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听到司马濯要将阿隼带去上朝,云绾手中端着的茶杯险些落下:“这怎么行?”
司马濯不紧不慢睇她:“为何不行?”
“宣政殿乃是商议国家要事之地,阿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将他带去做什么?”云绾蹙了眉,面露忧色:“万一他要是吵闹起来,那又该怎么办?”
“何须担忧这个。”司马濯对阿隼格外有信心:“咱们的孩儿岂是那等胆怯之辈?”
说着,他又擡手揽住云绾的肩,语气从容:“你尽可放心,朕会看好他。”
边说他边朝一旁喝着羊奶的阿隼投去一眼。
阿隼接收到那目光,立刻点头保证:“阿娘别担心,我会很听话的。”
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小动作,云绾红唇轻抿,心头有些纳闷。
两个月前这对父子还剑拔弩张生死仇人般,现在倒是亲亲热热,父慈子孝了?
不过他们俩一个愿意带、一个愿意跟着去,她再要阻拦,也没多少意义。
“算了,随你们吧。”云绾轻摇了下头,拉着阿隼仔细叮嘱一番,便吩咐宫人给他准备明日上朝的衣袍。
翌日一早,天边还灰蒙蒙一片,关雎宫寝殿的床榻便有了些细微动静。
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云绾也缓缓睁开了眼,困意浓重道:“你要起了?”
“吵醒你了?”骨节分明的长指抚过她耳侧碎发,男人在她眉心印下一抹浅吻:“现下还早,你继续睡。”
“不睡了。”云绾摇了下头,也撑着身子起来:“你今日带阿隼上朝,我想看着他出门。”
“……原来是为了那小子。”司马濯不冷不淡说了句,见她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要起身,眸色微暗。
下一刻,他将她压在了身下,薄唇落在她锁骨之下,语调略酸:“从前朕上朝,也没见你起身送过一回。”
云绾被他细密落下的吻弄得呼吸凌乱,推了下胸前不安分的脑袋:“你…你别闹。”
“就要闹。”男人呼吸灼烫,低哑嗓音含糊不清:“老话说,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薄薄布料传来的温热湿意叫云绾羞恼万分,手上的力气也不由重了些,红着脸嗔道:“你无耻!唔……”
“谁无耻?”
“……司马濯!”
“嗯,再喊一遍。”喑哑嗓音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云绾哪里还敢说,再说怕是就不止现下这么简单了,她咬唇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伸腿蹬了他一下:“你…你够了!待会儿还要上朝呢!”
须臾,男人才从锦被里探出头,瞥见云绾红霞满面的闭眼模样,薄唇轻掀,又俯身咬了下她的耳尖:“绾绾,再生个小公主如何?”
云绾愣了一下,而后想起什么,一双清澈乌眸凶巴巴瞪他:“做梦!就算…就算再生一个,我也没有那个……”
“没有哪个?”司马濯含笑看她。
莹白的脸颊涨得更红了,云绾忿忿咬唇,他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戏弄她呢!
狠狠锤了下他的胸膛,她偏过头:“什么都没有!反正你死了那条心吧,我才不要给你这无耻之徒生孩子。”
“这就恼了?”
司马濯将小姑娘搂在怀里,压低眉眼哄道:“朕是那种会抢孩子吃食的人?与你说笑,怎还当真了。”
云绾见他还不要脸地说出了口,更是羞得不行,扯过被子就将他往外推:“一早起来就不正经,你快些走吧,我也懒得管你们父子俩了,快去上朝。”
说罢,也不准备起床,裹着被子重新躺了回去。
见她翻身朝里,只给他留了个气呼呼的后脑勺,司马濯擡手摸了下唇角,眸底笑意更深:“那你接着睡,待下了朝,朕就将阿隼给你送来。”
云绾心底哼了声,没搭理他。
不一会儿,床帷就重新放下,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绾睁开眼,被子里的手赶紧扯了下凌乱的衣衫,脸颊滚烫地想,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男人?还想生小公主,做他的白日梦去!
侧殿内,玉竹替阿隼穿戴好衣袍和玉冠,便领他到了皇帝面前:“陛下,小殿下已收拾妥当。”
皇帝上下打量着锦袍金冠的小小孩童,见他这副装束贵气清俊,才淡淡嗯了声。
阿隼困意浓重,撑着眼皮看了眼廊外的天:“上朝要这么早吗?那半边天还黑着呢。”
司马濯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待你我父子到了宣政殿,另外半边天也就亮了。”
“好吧。”阿隼似懂非懂,将脸埋在司马濯怀里,又闭眼睡了过去。
司马濯也没叫醒他,抱着孩子往外走去。
行至庭院,他忽的停下步子,朝寝殿方向看了眼。
只见那扇朱色窗棂后晃过一抹白影,像风拂过枝桠,又像恍惚错觉。
薄薄的唇角往上提了提,他收回视线,托了托怀里的孩子,继续往外而去。
窗棂之后,云绾背靠着墙,悄悄又往外瞄了眼,心底直嘀咕,奇了怪了,这男人是背后长眼睛了不成?
