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被霞光染成绚烂的胭脂红,篝火晚宴开始之前,回鹘官员引着霍羡一行人先往客人住的帐篷歇息。
“知道诸位贵使的来到,我们汗王不胜欢喜,两日前便开始吩咐膳房宰羊烹牛,要用我们回鹘最好的盛宴招待。”
回鹘官员前头带路,笑容和善:“今夜好酒好菜管够,诸位务必尽兴才是。”
三年时光过去,已为人父的霍羡也成熟稳重不少,一袭银色铠甲威风凛凛,尽显大国武将风范:“汗王客气了,今夜定不醉不归。”
回鹘官员颔首,做出请的姿势:“霍将军,诸位贵使,这边走。”
一队人有说有笑朝前走,忽的,霍羡身后的副将眉头一皱,停下脚步:“谁在那边?!”
闻言,其余兵将纷纷握紧刀剑,神情警惕地四处察看。
霍羡顺着副将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而且瞧着不止一人?
他朝回鹘官员投去疑惑一眼,回鹘官员也一头雾水。
这可是王庭,周围都有士兵把守,而且今日因着晋朝使者到了,还加大了兵力,不应该有人混进来啊。
他正想过去察看,霍羡擡手制止:“小心为上。”
说罢,他拿过兵将递来的弓箭,朝着那树木之后,嗓音冷冽:“再不出来,休怪冷箭无眼!”
“别射箭!”
一声奶声奶气,却又十分标准的晋朝官话从树后传来。
霍羡等人皆是一愣,回鹘王庭怎么有个汉人孩子?
正疑惑着,就见一个六七岁的壮实小男孩从树后走出来,他一袭胡人装束,也顶着一张标准回鹘人的脸庞。
回鹘官员一看,立刻出声:“哈兀儿世子,你怎么在这?”
又转身与霍羡等人解释:“这是我们汗王的亲外甥,哈兀儿世子,自己人,诸位别紧张。”
闻言,大晋一行人也都放下警惕。
霍羡将手中弓箭还给兵将,不动声色扫了眼大树,又挑眉看向这小男孩:“方才是你在说话?”
哈兀儿跟在云绾身边耳濡目染,也会一些汉话,听到霍羡这般问,他支吾一阵,才故作镇定道:“对,就是我!”
到底才是个六岁小孩儿,一张嘴就漏了馅。
晋朝使者们忍俊不禁,回鹘官员也有些尴尬,用回鹘语对哈兀儿道:“世子,树后面还躲着谁?一起出来见见晋朝的贵客吧,莫要失了礼数。”
哈兀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树后喊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就见那棵大树后磨磨蹭蹭走出两道更加矮小的身影。
三个小孩站在一排,其中两个瞧着还没断奶般那么丁点儿,把霍羡他们都看乐了。
“晋朝来的贵客们,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想来看看。”哈兀儿朝霍羡行了个汉礼,又介绍着身后两个小团子:“他们是我的弟弟,阿鹰与阿隼。”
阿鹰和阿隼见着生人,也不害怕,学着哈兀儿的样子,也行了个礼。
见那短胳膊短腿的小奶娃行礼,霍羡不由想到家中粉雕玉琢的大女儿和尚在牙牙学语的小儿子,神情也变得慈爱,朝三个小娃娃招了招手:“既是好奇,那就近前来看,躲得那么远,能瞧见什么?”
哈兀儿见这晋朝将军竟主动朝他们招手,有些惊讶,却并不畏缩,毕竟这可是他们回鹘的王庭,自家的地盘!
他转身看向两个弟弟:“跟我走吧?”
阿鹰和阿隼乖乖点头,一左一右拉住哈兀儿的手。
三个小团子齐步走到大人面前,霍羡刚想夸“小世子的晋朝话说得很好”,话还没出口,在看到那个小白团子时,陡然卡在喉咙里。
方才隔着一段距离,再加之天色昏暗,瞧不太清,现在三个孩子就在眼皮底下,生得何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霍羡定定看向那个一副回鹘装扮,却生着一张汉人面孔的小奶娃,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孩子的五官,甚至连面无表情走路的神态,简直和紫宸宫里那位一模一样!
尤其擡眼那一刹,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莫说是他了,就连身旁那位曾经见过皇帝一面的副将也诧异出声:“这位小儿郎生得好面善……看他容貌,不是回鹘人吧?”
回鹘官员答道:“这孩子是我们汗王收养的义子,父母是晋人。”
“原来如此。”副将颔首,嘴里咕哝:“怎瞧着有些眼熟。”
霍羡盯着阿隼看了半晌,忽的蹲下身,想摸摸他的脑袋。
手才擡起,阿隼就往哈兀儿身后躲去:“哥哥。”
哈兀儿护弟心切,忙挡在了阿隼身前,瞪着眼睛对霍羡道:“你做什么?”
“小世子别紧张。”霍羡看出三个小兄弟感情深厚,轻声道:“我只是见你这小弟弟是晋朝面孔,心生亲切,想与他说说话。”
哈兀儿见这晋朝将军相貌斯文,态度也算不错,转脸安慰阿隼:“阿隼别怕,他是想跟你说话。”
阿隼虽然才三岁,却精通回鹘语和晋朝话,他听得懂霍羡的话,悄悄从哈兀儿背后探出半个脑袋,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看向这个穿着威风铠甲的将军:“你要跟我说什么?”
