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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红蚁绿酒(五):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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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蚁绿酒(五):心悦

    这日,赵晟罢朝,但未能停政。

    数人联名弹劾郑慎干涉停战、故意泄盟、进献谗言、亲子失伦四宗罪,但第一回,赵晟于病中拒接联名奏折,一旁观望的郑党连忙去郑府传话。

    这第一回给了郑慎信心。

    想来,官家看破诡计,没有放弃郑家。

    而这实际是王献与钱檀山所辅佐建议的,他们让赵晟怀柔,以免郑慎对赵晟深深感到失望,这恶人可由他们来当,赵晟不必下这趟浑场。

    于是,这第二场便是由梅雪尘领头,王献与钱檀山还有一众谏官于紧闭的垂拱殿(内朝接见大臣议论朝事的地方)前,执行跪谏。

    大辉史上只出过一次跪谏。

    赵义与赵令悦先后出生的那一年,皇后闵柔产后精神疯癫,从坤宁宫被赵洲迁至柔仪殿,引发言官激烈反对。

    当时赵洲尚且登基不久,朝内风气还算清明,便由左思峡等人领头跪谏,意图使赵洲收回此成命,让中宫仍于坤宁居住。

    但赵洲在此事上格外执着,最终还是忤逆了众臣。

    十七年后,相似的历史格局再次上演。

    梅雪尘将联名奏折高奉于额前,顶着酷暑与烈日,高扬发声。

    “天下之官,百家父母,是为‘官家’。官家所爱的贵族子弟犯了法,应与那底下的庶民同罪。老臣请官家于郑国公次子,意图于宫宴中玷污前朝郡主一案,赐老臣越次入对(由王安石事迹得来,指忽略琐碎程序直接面见皇帝)。”

    他年事已高,钱檀山怕他中暑,让他不必来跪了。

    但梅雪尘仰慕前人王荆公(指代王安石)的亮洁,整顿朝堂、改革变法实际上也是他毕生之志。

    因此前赵洲昏庸,他于官场处处被人排挤,只好自行摘帽请辞,直到王献将他从归隐之处,重新请回朝堂之中,高揽相权。

    梅雪尘跪谏,是想在死去之前,帮助这些年轻人更快完成这项伟业,决心已有,因此间隔一盏茶功夫,他便再次重复那一段话。

    半老的身体摇晃,汗水浸湿了弯曲的脊背。

    其间,不断也有皇党和纯臣被他们打动,纷纷加入进来,在奏折上现签上自己的名姓,于王党跟郑党之后一同跪下,为他们状势。

    就连一向谨慎中立的郑御,都对此场面颇为动容,特意过来亲劝梅雪尘,“你一把年纪了快回去歇息,这般劳累的事放给小辈们来!”

    梅雪尘握住郑御的手,在郑御手中中暑晕倒。

    随着他一昏倒,清远的吱呀一声,垂拱殿的金门打开,李四海一路小跑着过来。

    梅雪尘方被掐了人中清醒过来,被王献与钱檀山左右搀着,李四海也连忙弓着腰去扶起他半老的躯干,“快起来吧梅老相公(相公是对高官的尊称),官家病中也体恤您,已经赐您入对,请您这就随小人进去!”

    梅雪尘被晒得昏头昏脑的,面色已经晒成了猪肝紫色,但心中甚慰,他与左右的两个徒弟对视一眼,扬起一抹笑容。

    ——这官家,与他们配合得正好啊。

    “老夫此一去,你们都回去,莫要再给官家压力。”

    “晚生们都知道,请相公保重。”王献与钱檀山说罢跪下,与众人一起,都朝梅雪尘进殿的孤勇背影一拜。

    在人治大于法治的此时,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早已前后矛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也莫非王臣。

    好在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很清楚自己甘愿曲膝为奴,一跪再跪为的不是赵晟这个人,而是赵晟实际所代表的——天下大公的形象。

    有朝一日,如若上位者再变,且变得不配称公,不配称正,他们还是会再次反抗,比如宇文平敬这类人。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左巡院的院墙外一墙之隔,便是统称内阁的三大文秘部书阁,尤其是靠的最近的秘阁。

    这日,秘阁内的宦官将旧书的库存翻出来,晾平了晒书,文墨与书香,随着滚滚的热风自赵令悦所在的小窗内渐次地吹了进来。

    她在后庭时还可独占冷院,浇花喂鱼。

    此时当了犯人又与邵梵闹掰,除了吃喝便百无聊赖,被书所谗,拍了拍门请求那巡使,“能否给我找本书看?”

    巡使掰了掰手指头,“你都被关在这里七八日了,今日是第九日,院首可有说什么时候放你?”

