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后宫一片风平浪静,前朝却因太子密访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场反贪巨浪。
永熙帝当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派钦差带兵拿人——
重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九族。
中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三族。
轻犯斩立决,抄没家产,男为奴,女为婢,流放岭南。
此等杀戮,震动朝野。
有官员进谏,此等惩处过于残暴。
永熙帝道,“你是官,这些蠹虫也是官,物伤其类,方觉残暴。你去问问河北道的百姓,看他们是拍手叫好,还是骂朕暴君,太过残忍。”
一番话说得那官员战战兢兢,跪地请罪。
换做平常,永熙帝训斥过后也就罢了,只不知这位多年仁厚的皇帝陛下是被这贪腐案刺激得太过,还是近日心绪不佳,再看那伏地请罪的官员,心头愈发燥郁,大手一挥:“你这般同情贪官,那你便陪他们一道去岭南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直到被金吾卫拖出殿外,殿中好似还盘桓着那官员凄厉的惨叫声。
一时间,其余官员战战兢兢,躬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散朝罢,皇帝于紫宸殿与太子及几名重臣,商议东突厥异动及德州妻妾杀夫案。
前者裴琏并未表态,只听皇帝与丞相、镇国公等人商议,毕竟在军事方面,他只有纸上谈兵的理论,不敢在这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老将们跟前班门弄斧。
至于德州妻妾杀夫案,臣工们也分作两派。
一派赞成维持原判,觉着那张忠虽德行有亏,然妻杀夫、奴杀主,乃悖乱人伦的大罪,若不判重刑,便是乱了纲常伦理,贻害无穷。
一派则觉着张忠身为官员,却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白氏等人皆是逼于无奈才痛下杀手,应当从轻发落,以示朝廷仁政,安抚民心。
这两派里,前者占多,毕竟都是上了年纪、威严深重的氏族家长,更注重纲常秩序,至于那几个女子的性命——
有一位老臣甚至责备白氏识人不明,当年其父劝其和离,她不听父命,而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永熙帝端坐上座,听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脑仁都嗡嗡发疼。
再看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更是窝火。
若他没记错,这案子便是这竖子“怂恿”地方上报自刑部,一天天地净给他找事,他自个儿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
与谢氏和离如此,这桩案子也如此,委实可恨。
永熙帝沉了脸,道:“太子,你有何想法?”
皇帝点了名,臣子们立马噤声,齐刷刷看向一袭朱袍的太子殿下。
裴琏一擡眼,自也感受到来自皇帝的不满。
略作思忖,他缓步上前,俯身叉手:“诸位大人说的都有理,然以儿臣愚见,此案应当酌情发落。”
支持原判的老大人们听到这话,眉头皱起,刚要开口,又听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道:“方才陛下连下三道杀令,道道杀戮深重,恐天下百姓与后世君子觉着陛下残暴无情,正好借德州这桩妻妾杀夫案缓一缓,以示朝廷仁德之心。”
“刚柔并济,法德并施,方为治国平天下的长久之道。”
话落,殿中静了一静。
众人未曾想到太子竟将两桩案子放在一道说。
不过他这话,的确也在理。
永熙帝也没想到裴琏会说出这番话,凤眸轻眯,他睇着下首那风姿卓然的朱袍儿郎,心底那份燥郁也稍稍淡了些。
这竖子虽在感情之上无可救药,但从江山继承人的角度来看,的确日益长进。
长指转了转青白玉扳指,永熙帝肃着脸:“就照太子说的办吧。”
皇帝发了话,且皇帝的脸色很不好,臣工们便是再有异议,也不敢在这时撞霉头,忙不叠应下:“是。”
一炷香后,议政结束,臣工们退下。
裴琏也要退,被永熙帝叫住。
御书房里屏退了旁人,永熙帝居高临下看着殿中的儿郎,道:“听说这几日你昃食宵衣,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一头扎进案牍里,福庆劝也劝不住。朕又不是不在了,你何至于这般勤勉,连身子也不顾?”
皇帝语气轻飘飘,裴琏却是皱眉正色,掀袍跪下:“儿臣不敢。”
永熙帝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叫他起来,只道:“擡起头,看着朕。”
裴琏心头一凛,听命擡首,看向上座不怒自威的成熟帝王。
若说年轻儿郎是蓄势待发、矫健活力的雄狮,那上座的君主便是霸气凛然、不容小觑的狮王。
对这位君父,裴琏敬之、爱之,亦畏之。
那是父亲对儿子的天然压制,千百年里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永熙帝凝视着下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这是他与皇后的孩子,也是他最器重的长子。
从前他对这儿子满意无比,简直挑不出半点不好,只如今,他实在不知这小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太子妃午后便要随肃王妃离宫了。”
永熙帝扫过裴琏眼下那薄薄乌青,不疾不徐道:“你现下去拦,还来得及。”
裴琏眉心轻动,垂下眼,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既已决意好聚好散,为何要拦。”
永熙帝拧眉:“你就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再追了?”
