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直到暮色苍茫,明婳才回到如意客栈。
很累,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在客房见到裴琏。
“殿下,我回来了!”
她刚想走近,陡然想起今日在柳花胡同忙了一天,身上怕是沾染上一些气味,及时刹住了步子,只笑眸弯弯望着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密访顺利吗?”
裴琏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只见面前之人乌发轻挽,穿戴素雅,袖口和裙摆处明显染上脏污,绣花鞋的缎面更是泥泞,那张姝丽小脸却白里透红,眼角眉梢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劲头。
“不是孤回来得早,是你回来晚了。”
裴琏朝窗外偏了眼,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他方才正要吩咐人出去寻她。
明婳也顺着朝外看了看,讪讪摸了下鼻尖,道:“一下子忙忘了时辰……”
说着,又迫不及待与裴琏分享着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殿下,你是不知道那胡同里住了多少可怜人!我带着戴太医给他们看病,一个又一个,根本看不完……”
也正是病患太多,哪怕天色暗了,她也想着多看一个,没准今夜就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后来见着小泥巴和董老爷子回来,她还与他们祖孙俩聊了好一阵。
说起这些事时,明婳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裴琏端坐在桌边,静静听着。
待她说得差不多,提壶倒了杯茶水给她,问:“可用了夕食?”
明婳接过茶杯两下便饮尽,再次搁下,她道:“还没用,不过这会儿我也不饿——”
“咕噜——”肚子冷不丁地响了。
拆台来得太快,明婳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迅速红了,她捂着肚子,小声嗫喏:“方才真的不饿,大抵是你提了一嘴,就饿了吧。”
裴琏嘴角轻扯:“行了,先去沐浴更衣,再来用饭。”
明婳道:“可是我还好些事要与你说呢……”
“晚些再说。”
裴琏看她一眼:“孤又不会跑。”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也暂时压下她打探来的一些消息,先行沐浴洗漱。
待到洗净一日疲惫与脏污,她与裴琏一道用过饭食,夜已经更深了。
北地的冬日冷得更快,虽才刚入十月,夜里的屋子里也冒着干冷的寒意。
明婳本来还想与裴琏在榻边说话,但洗完澡坐在外头怪冷的,于是脱了鞋,钻进了被窝里。
裴琏见状,疑惑:“不是有事要说?”
明婳在帐子里朝他招手:“殿下也进来,我们在床上说,也暖和些。”
裴琏看了眼手头收集的那些账册,再看看床帐里殷切招手的小娘子,沉默片刻,还是提步先入了帐中。
却没脱鞋床上,只在床边坐着,平静的黑眸看向她:“还有何事?”
若还是柳花胡同里那些琐碎事,便也没必要再多听。
却见明婳一脸献宝的得瑟模样,神神秘秘凑到他面前:“我帮你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有关罗氏的案子哦!”
裴琏眉梢轻擡:“嗯?”
“胡同里住着的人,有好些都是永熙二十年那场旱灾的灾民,他们说那年先是旱灾,后又是蝗灾,田地干涸,颗粒无收,不少人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我就问他们,当地官府没有放粮赈灾吗,那样大的旱灾,朝廷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就与我说,官府放粮了,但都放给了那些官老爷的老家村镇,对其他村镇便说没钱了。当时的县令便想了个“捐监”的法子,鼓励有钱的乡绅地主和读书人,按照规定的数目捐交谷粮,便可获得国子监监生资格……”
说到这,明婳顿了下,道:“譬如董老爷子,他从前是乡里的教书先生,家境还算殷实,为了个他儿子博得一个监生资格,他东拼西凑攒够了一笔银子去买粮。哪知到了粮铺发现粮价飞涨,但为着儿子的前途,还是咬咬牙买了。未曾想交到衙门后,衙门先是一拖再拖,到后来又说他捐的谷粮数目太少,得先给那些捐多的富户安排。”
“明明官府已经用这个名目收到了不少谷粮,却迟迟不放粮,于是市面上的粮价居高不下。后来董老爷子方知官商勾结,他们交上去的谷梁,转手又被送去了铺子里,继续高价卖给百姓。官府与商户们两头吃,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们却是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钱。”
“董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没想到官府竟如此无耻,便召集一群受骗人前去官府讨说法,却被官兵以“暴民闹事”镇压。董老爷子的儿子也在那场暴乱中被抓进牢中,因交不出保金,很快便在狱中染了病,放出来后人没撑上几日,便撒手人寰。”
再之后旱灾愈发严重,官府只顾牟利,谎报灾情,欺上瞒下。
董老爷子丧子不久,儿媳改嫁,孙子孙女染了疫病先后离世,他本想投河轻生,却撞见了被家人抛弃的小泥巴。
那时的小泥巴七岁,与他孙女一般大,他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在了身边,一老一少相依为命至今。
之所以会提到“罗氏”,是因着明婳听罢这些遭遇,愤怒道:“小小县令竟敢如此胆大,州府的上官都不管的吗?”
这时原本躺在一侧的郑婆婆,奄奄一息开了口:“管,怎么管?官字两个口,对上一副嘴脸,对百姓们又是另一副嘴脸,何况他们那些当官的连自己人都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明婳闻言,惊愕失声:“杀自己人?”