    “我怎么知道。”

    赵令悦假意微笑。

    可巡使笑不大出来,“那你想看什么样的,话本子,还是女工百花图?”

    “有没有《虎铃经》?”

    巡使压根没听过,“这是什么书?”

    实则是个兵书。

    赵令悦以前在宫中看“易安居士(李清照小姐姐)诗集”,背过范仲淹,晏殊等人贬谪后的长篇游记,也跟着赵义这些皇子读过“四书”、“五经”,私下爱搜集各种不多见的曲谱,唯独没看过武将手中的兵书。

    她以前是不会想起来去碰的,但认识邵梵后,屡次在他手中吃亏,觉得自己需要补一补这些空白,便好气儿道,“我闻见隔壁秘阁飘出来的晒书味儿了,不如你去问问,能否借给我一本?”

    邵梵虽不再来,每晚屋顶上也有人守着,巡使也不敢得罪她-

    “行行行,你在纸上写好,小人得空了便去问问看。”可片刻后回来,书没借到,午饭却比往日更丰盛。

    赵令悦叫住巡使,“他们一本也不肯借吗?”

    巡使年纪不大,表情倒有些深沉,叹了口气。

    “平日我无事,找熟人借一两本也不打紧。今日那管事的中贵人道,和亲使团要走了,定了盛成公主去和亲,这些藏书是他们为小公主外嫁准备装箱用的,我们这些人哪里能碰一下,您别为难小人了。”

    赵令悦一下站起身,“什么时候定的?”

    巡使愣了愣,方答:“听那中贵人说,像是昨夜才裁定的,所以今早就开始晒。”

    盛成公主是赵晟第三女,其母为赵晟在封地的姬妾,如今后宫的李娘子所生,小公主今年不过才十四岁,赵令悦呆呆地坐了回去,语气变得低了,“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她,也会有“她”。这就是跪谏之后,赵晟忍痛割舍的结果。

    巡使见她魂不守舍,不想找事,便默默退出房中,“您吃好了要喊小人过来收拾,天气热,不收拾屋子里容易发臭。”

    赵令悦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饭食这件事,及时叫住他,“这饭食忽然丰盛,也与公主出嫁有关了?”

    前朝赵琇出嫁,宦官三进三出地为宫内与宫外赐菜撒糖,取普天同庆之意,但盛成公主是去外族和亲,还是这样小的年纪,那场面多半会充斥李娘子的哭声,十分凄凉。

    巡使哦了一声,摇头,“这倒不是,因李娘子膝下公主方要嫁,又查出有孕,官家将李娘子封了昭仪,特命人赏赐下的加菜。左巡院在籍的也全都分得了,姑娘您现成吃罢。”

    窄小的屋中又剩她一人。

    如若,毫无抵御的边塞能建立起一座秦时那样的连绵长城,抵御外敌,强盛国力,那像盛成公主这般命运的,在历史中是否能少那么几个

    她拿筷子夹了那菜放入口中,初初尝不出味道,后觉得味同嚼蜡,末尾舌尖停留的,满是苦涩。

    *

    就因为她那番不该说的话,邵梵将左巡院该转给宗正寺审理复核的证文一拖再拖,足足将她一个人,无书无冰地关在孤独的小屋里一个月。

    第三十一日,他再次提审她与郑思行。

    并于堂上将玷污前朝郡主一事,宣布结案。

    时隔一月,赵令悦与邵梵对薄公堂,已经从脸到腰身又消瘦了一圈。

    反观他倒是衣衫笔挺,精神焕发。

    也是,按她所知,如今郑慎被迫噤声,长子郑思言早已经被调出京,次子郑思行又在他的手上,被他生杀予夺。

    他怎么可能精神不好?

    邵梵的目光清正,将行审院首的角色扮演地如假包换,捏起手中那几张纸,朝前一抛,准确掷于她与郑思行身前,这次,他没有再给她凳子,要她与郑思行此人,一起跪着。

    “文书所判一应俱全,你二人若无异议,签字画押、笔落无悔,此案便算结束了。”

    赵令悦忍着膝盖的酸痛,俯身擡纸。

    他已提前将名章盖上,章红字白底,是阳刻法,刀工锐利清晰,棱角分明,很像他本人的字体。

    也许,这章子就是他自己所刻吧。

    赵令悦撚起副手抵来的毛笔,敛袖沾墨,提笔落款,运笔并不落他名章下风,又摁了红泥,复在纸张上留下手印。

    一旁的郑思行佝偻着,眼观她如此利落地行事,自己却反而有些不敢下笔了,随即额头眉心都一阵冰凉,堂上,两道寒冰似的目光射过来。

    他一吓,连忙将眼睛从赵令悦身上拿下来,哆哆嗦嗦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副手将他手往泥上一摁一挪,收了他那份文书封存便出去喊人。

    如今后宫有娘子有孕,宫内见血不吉,郑思行得送去宫外左巡院候杖子。

    等宗正寺提交了文书,赵晟一批复,他就在左巡院内挨完这二十板子滚回家了

    见室内只剩下他,赵令悦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被堂上的他凉声喝住。

    “本官何时让你起来了?”