见父子俩走远,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瞥了眼天边那抹淡近于无的朦胧月影儿,转身返榻,继续睡回笼觉。
***
宣政殿,文武百官并立两侧。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陛下驾到”,群臣齐声叩拜:“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高御座之上,帝王威严沉稳的嗓音传来:“免礼。”
“谢陛下。”
群臣起身,各自归位,而当看清楚龙椅之上的情形时,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象征无上权力的至尊之位上,一袭龙袍的帝王端坐着,膝上却抱着个三岁小儿。
天子抱着孩童同坐龙椅已是前所未有,更稀奇的是,这孩童的容貌与皇帝无比相似。
那眉眼,那鼻子,还有那薄嘴唇,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
就在众臣震惊不已时,那孩子懒洋洋睁开眼,问着皇帝:“我们到了吗?刚才好吵啊。”
“到了。”皇帝轻笑道:“喏,你往下看。”
阿隼便往下看。
这一看,小家伙也有些被吓到,咕哝道:“原来有这么多人?”
皇帝低声道:“怕了?”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最禁不起激将法,阿隼也不例外,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谁怕了?哼,我天不怕地不怕。”
皇帝笑了,将他从怀里放下:“朕要与臣子们商量政事了,你可随意在这殿内参观,只记住一点,不许发出任何声音,明白了?”
这件事他们昨天就约定好了,是以阿隼擡手做了个捂嘴的动作,乖乖点了头。
皇帝给了李宝德一个眼色,李宝德立即会意,老老实实跟在阿隼身后。
“诸位卿家,今日可有本启奏?”
皇帝不轻不重的嗓音将众位臣子的注意力拉回,他们齐刷刷看向上首,只见皇帝神态自若,与往常并无二异,也没有半分解释为何突然带个孩子上朝的意思。
有些臣子定性不够,想要上前询问。
可还没等张口,便被宰相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皇帝没开口,他们须得先观望一番,看看陛下此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再决定开不开口,怎么开口。
众臣存了个观望的心思,调整状态,按照往常的节奏继续奏禀朝议论。
阿隼则是听了司马濯的话,将这些臣子当空气,旁若无人的在宣政殿内溜达起来,一会儿看看彩绘精美的藻井,一会儿绕着那漆红蟠龙柱子啧啧感慨,后来还认真比较起不同官员身上的衣袍、手中的笏板、胡子长短之类。
那些被他打量的臣子,有惶恐低头的,有好奇回望的,还有蹙眉严肃的,各种模样,各种神态。
阿隼也半点不怵,别人看他,他就看回去,想到阿娘说要有礼貌,他还会附赠一个笑容,朝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小儿这般坦率胆大,倒是叫那些臣子不知该做如何反应了。
李宝德暗中提醒他:“小殿下,站在最前头那位便是宰相,百官之首,您不去看看他官袍上绣的是何花样?”
阿隼一听百官之首,也来了兴致,迈着两条小短腿慢慢走了过去——阿娘说了,在宣政殿不能跑,不能闹,不能吵,更不能哭。
他就这般平静地走到宰相杨硕面前,盯着他衣袍上的仙鹤祥云看了一会儿,又盯上他那花白的胡子,心里琢磨着:难道百官之首,胡子也是最长的?
杨硕几乎与阿隼面对面站着,将这孩子的模样瞧了个一清二楚。
这老宰相私下里也研究一些面相星宿,见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只耳垂圆润,一看就是有福仁德之相,心底不禁暗叹:小殿下虽与上头那位陛下模样相似,面相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真是奇哉。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阿隼觉得宰相也没什么好看的。
百官之首又如何,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甚稀奇。
于是他转过身,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走上铺着暗红团花地衣的玉阶,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司马濯看他:“逛完了?”
阿隼点头:“腿都走累了。”
“那你上来坐着。”
司马濯伸手,将他抱到龙椅之上,又道:“朕朝会还有些时辰,你等着罢。”
阿隼见他并没让自己先走的意思,只好压下跑出去玩的心思,乖乖坐在他身边等。
于小孩而言,朝会是件极无聊的事,没一会儿,阿隼就趴在司马濯的腿上睡了过去。
殿内众臣看着这副场景,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深切感受到陛下对这位小殿下的宠溺与看重。
看来这立储之事,在陛下心里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这日直到朝会结束,皇帝才提了一嘴带皇子上朝之事:“朕这小儿回宫不久,对宫里各处很是好奇,朕才带他来宣政殿见识一番,诸位卿家府里也有孩儿,可得体谅体谅朕这拳拳爱子之心。”
话说到这份上,朝臣们还能说什么,自然齐声赞叹:“陛下舐犊情深,宽厚慈爱,乃天下父辈之楷模。”
司马濯笑意温润,而后在众臣山呼万岁声里,牵着阿隼退朝。
彼时正是巳中,朝臣们一走出宣政殿,便三三两两说起小皇子之事。
“像,真是太像了。”
“是啊,说句大不韪,便是陛下亲自生的,都不一定这么像。”
“此子第一次来宣政殿,面对百官从容不惊,毫无怯意,小小孩儿能有此等心性,他日定大有可为。”
“我看陛下待小殿下那份喜爱,真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储君之位,想来非他莫属了。”
陈谦竖着耳朵静静听着八方动静,余光瞥见前头那紫袍身影,忙迎上前去:“杨公,欸,杨公您慢些走。”
宰相回过头,见是陈谦,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是陈尚书啊。”
“是。”陈谦行了个礼,与杨宰相同行了一道,见左右稍微清静了些,才问:“您今日见到了小殿下,不知是何看法?”
