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去侧门的途中,明婳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想。
她原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到暗卫阿柒推着轮椅走来时,心脏还是猛地缩紧。
轮椅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被一顶帷帽遮得严实,瞧不清模样,但那自然垂在腿侧的手,还有那高大颀长的身形,皆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怎么会认不出呢。
毕竟是那样喜欢的人。
阿柒也没想到太子妃会在这时过来,看着她跑得满脸通红,却又戛然止步,迟迟不敢上前的模样,阿柒的目光微动。
他推着轮椅上前,躬身行礼:“谢二娘子。”
明婳的视线始终落在轮椅之上,见那人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般,心又沉了沉。
“裴子玉。”她嗓音颤抖着:“是你吗?”
轮椅上的人仍不声不响。
明婳蹙眉,有些迷惘地擡起头。
阿柒面孔肃穆,语气沉重道:“殿下身中奇毒,至今耳目闭塞,昏迷不醒,还请您见谅。”
“中毒?”
明婳脸色陡然变了,再看阿柒那凝肃的神情,一颗心好似坠入无尽冰冷的深渊。
她颤抖着手指,撩起帷帽轻纱一角,映入眼帘的是被锦带固定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头颅微偏,倒靠在头枕之上,那双素日清清冷冷的狭长凤眸此刻紧阖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窝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多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双颊朝下凹陷着。
又因着只掀起一角轻纱,他半边脸笼在阴影里,半张脸在明处,愈衬得长眉如墨,肤色如雪,骨相立体而深邃。
恍惚间,明婳想到了小公主裴瑶常常抱在怀中的那个磨喝乐。
此刻的裴琏,无声无息,就像个瓷做的偶人。
漂亮,精致,却安静得叫人心颤。
泪水几乎是难以克制地涌上眼眶,喉咙也好似被一只手掐住,明婳张了张唇瓣,想唤他的名字,可颤抖的声带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出征前夕,他还好好的,那双醉意微醺的眼睛还灼灼盯着她,与她道:“孤定会平安回来,不给你改嫁的机会。”
当时她哼哼道:“都和离*了,我改不改嫁关你什么事。”
他抓住她的手,拦住她的去路:“谢明婳。”
只唤了这么一声,旁的什么也没说。
但明婳分明看出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
期待她的承诺,渴望她的爱意,哪怕只是一句软乎的话。
可她只咬唇道:“你这醉鬼,松开!”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分开的这一个多月来,她每每想起,都心生悔意。
为何那般嘴硬,哪怕说一句“早日凯旋”也好啊。
而那份悔意,在看到眼前无知无觉的男人,达到了巅峰。
明婳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西苑的。
好似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目光空洞地看着阿柒和其他暗卫将裴琏从轮椅搬上床榻,看着他们给他喂水擦脸,动作麻利而熟练。
不多时,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来了。
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肃王妃走到榻边替裴琏把脉。
卸下甲胄的谢明霁则是神情郑重的,将事情原委与明婳说了一遍。
“那日父亲中了斛律邪的埋伏,负伤困于瓮城,我焦心如焚,与殿下商议援救之法,殿下主动提出以身为饵,调虎离山……”
第二日他们便派出细作,故意泄露了大渊太子也在军中的消息,又各点一支队伍,分为两路救援。
斛律邪果然上钩,亲自带兵去拦截裴琏的队伍,谢明霁便趁机攻下瓮城,救出肃王。
裴琏那头虽被斛律邪追着打,但他提前研究过周围的地势,借着地势之便,故意与斛律邪绕圈,消耗对方的粮草与兵力。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顺利,直到斛律邪设下迷魂阵,又派出一批死士,鱼死网破般冲向裴琏。
裴琏虽有精兵与暗卫们舍身相护,仍是中了一只暗箭——
哪怕那暗箭只是穿过他的左肩,却是淬过剧毒。
一开始裴琏并不知箭上有毒,直到赶回大营,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才发现毒液已蔓延整只左臂。
“这种毒,军医从未见过,也寻不到解法,唯一的办法便是……断臂保命。”
说到此处,谢明霁满脸痛色:“他是储君,若是断了一臂,与废人何异?殿下他自己也绝不肯。”
“军医只得暂时施针,防止毒液蔓延至肺腑。我们也派人与斛律邪谈判,索要解药。得亏兵分两路时,为了混淆视听,我也戴了块面具,是以索要解药时,对外只称受伤的是我,并非殿下。”
“但那斛律邪实在不好糊弄,扬言除非我们退兵,并照他们之前索要的金银钱帛双倍赔偿,方才答应给解药。这般要求,殿下岂能答应?”