裴琏抿唇不语。
永熙帝恨铁不成钢,撑桌道:“好、好,待你日后想起错失所爱,悔不当初之时,可别怪朕没提醒你。”
错失所爱。
裴琏黑眸稍黯,少倾,他看向永熙帝:“父皇可曾后悔……过去做的那些事?”
永熙帝不防他这么一问,语塞半晌,本想说长辈之事岂是你能置喙,话到嘴边,他睇着长子认真询问的脸庞,道:“悔过。”
“却不是悔恨夺回你母亲,而是悔恨用错了法子。”
“无论再来几回,朕都会想尽办法将你母亲留在身边,骗也好,哄也罢,总归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与她纠缠一辈子。”
爱也好,恨也好,唯独不能忘。
虽只是寥寥几句,裴琏也能感受到父皇对母后的那份偏执。
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过。
而他,并非没想过将明婳强留在身边,只想了又想,还是作罢。
“儿臣少时便发愿,安邦治国,流芳百世,从未想过风月情爱。”
谢明婳是个变数。
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失控的变数。
那种失控感,太过糟糕。
裴琏试图放下,试图将一切回到正轨,回到他熟悉的、有条不紊的节奏里。
他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
永熙帝看着眼前目光坚定、无悲无喜的长子,心下很是无奈,他与皇后怎么就养出个这么轴的孩子。
“罢了,儿大不由爷,朕该说的也都说了,之后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了。”
永熙帝说着,又扫过裴琏微陷的眼窝,沉沉叹口气:“勤政是好事,但也注意着身子。”
裴琏称是,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他才躬身退下。
“刘进忠,你说他这是真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呢?”永熙帝轻敲长案,问着身旁的太监总管。
刘进忠也不敢背后妄议太子,讪讪笑道:“奴才一个无根之人,哪知这些男女风月之事。”
话落,便见永熙帝飞来的一个冷眼,刘进忠呛了下,忙道:“不过奴才听说,太子疲于案牍时,常常对着书房里一副墨荷图出神。”
“墨荷图?”
“是,据说是太子妃送的。”
“……啧。”
永熙帝道:“没出息。”
从前他想皇后了,想尽办法都要将人弄到面前。怎的到了长子这,那谢家小女明明就在东宫,他宁愿对着一副画发呆,都不亲自见一面?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该放下身段时不放下身段。”
这要不是他的亲儿子,他都要抚掌啐一句,活该新妇不要他。
可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这婚事又是他一手撮合的,若真的这般无疾而终,他下辈子都要在皇后面前擡不起头了。
沉吟良久,永熙帝朝刘进忠招了下手:“你过来。”-
四月下旬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
明婳与肃王妃在皇后宫里用过一顿午膳后,便与皇后磕了三个头,告别。
皇后亲自扶着明婳起身,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拍了拍明婳的手背,扯出一抹浅笑:“好孩子,往后好好的。”
明婳对皇后也有满腹不舍,红着眼眶,重重点头,又道:“娘娘也多加保重。”
与皇后告别后,明婳与肃王妃到了慈宁宫,却并未进去,只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许太后年纪大了,又最是重视裴琏,若是叫她知道孙子孙媳成婚一载便要和离,定然愁到睡不着。
磕过头,明婳便与肃王妃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此行说是要去骊山行宫养病,实则马车待会儿出宫停在肃王府,便有宫人替代明婳坐上马车前往骊山,而明婳留在肃王府中,待到一月之后,便随肃王妃一同回北庭——
为何要一月之后,因着肃王妃好不容易才来趟长安,自要走亲访友,多住些时日,方才不会惹人猜疑。
就在马车摇摇晃晃即将驶出宫门时,身后响起追赶声。
“慢些,且慢些!”
马车里的明婳和肃王妃皆是一怔。
母女俩对视一眼,莫不是临了出了变故?
待马车停下,来人却并非明婳以为的那人,而是小公主裴瑶。
“嫂嫂,你怎么突然病了?”
隔着一层轻纱,明婳看到小公主满是担忧与关切的稚嫩脸庞:“你到了骊山一定要好好养病,下个月我去行宫探望你,再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
多好的小姑子啊。
明婳心头一软,鼻音也有些重:“好,我会好好养病的。”
裴瑶其实很想再看嫂嫂一眼,但母后说嫂嫂的病会传染,不能接近。
其实若非皇兄身边的小太监和她说这事,她都不知道嫂嫂今日便要离宫了!