郑婆婆道:“五年前县衙有个罗主簿,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上官,总之县老爷吩咐县里的衙役半夜放火,将他全家十三口都烧死了!那衙役喝醉酒了,和他同行之人在巷子口撒尿时提起这事,我亲耳听到的!”
明婳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寻到了罗氏纵火案的真凶。
问起郑婆婆为何不出去作证,郑婆婆瑟缩着,道:“他们连主簿都敢杀,遑论我个乞丐婆,我说的话,也得有人信呐!”
“只可怜那位罗老夫人,每次见着她击鼓鸣冤,我这心里就如刀绞般,想与她道明真相,又怕惹祸上身。我自己都是泥菩萨,又哪有气力去帮旁人呢……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吧,前世造孽,今生来人间就是受苦的……”
听到这些话,明婳心情很复杂。
她可怜罗氏瞒在鼓里申冤无门,却也无法指责郑婆婆的怯懦胆小,不出面作证。
勇气,实在是一种很珍贵的品格。
尤其是寻常人的勇气。
无论如何,得知当年的真相,明婳当时就恨不得飞到裴琏面前,将一切告诉他。
现下她将在柳花胡同的见闻一股脑都说了,双眼放光地看向裴琏:“殿下,而今有我们给郑婆婆撑腰,她一定愿意出面作证,我们也能将纵火凶手绳之以法了!”
昏黄烛光下,裴琏并无她预料中的欣喜,那张冷白脸庞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孤知道了。”
虽然知道他向来七情不上脸,但这般平静,还是叫明婳有些不解:“这么大的线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看到她失落轻撇的嘴角,裴琏略作思忖,擡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能得到这线索,的确是意外之喜。”
“不过罗家这个案子,孤手下之人昨日已查到线索,今日那名衙役与另几名涉案人员已被控制,就等……”
薄唇抿了抿,他并未将全部计划言明,只道:“罗家一案并不难,最多两日,便会出个结果,届时幽都县其余事宜皆有王主事出面负责,你我便要离开此地,前往别处密访。”
饶是明婳知道这次出来,罗家纵火案只是个引子,更重要的密访河北道十三州的贪腐情况,但听到两日后便要离开幽都县,仍是止不住诧异。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小小幽都县,停留五日,已经算久了。”
裴琏道:“若非要查明罗家纵火案,此地停留三日足矣。”
明婳惊叹于他办事的高效利落,但一想到两日后就要离开,心下无端空落落的。
“可是……柳花胡同里还有好些百姓没看病呢,我今日离开时,还答应那里的孩子们,明日还会带馒头去看他们……”
明婳柳眉轻蹙,喃喃道:“我还想找人修补一下那些破房子,再给他们发些米粮,给那里的孩子们做些新衣服……对了,那些孩子们都机灵得很呢,但没人管教,不学好。小泥巴说他们饿极了,会去偷东西吃……这怎么行呢?他们都还那么小,若不好好教导,日后定要走上歧途。若是能让他们读书,或是能学些正经的手艺自力更生,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想做的事很多,绝非两日就能做完。
裴琏明白她的好心,只他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做,决不能为着一条胡同里百来号人,而误了河北道十三州那数以万计仍在不公之下的百姓。
“这些事,待到王玮代掌幽都县,孤会交代他去安排,你不必操心。”
“王主事会一直待在幽都县吗?”明婳问。
王玮便是与他们同行的长安官员之一,虽在长安城里,他不过是个刑部六品掌事,但在这小小县城里,执圣谕处置一个七品县令已然足够。
此行密访,裴琏不便露脸,是以幽都县的罗家案,从一开始便打算让王玮于明面上行事。
一来还罗氏一个公道,惩处贪官恶人。
二来以幽都县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看看其他州县官员得知“罗氏已将此事捅去了长安”后,他们会作何反应。
这群贪蠹只手遮天瞒了数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好捉纰漏。
只有叫他们慌了、乱了,才能露出更多破绽,方便他们浑水捉鼈。
听到明婳发问,裴琏道:“在新县令到任之前,他会暂代县令一职。”
这一路相处,明婳也知道随行两位官员的背景,虽官职不高,但一个是琅琊王氏子弟,一个是太原李氏子弟,皆是这一辈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不然永熙帝也不会派这二人随裴琏出行。
“王主事的才干,毋庸置疑,只是……”
明婳咬了咬唇,忽的脑中灵光一闪,她双眸明亮地看向裴琏:“殿下,不然你去忙吧,我就留在幽都县。等你在外头忙完一圈,准备回长安了,我再与你汇合。”
裴琏闻言,浓眉拧起:“你一个人留在这?”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啊,天玑天璇,还有你派给我的几个侍卫……对了,不是还有王主事吗?待到过几日,王主事入主县衙,有他在面上罩着,我办事应当更便利了。”
明婳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反正我跟着你去别处,不是留在客栈发呆,就是去外头闲逛,你无暇顾我,我也帮不上你。既然如此,咱们俩各忙各的,你去办你的正事,我就在幽都县安置那些百姓,想办法替他们觅活路,既帮了人,又不用在你身边添麻烦,岂非一举两得?”