谢明霁至今还记得清楚,裴琏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孤傲决绝,攥着他的手道:“我大渊乃天朝上国,岂可向小小蛮夷卑躬屈膝。子策,若你能荡平东突厥,替孤摘下莫铎和斛律邪的人头,孤便是就此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当时听到这话,谢明霁这么个九尺壮汉险些落泪,很想问一句:“你若死了,我谢家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我又如何回去见我妹妹?”
但事已至此,除了继续打,别无他法。
于是谢明霁便顶着“太子”的名头,整顿军风,重新上场。
“那会儿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杀入王庭,或是逮住斛律邪,逼他拿出解药,或是逮住莫铎老贼,用莫铎来逼出解药。”
人在信念极强时,能激发出极大的潜力。
顶着太子身份上场的那些时日,谢明霁如有神助,雷厉风行,所向披靡,大杀特杀。
只用短短十日,便攻入东突厥王庭,这份神速都能载入军事史册。
“我们逮住了老莫铎,可那该死的斛律邪,当真是个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竟半点不在乎他们汗王的性命,任凭我们宰了老莫铎,他都不闻不问,至今也不知躲在哪里当缩头乌龟!”
说到这,谢明霁双拳紧握,咬牙恨道:“可殿下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全身,陷入昏迷,军医说不能再拖了。眼见斛律邪那边指望不了,我们只得带回北庭,广觅良医,万一……万一有人能救呢。”
明婳现下也是听明白了。
裴琏而今这状态,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只她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是这么个结果。
“咱们的人既能刺杀斛律邪,为何不能逼他拿出解药?还有,你们连老莫铎都抓住了,为何找不到斛律邪?你们派人搜了吗?搜仔细了吗?王庭都被攻破了,他个失国之人能躲到哪里去?”
明婳双眼通红地看向谢明霁,急切切地追问:“咱们不是带了五万兵马吗?如果这些兵马还不够,那便叫赵叔父再派人去,哪怕将突厥草原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个斛律邪找出来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带回来?没有解药,北庭的条件又不比长安,医术最好的军医都救不了他,那还有谁能救他啊……”
“婳婳。”谢明霁心疼地按住妹妹的胳膊,“婳婳,你冷静点。”
明婳却是泪眼朦胧,迷惘又无助的摇着头:“哥哥,你告诉我,没有解药,谁还能救他?他好好地随我来北庭,现下却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谢明霁心尖一酸,哑口无言。
是啊,怎么办。
可他们已经广派人手搜捕斛律邪了,但那邪门的家伙就如遁地般,实在搜不到啊。
“好好一个大活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肃王妃给裴琏把过脉,柳眉也满是忧愁,她脚步沉重地走向肃王:“先前刺杀斛律邪的那位间者呢,他那边能否问到一些线索?”
提到这事,肃王和谢明霁对视一眼,表情皆变得格外复杂。
肃王妃见状,似是恍然,掩唇惋惜:“难道那位间者已经牺牲了?”
肃王沉声道:“斛律邪狡诈多疑,身边压根就插不进暗桩。”
肃王妃疑惑:“可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肃王点头:“是,俘获的突厥兵是这样说的,且这消息传出之后,他的确也再未露面,只在幕后指挥作战。”
肃王妃越听越迷惑了:“若不是我们的间者,那还有谁会在这节骨眼上刺杀那突厥国师?难道是他们突厥内部起了纠纷?”