父皇母后可真过分,嫂嫂出宫养病这样大的事,他们也瞒着她,还拿她当无知小儿来看。
“嫂嫂,这个给你。”
裴瑶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明婳:“这是莲子糖,你带着路上吃。”
明婳弯眸接过:“多谢你,阿瑶妹妹。”
“嘿嘿,你与我客气什么。”
裴瑶笑道,忽的想到什么,扒在车窗悄悄道:“嫂嫂别生皇兄的气,他不是不想来送你,但他近日好似特别忙。我去东宫寻他时,他一个人待在紫霄殿,门窗紧闭,谁也不见呢。”
明婳眼睫垂了垂:“他一直都忙,我知道的。”
或许没她在旁打扰,他更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公务。
与小公主依依不舍告别一番,车帘重新放下,马车继续朝前。
肃王妃觑着明婳恬静的侧颜:“你可还好?”
“好啊,为何不好。”
明婳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盒莲子糖,她拿了一枚递给肃王妃:“阿娘吃。”
肃王妃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明婳便送进了嘴里。
糖是甜的,却也不知是莲子心没处理干净,还是什么缘故,待外层包裹的糖衣融化,甜味淡去,有淡淡苦味在舌根弥漫开来。
好苦,苦到心里都莫名酸涩涩的。
马车驶出宫墙之际,明婳鬼使神差想到四岁那年,她与裴琏一道坐车离宫的场景。
那时他掀帘回望宫墙,她也探头去看。
细白手指在车帘迟疑许久,明婳终是掀开,朝身后巍峨的宫墙看去。
瓦蓝天空之下,明黄底镶红边的旌旗飘扬,那城墙凹凸之间似有一抹颀长的朱色身影,一晃而过。
明婳愕然,定睛再看,却是空空荡荡,只剩龙纹旗帜迎风曳动。
方才,是她的错觉?
“婳婳,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明婳盯着那空荡荡的凹处,眨了下眼,大抵是她眼花了吧。
车帘放下,她重新坐正,又往嘴里塞了颗莲子糖。
高处不胜寒,那巍峨雄伟的阙搂之上,一袭朱色团花纹长袍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眼见宽敞宫道间,那一连串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高大宫门之后,男人清冷的面庞总算有了一丝异*色。
跟在身侧的福庆揣着拂尘,小心翼翼觑着太子的脸色,没忍住开了口:“殿下真的不送送?”
明明是记挂的,难道是担心被传染?
可小公主方才都去送了。
福庆不理解。
裴琏并未出声,只盯着那紧闭着的宫门,如墨狭眸渐暗。
她方才为何掀帘。
可是也想到幼时,与他一同回望宫阙。
“阿琏哥哥,你别难过,以后婳婳陪着你!”
“喏,请你吃糖。”
“吃了糖,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
……
原来这些琐碎小事,他也从未忘过-
在皇后的安排下,明婳的金蝉脱壳十分顺利。
当那载着“太子妃”的马车离开肃王府,明婳由肃王妃牵回后院时,还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便出来了。
从此,她不再是东宫太子妃,不再是裴子玉的妻,甚至也不再是谢明婳。
明婳坐在榻边,失魂落魄地呆了许久。
还是肃王妃给她递了杯茶水:“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明婳回过神,道:“阿娘,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肃王妃勉强牵出一抹笑,擡手撩过她的额发:“不是做梦,你真的出来了。”
明婳:“嗯……”
肃王妃:“怎么不大高兴?”
明婳眨眨眼:“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擡起手,捂着胸口,“这里闷闷的,又有些钝钝的。”
肃王妃闻言,心下叹气。
傻孩子,还是伤了心。
“没事的,过阵子适应了就会好的。”
肃王妃将女儿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哄道:“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月底了,我们就启程回家。你爹爹和阿兄见到你,一定欢喜极了。也不知到时候娓娓从乌孙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那咱们一家团聚,便是更好。”
明婳心底的郁卒也在这轻哄声里渐渐散去,只她仍有一丝迷茫,擡起眼皮,问:“阿娘,那我以后不是谢明婳了,我是谁?”
肃王妃稍怔,而后柔声道:“你想是谁便是谁,只一点——”
她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美眸满是爱意地弯起:“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霎时间,宛若拨云见月,明婳心底那丝彷徨也尽数散去。
她扑入肃王妃怀中,脑袋深埋那馨香温暖的怀中。
有娘在,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