奶声奶气的晋朝官话,带着些长安口音。
霍羡看着眼前这小孩儿,忽的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隔着时空,与缩小版的皇帝对话似的。
当然,皇帝幼时怕也是一副清冷不好接近的面孔,不会这般好说话。
霍羡一边在心里感叹“太像了”,一边思忖着当年皇帝还是三皇子时,会不会在安西有过什么风流韵事,遗留下了血脉?
“你叫什么名?”霍羡尽量和颜悦色。
“我叫阿隼。”阿隼骄傲地擡擡下巴:“鹰隼的隼。”
说到这,一旁的阿鹰也探出个脑袋:“我叫阿鹰,鹰隼的鹰。”
霍羡被这一对鹰隼兄弟逗笑,视线又落在阿隼漂亮的眉眼上:“你爹娘呢?他们是晋朝人,都叫什么名儿?你们一家怎的来回鹘了?”
阿隼眨巴两下大眼睛,抿唇不语。
霍羡只当孩子年纪小,答不上来这么多问题,正准备一个一个重新问,一旁的回鹘使者道:“霍将军,这孩子的生父早逝,他是遗腹子。生母是我们公主的晋朝老师,与我们公主关系很好,亦师亦友。”
霍羡微诧,又看了一眼阿隼,竟是个遗腹子。
“霍将军,天色不早了,还是先回营帐休息吧,夜宴很快也要开始了。”回鹘使者提醒着,又弯腰与哈兀儿道:“世子带着弟弟们回去吧,再不归家,你阿妈要急了。”
既已见到晋朝来的大将军,还跟大将军说上了话,哈兀儿觉着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便对弟弟们说:“咱们回吧。”
阿鹰阿隼自是跟着哥哥,三人朝晋朝使者们行了个礼,就撒丫子跑开了。
眼见他们一溜烟跑没了影儿,霍羡感慨:“草原上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跑得真快。”
回鹘使者笑着说是,继续引着霍羡他们往前走。
***
当天夜里,王庭内篝火熊熊燃烧,载歌载舞,欢声不断。
那笑语歌舞声隔着远远的距离飘进云绾的毡房。
“阿隼,别在外面看了,回来洗手吃饭。”云绾掀帘,朝外喊着。
伴随着“汪汪”几声,小黄狗跟着阿隼一起跑进来,摇着尾巴朝云绾吐舌头。
云绾给小黄狗碗里放了食,又牵着阿隼到水盆边洗手。
看着儿子脏兮兮的小脸,她无奈道:“你个小泥猴,怎又弄得一脸灰?”
“和阿鹰玩了摔跤!”阿隼弯眸笑着,转脸又朝外看去:“阿娘,你听到外面的歌声吗?”
“听到了。”云绾拿过干净帕子,替他细细擦着脸:“咱们打了胜战,自是要跳舞唱歌庆祝一番。”
“阿娘,我今天看到了晋朝的大将军,他可威风了!”
云绾擦脸的动作一顿,凝眸看着儿子:“你在哪见的?”
阿隼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见自家娘亲突然严肃,懵懂意识到哈兀儿带他们去看晋朝将军的事或许是不对的。
既然不对,那就不要告诉阿娘,他可不想叫阿娘不高兴。
“他们进城的时候见到的,人可多了,那大晋将军骑在那么高的马上,威风极了!”阿隼边说边伸手比划。
云绾稍松口气,继续给儿子擦脸:“人那么多,你也敢去,不怕被人拐走吗?”
“才不怕,哈兀儿哥哥在,阿鹰也在,我袖子里还藏着小弹弓呢,有坏蛋,我就拿弹弓打他!”
阿隼擡起下巴,又一脸兴奋道:“阿娘,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那样的大将军,骑大马,拉大弓!”
灼灼燃烧的烛光之下,云绾看着儿子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心口不由一动。
他实在太像司马濯了。
尤其是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时,那闪动着无限野心的眼睛。
“阿娘,你怎么了?”阿隼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家发呆的阿娘:“你累了吗?”
云绾回过神,握住儿子软软的小手,轻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什么事呀?”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作甚。”云绾牵着他走到桌边:“不是说要吃阿娘做的玉团酥嘛,快吃吧。”
小家伙的注意力立刻被那碟精致的晋朝糕点给吸引,雀跃喊着“阿娘最好了”,撚起一块就吃起来。
看着孩子乖巧吃东西的模样,云绾的眉眼也变得柔和。
她的阿隼虽然长得像那人,但她会好好教他,绝不会叫他变成那人的性情。
阿隼是阿隼,与司马濯终是不同的。
***
霍羡等人在回鹘待了两日,便启程回西洲。
因着此番大胜突厥,再加之三年已过,也到了回长安叙职之期,在交河城休整了七日后,霍羡便带着长女荣阳郡主往长安去。
本来他想带着妻子安乐和小儿子霍旻,一家四口一同回京的,但安乐考虑到小儿子才十个月,受不住这漫长又艰辛的路途,便留在西洲府中,只叫霍羡将女儿荣阳带回长安,叫霍府诸位长辈见见,顺便带进宫里拜见外祖母赵太妃。
霍羡知道安乐此番不愿回长安,一是因着小儿子尚且年幼,二来,她对她那位皇兄仍旧心有余悸,担心见面后,皇帝记起锦囊之事,翻起旧账,又找她算账。
既然惹不起,还是躲在西洲比较安全。
霍羡无法,只好将妻与子留在西洲,自己带着女儿回长安。
一路上紧赶慢赶,从草原盛夏走到了金秋九月,霍羡及小郡主才到达长安。
父女俩回到霍府,与家人团聚了半日。
翌日一早,霍羡带着小郡主入宫,觐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