肃王也不知:“这个斛律邪出现的实在邪门,先前从未听说过东突厥有这号人物。”
是以他也摸不准斛律邪的战术,一朝中了圈套,一世英名险些葬于这么个阴险小人之手。
现下想起,肃王心头仍是大恨。
“大抵是老天爷也瞧不上他的狠毒,特地派了阎王来取他狗命!”
谢明霁磨着牙道:“他最好是死了,若他还活着,我定追杀他一辈子,将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相较于父兄的愤怒,明婳坐在圈椅里,更多是绝望。
那绝望如冰凉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过她的手脚、脖子、鼻尖,气息一点点被夺走,她胸口窒息,闷痛得快要喘不上气。
怎么办,没有解药了……
等死吗。
死。
这个字在脑中出现的刹那,就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心脏,剧烈的痛意叫明婳弓下了腰。
“婳婳。”
肃王妃看到女儿的异样,忙上前扶着她:“是哪里不舒服?”
明婳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的位置,搁浅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也如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控制地从颊边滚落。
“阿…阿娘……”
她仰着脸,面色惨白:“好痛,我好痛……”
肃王妃一时也是心如刀割,含泪将女儿牢牢抱在怀中:“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可,怎么会没事呢。
明婳靠在母亲的怀中怔怔地想,没有解药,没有良医,裴子玉就要死了啊。
冷不丁的,她想起去岁在马车里,裴琏捂着心口与她说——
「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原来心痛起来,这么难受。」
因为,她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原来真正的心痛,竟是如此摧人心肝,痛不欲生。
这一日,北庭百姓们为大获全胜而欢呼雀跃,肃王府内却是愁云罩顶。
在明婳的再三追问之下,肃王妃告诉她,裴琏身上的毒已蔓延至心肺,最多七日,心竭而亡。
“七日,能做什么?”
明婳觉得老天简直在与她开玩笑。
七日,回不去长安寻御医。
七日,不知能否寻到斛律邪。
甚至哪怕她愿意用她的命来救裴琏,七日时间,也不够派人赶去南疆,寻来那以命养命的螳螂蛊。
好像只能守着裴琏,一日又一日地熬,直到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这七日,明婳寸步不离地守在西苑。
府中其他人也没闲着,肃王继续派人搜寻斛律邪的下落。
肃王妃和谢明霁广贴告示,寻觅良医。
另又派人往长安报信,连同南疆那边也派了人手——哪怕明知是无用功,事到如今,宁滥勿缺。
转眼到了第六日,一大早,裴琏的气息便变得极弱,体温也在骤降。
过去六日,明婳一直陪在他身旁,给他喂水擦身,陪他说话,或是盯着他发呆流泪,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更是红肿得如核桃般,憔悴不堪。
她原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泪也流干了。
然而感受到裴琏骤然降低的体温,心头仍旧钝痛难耐,眼泪也再次盈满眼眶。
“裴子玉,你很冷么。”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替他掖着被角,又搓着手掌,去捂男人冰冷惨白的脸:“我替你捂捂,捂捂就不冷了……”
可不论怎么捂,男人就像是一块冰。
她的体温是夏日的烈阳,虽然笼罩着他,却只能看着他悄无声息的,一点点融化,一点点消逝。
明婳克制不住地恐慌,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
“来人,来人!拿被子来,多拿几床!”
五月盛夏的天气,她用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将裴琏裹住,又牢牢将他抱在怀中,温热的唇瓣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呜咽着:“裴子玉,算我求求你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希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吗?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与你置气,再也不与你和离了。”
“其实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见到你第一面,就很喜欢很喜欢你了。你不是说过,再不让我哭的吗,可这些日子,你害我哭了好多回……裴子玉,你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湿热的泪水嘀嗒落下,滴在男人的眼皮上,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生命力。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明婳觉着她还是做不到母亲那样坦然,只要一想到日后世上再无裴子玉,她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快要无法呼吸。
她后悔,后悔为何之前要与他置气,为何分别时都不去送一送他。
现下好了,他到死都不知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再与他在一起了。
就在明婳抱着裴琏泪落不止时,屋外忽的传来一阵仓促凌乱的脚步。
“大娘子,大娘子您慢些——”
“谢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寝屋,您不能贸然闯入……”
“滚滚滚,都快给我让开!”