    赵令悦膝盖一僵,已经起了一半,打算忽略他这句直接站起来。

    他再喝,“跪好。”

    她只好跪了回去,冷睇着他,“你心眼竟然这样小?就算之前是我满足胡言来气你,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况且你已将我关在这里一个月,还不够出你的气吗?”

    他将自己的那方名章放入布囊,挂回官袍匹配的红色腰带间,擡了下眼。

    手上习惯性地将桌上那方长丈归于原处,文房四宝一一合位,桌面顷刻就被他收拾整洁。

    下顺,拿了封存文书的纸袋,撩了宽大的袍子起身,慢慢走下来。

    “我并没有气你。”

    赵令悦轻哼:“鬼才信你不气。”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手下去捡起她膝盖旁的那份文书,从头浏览过一遍,亲自将文书封存进袋。

    “我想要你知错。”

    “”

    “你敢多言一字,下场便是身首异处。这三十天只是一个惩戒,所言你不肯听,那只好以行告诫,什么话说不得,说了便是死。”

    他擡起眼,审视她讳莫如深的脸。

    “你知错了吗?”

    他凭什么来教训她?赵令悦忍耐道:“我知错了。”

    邵梵神色一轻,将她扶起来,往后推到那刑凳上。刑凳还是太高了,他干脆俯身将她腰一提,提上了椅面。

    “知错了就不必跪了,你坐着休息吧。富源——”

    那此前端茶倒水的卒子进来,邵梵道,“此案已结,这一月诸位都辛苦了,你数数人头,再去王参知处端几碗酸梅冰沙过来,给诸位堂内外站着的大人解解暑。”

    那卒子应声,眼光瞟了眼坐着的赵令悦,轻声。

    “那这位——”

    邵梵没说话,只将那纸袋在手掌拍了几拍。

    卒子已然明白,朝他恭敬道,“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既然案件事实已分明,那从现在起,姑娘就不是犯人了,自然也是辛苦的!小人这就去。”

    他转身,瞥见一脸错愕的她,“这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倒是觉得,此人很有眼力。”

    邵梵微微笑。

    赵令悦轻嗤。

    邵梵却忽然用那文书在她后脑拍了拍,面过春风一般,案件一结束,他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柔旭。

    邵梵比她大了七岁,他尝试以他能做到的地步,隐晦地对方才让她跪着的行为抱歉,“赵姑娘这一手字写的不错,吃完冰沙会有人接你回后庭,不必再独居陋室,去你的冷宫,浇花喂鱼罢。”

    她脸热热地呆在凳子上,动也不动。

    他怎么知道皇后安置她的偏僻院落内,有个鱼塘和一些稀疏的花草?

    但这人显然知道得更多,他脚下风风火火地走了几步,又转身返回,竟然道:“你想看《虎铃经》?兵书我那里就有,稍后着人一并给你带回去。”

    赵令悦羞恼:“你监视我?”

    邵梵没回她这句话,因为副手办完事情已经回来,他便也出去递解文书,院子里早多了几个宗正寺来接头的官员。

    大盛的甜点厨娘要是私请,价格便非常昂贵宋代好厨娘工资超级高,地位也受尊敬,大户人家都常常养不起厨娘,只好裁员啦。,清水官员是请不起的,而这宫中厨娘的本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听闻有现成的酸梅冰沙吃,自然都舍不得走,十几个人,都在等王献那儿的冰沙解暑。

    他夹在那些刑法官中与他们谈话,却间隙,时不时地抽空看堂内的她一眼。

    赵令悦身体里有些藤蔓生长成一种羞涩的陌生的束缚,渐渐地将她在烈暑中包围。但是她不允许这些藤蔓开出任何的花,结出任何的果。

    于是连忙往后靠,这样就遮蔽住了邵梵的视线,不再让自己的脸被他看见,而露出的那双脚上,石榴红已经换成了粉蓝勾葡萄叶的花样。

    此时,那双脚在够不着地的凳子前,轻轻地晃动着。

    如若心悦时,不肯于脸上表露。

    那么,肢体的动作也会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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