宰相脚步微顿,看向陈谦,目光平静而幽深:“小殿下天资聪颖,处事不惊,国朝能有这样出色的储君,乃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陈谦先是一怔,而后朗声笑了两下,颔首道:“某就知道,杨公是慧眼识珠的聪明人。”
与聪明人打交道,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经过今日这一遭,朝野内外的风向明显有了转变。
渐渐地,民间也传了起来,说是贵妃云氏在避暑山庄多年,并不是养病,而是怀孕生产。
之所以先前并未对外宣告皇子之事,只因高僧批命,说小殿下是蛟龙飞天之命,三岁时有大劫,只要度过这个大劫,蛟龙一飞在天,成为真龙,此后福运绵延,能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子养在民间,便是在渡劫,现下既已过了三岁,度过劫难,陛下便将贵妃母子接回宫中,以示天下。
对于这种说法,百姓们津津乐道,后来听闻陛下有意为皇子祈福,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不少百姓还在庙里给皇子塑像,将他当做降世福星来拜。
而在确定立储之前,二月底,皇帝先与礼部敲定了封后大典的日子。
“四月二十五,是一年之内最好的黄道吉日。朕命钦天监和礼部、户部、尚宫局一同操办,务必将这场典礼办得盛大隆重。”
红罗帐中,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过后,司马濯拥着怀中香汗涔涔的柔软身躯,语气里是满是愉悦:“那一日你会穿戴凤冠霞帔,坐着锦绣彩缎的凤翟车,名正言顺地嫁给朕,成为朕的发妻、朕的皇后。”
他的下颌抵在她脖间,将人楼得更紧:“你知道,朕有多欢喜么?”
“咳…咳……”云绾擡手锤了锤男人坚实的肩背,有气无力:“你先松开我,不然勒死我了,鬼嫁给你呀。”
见那张潮红小脸愈发红了,司马濯将人松开了些,又把床帷拉开一半,好叫外头的新鲜空气冲淡床帷间的绮靡气味。
“不许咒自己。”他这般说着,薄唇在她颊边流连,低低道:“不过,若是你的话,无论是人、是鬼,朕都要娶你。活着作夫妻,死了便做对鬼夫妻。”
“你也是半点不忌讳。”云绾掐了下他腰间软肉,红着脸道:“大晚上乱说什么。”
“行,不说了。”司马濯亲了亲她的唇角:“朕只是想叫你知道,朕有多喜欢你。”
云绾本就因着方才那场合欢尚且呼吸不匀,现下听这腻歪的情话,一颗心又噗通跳了起来。
虽明知男人在床上说这些话信不得,可不得不承认,能听到他一次又一次与她说喜欢,这种吃了蜜糖般的感觉实在很叫人着迷。
俩人互相依偎着,享受着这暧昧又愉悦的温存时刻。
听着司马濯说起封后大典之后就是立储,云绾忽的记起之前母亲的提醒。
她从他怀里起身,借着帘外昏暗的烛光,莹润乌眸里满是认真:“司马濯,在立储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然,你的封后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那小子不过是个添头。”司马濯伸手去拉她:“躺着说话,出了一身汗,仔细着凉了。”
“我说的不是这事。”
“那也躺着说。”他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回来,又扯过被子遮住她光裸的肩头,语气慵懒:“说罢,还有什么事。”
云绾便将她所担忧之事说了,末了,她阖眸低低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无法接受的话……”
“那就叫他滚出去。”
云绾怔忪看他:“……?”
见状,司马濯敛了冷意,温声安抚:“不会有什么万一。那小子是朕的种,朕了解他。”
云绾心说,是你的种,就像你一样离经叛道,悖乱无常么。
“再过不久便是上巳节,趁着春暖花开,朕带你和孩儿一同去曲江踏春。到时候小儿玩得高兴了,咱们再与他坦白过往,你看如何?”
“曲江踏春……”云绾思忖片刻,想到曲江池畔到时家家户户都出游,气氛和乐轻松,的确是个不错的时机。
她轻轻颔首:“那就上巳节说罢。”
既商量好,司马濯撑起半边身子,朝外叫了水,又回身圈住云绾,抱她出榻沐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上巳节到来前夕,淮南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顺王打着“清君侧、杀妖妃”的名头,杀了朝廷派去的钦差,起兵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