听到这动静,明婳一阵恍惚,以为是她伤心过度出现幻觉。
待到木门“哐当”一声撞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明娓的声音愈发清晰:“婳婳,婳婳!”
“姐姐?”
明婳怔怔回过神,忙伸长脖子朝外看去:“姐姐?是你吗,我在这!”
她撒不开裴子玉,怕一松手,再回来他便没了气。
哪怕死亡不可避免,她也想让他在她的怀中离开。
不多时,一身胡人袍服打扮的明娓便出现在寝屋。
也不知这两个月她去了哪,浑身脏兮兮的,袍袖都破了个洞,靴子上也沾满草根泥土,那张明媚面庞虽然削瘦,双眸却是精光明亮。
一看到床上紧紧抱着裴琏的明婳,明娓拧起眉:“大热的天怎么盖这么多层被子,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明婳本来还在震惊姐姐的突然出现,还有她这副逃难似的狼狈模样,现下一听她提到裴子玉,霎时也晃过神来,鼻尖发酸地吸了吸,哑声道:“姐姐,他中毒了,身上冷得厉害,一点温度都没了。”
明娓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风风火火走上前。
她朝裴琏伸出手。
明婳见状一惊:“姐姐!”
明娓撩起眼皮:“别紧张,不占他便宜,探探他的气息罢了。”
“我没说你占他便宜,我只是……”
“好了好了,多余的话不必说。”
明娓知道妹妹这会儿心力交瘁,怕是将裴琏看得比眼珠子都严重,也不与她争辩,只伸手探向裴琏的脖侧。
明婳低头看了看裴琏,又觑向姐姐。
这一觑,视线却被明娓脖侧的一道红痕所吸引。
泪意朦胧的双眸微微睁大,明婳难以置信。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好似吻痕?
不对不对,姐姐还未成婚,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心上人,怎么会有吻痕。
应当是虫咬的?
可这个痕迹,这个颜色,分明就是被人吻出来的……
从前裴琏也在她脖间留下过。
虫咬与吻痕,还是很不一样的。
就在明婳错愕不解时,明娓也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还有气,我也不算来得太迟。”
明婳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啊?”
明娓往腰间一摸,取出个小巧玉瓶,递给明婳:“这是解药,快些给殿下服下吧。”
明婳这下更是惊住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解、解药?”
明娓点头,“对。”
“姐姐,你哪来的解药?”
“呃,这个……”
明娓一时噎住,神色也有些复杂,支吾一阵,她板起脸:“你还要不要救你的太子哥哥了?再废话下去,他咽气了我看你怎么办。”
明婳闻言,心头陡然一颤,忙不叠接过那药瓶。
却也是这时,她瞥见明娓的手腕间也有一抹红痕。
好似是个……牙印?
“姐姐,你这?”明婳乌眸盛满疑惑。
明娓也察觉到,窘迫地扯过衣袖,又硬着嗓子:“晚些再与你说,你先赶紧把解药喂了。”
明婳却有些犹豫:“这个药到底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这是解药?万一不是……”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明娓打断她,又瞥过面无血色的裴琏,想了想,沉声道:“这药是斛律邪给我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解药,我也不确定,毕竟那狗东西狡诈得很,但……”
她目光凛冽地盯着明婳:“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明婳从未见到姐姐这般严肃锐利的模样。
那目光就如一柄泠泠钢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姐姐,也变得很不一样了。
但她说得对,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
无论真假,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明婳不再追问明娓其他,她相信姐姐——
姐姐绝不会害她,更不会拿谢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光当做儿戏。
打开那小巧的青色瓷瓶,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红色丹药。
那色泽,艳丽得如同心尖血。
“姐姐,烦劳你倒杯水。”
“好。”
明娓很快倒了杯水过来,见明婳还抱着裴琏,动作不大方便,她又是个急性子,干脆一把掐住了裴琏的下颌,“快喂。”
明婳:“……”
好粗鲁,但……的确方便不少。
反正裴琏昏迷着,也不知道。
明婳这般想着,也不再耽误,忙将丹药放入他嘴里,又送水服用。
见裴琏将丹药咽下,明娓也长长松了口气,连着两步退到一侧的月牙凳坐下,又擡袖抹了把额上的汗:“可算是喂下了,不枉我这一路狂奔,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但凡晚一点,太子就交代在他们肃王府了。
妹妹伤不伤心另说,最重要的是谢家日后在大渊的处境——
哪怕太子提前写下了免责令,但国朝唯一的皇嗣就这样死在了北庭肃王府,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抓着此事大肆攻犴,诬蔑谢氏早有不臣之心。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于公于私,明娓决不能叫这种事发生。
她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猛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渴,太他爹的渴了。
明婳低头替裴琏擦去嘴角的水渍,见他仍阖着眼一动不动,想了想,擡脸看向桌边的明娓:“姐姐,你方才说这个药是斛律邪给你的,你……你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一个是大渊王爷之女,一个是敌国国师,这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搅合在一块儿?
实在匪夷所思。
明娓也猜到明婳会问,毕竟这等救命的解药,总得有个来路。
只是她与斛律邪的事……
明娓抿紧了唇瓣,事情太过复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又斟酌了片刻,她才捏紧手指,掀眸看向床上的明婳:“我可以与你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和爹爹阿娘说。”
明婳怔了怔,而后敛眸,郑重颔首:“好,我不说。”
“你也别担心,反正到时候他们问起,我自有一套说辞。只对你,咱俩打从娘胎里就在一块儿,我也不想瞒着你……”
“咳。”
屋内陡然响起的一声低哑声响,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
这个不属于她们俩的低沉嗓音,只会是——
屋内第三个人。
明婳双眸迸开惊喜,连忙低头看去,“殿下,殿下你醒了吗?”
怀中沉寂许久的男人长睫颤了颤,喉头也滚动了两下,下一刻,宽阔的胸腔也震颤着,又发出两声沙哑的咳嗽。
“姐姐,他醒了!他有知觉了!”
明婳眼眶发热,几乎喜极而泣,连连唤道:“裴子玉,是我啊,是谢明婳,你能听见我吗?”
明娓见这动静,也搁下杯盏,笑着凑上来:“醒了就……”
一个“好”字还未出口,便见明婳怀中的男人忽然偏过脸,嘴里直直呕出一大口血来。
“裴子玉!”
“殿下!”
“咳、咳咳……”
霎那间,清瘦憔悴的男人好似遭受某种极大的痛苦般,两道浓眉紧紧拧起,胸膛也因着剧烈咳嗽猛然颤动,嘴里更是克制不住般,一口又一口地涌出鲜血来。
“裴子玉,裴子玉,你别吓我……”
明婳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源源不断呕出的鲜血,大片大片的血很快浸没了男人苍白的下颌、脖颈和胸膛,浸湿了她的双手,甚至溅到了她的眼皮、脸上。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眼前是靡艳的血色,她惶恐地抱紧了怀中的男人,下意识看向前方:“姐姐,姐姐!怎么会这样?”
明娓也呆住了,那浓烈的血腥晃得她眼前一黑又一黑。
明婳见她不言不语,心下愈发绝望,转而扯着嗓子朝外喊道:“来人啊,快叫大夫,叫大夫!”
“裴子玉,裴子玉……”
明婳低下头,一只手牢牢抓着裴琏的手,见男人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就如那个可怖的梦境里一般。
连日的煎熬已叫她精神恍惚,终是再受不住这份突变,她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
“求求你,别抛下我。”
听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明娓如梦初醒,再看床上那鲜血淋漓的混乱场景,双瞳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愤怒直冲胸腔,她一把按住腰间的匕首,咬牙转身:“狗东西竟敢耍老娘,看老娘不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