她说这话时,满脸认真,不似作伪,裴琏漆黑的凤眸不禁眯起。
她此前不惜求到母后面前也要出宫,不就是舍不得他,想与他在一起么?
不过短短两日,竟要为了一些萍水相逢的百姓,舍了他,独自留下?
搭在膝头的长指不觉拢了拢,他面容肃正,看向床帷间的妻子:“你确定要留在这,不随孤离去开?”
明婳想了想,认真点头:“我想亲自将他们安顿好了再走。”
裴琏眸光幽深地乜着她:“孤说了,王玮会安顿好他们,无须你费心。”
“我知道啊,但王主事新官上任,除了忙罗家纵火案,定然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忙。反正我跟着你也无事可做,倒不如留在这,多多少少也能贡献一份力。”
今日在柳花胡同里,虽然那儿又脏又乱,臭气熏天,但她看着胡同里的百姓们能看病、能吃药,老人和孩子们捧着热乎乎的馒头和米粥,一贯写满愁苦的脸上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种实实在在帮助到旁人的成就感,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也是那时,她生出让胡同里这些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觅活路,走正途”的念头。
夜阑人静,明婳那双眼眸却亮晶晶地看向裴琏,“殿下,你之前不是一直劝我,不要成日只想着情情爱爱,也得有些自己的爱好与事情做吗?现下我寻到了我想做的事,姑且也算一件正事吧,你难道不该为我高兴么?”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宛若高山之巅融化的雪水。
裴琏在这澄澈的目光之下,抿紧了唇。
她现下说的话,是正理。
将要做的事,是德行。
他无从反驳,更无可指摘。
可一想到她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要留下,言语间竟无一丝对他的不舍,胸臆间好似压着垒石,一阵说不出的沉沉闷堵。
“此事过两日再说。”
裴琏面色清冷,从床边起身:“孤再忙会儿公务,你先睡吧。”
也不等明婳再说,他放下帷帐,转身离去。
隔着双层的青纱帐,明婳看着那道消失在屏风后的颀长身影,不禁拧起了眉。
这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再说了,没了她这个小尾巴,他在外办差不是更方便吗?
难道是担心她的安危?
可有天玑天璇还有那么多护卫陪着,她能有什么危险。便是跟着他去其他州县,他白日在外奔波,还不是天玑天璇他们几人守着她?
明婳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最后只得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叹一句——
男人心,可真是海底针呐!-
翌日醒来,明婳照着昨日的打扮,又带着戴太医他们去了柳花胡同。
除了看病抓药送吃食,她还命人请了工匠和杂役,打算将这破破烂烂的胡同修缮整理一番,起码那些腐臭糜烂的水沟、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先处理妥当。
见她又是出钱又是出力,柳花胡同里那些吃饱喝足有了气力的老幼妇孺们也都撸起袖子,提水的、搬砖的、铲土的、熬药的、蒸馒头的
他们不知道这位菩萨般的好心夫人会帮他们多久,会帮到什么地步,但有人愿意伸出手,于黑暗中拉他们一把,他们自也不能叫人寒了心。
一时间,柳花胡同里异常热闹,众人齐心协力,犹如一条拧起的绳,抓着这来之不易的善意,重建家园。
这份热闹,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就在胡同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时,忽的一阵突兀的嚷嚷声传来:“让开让开,都让开——”
众人回头一看,便见几名膀大腰圆、面露凶光的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有人认出为首之人,正是这附近一带的地头蛇,刘彪。
“彪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正在巷内清理污沟的工头赔着笑上前。
刘彪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谁雇你们来的?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盘,在老子地盘动土竟连声招呼也不打?活腻了嘛!”
工头一听这话,傻了眼。
修个破烂胡同又没花他刘彪的银子和人手,怎么还要与他打招呼?
正在郑婆婆院子里盯着工匠们修缮房顶的明婳,听到这话,也和工头的想法一样:“他谁啊,凭什么啊?”
还他的地盘?
这整个天下都是裴氏的地盘,是她夫君的地盘,所谓夫妻一体,四舍五入也算是她的地盘!
明婳一肚子火,工头战战兢兢提醒:“那刘彪摆明了就是故意挑事的,夫人可得当心。”
“挑事也要看对象,他今日招惹到我,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说着,明婳点了天玑天璇以及另两名带刀侍卫,直接往巷口去。
那刘彪带着人堵在巷子口,见到领头之人当真如孙员外所说,是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夫人,不禁轻蔑冷嗤了声:“老子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老子告诉你……啊!”
话未说完,便见那刘彪一手捂着嘴巴,痛苦惨叫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天玑是如何出手。
只看到她猛地收回腕间的软鞭,神色冰冷道:“再敢对我们夫人有半个字不敬,今日便抽烂你这张狗嘴!”
明婳:“!!”
围观的百姓和胡同里孩子们:“哇!”
刘彪捂着血淋淋的嘴,霎时火冒三丈,黑着一张肥肉横生的脸朝后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给老子好好教训这些臭娘们!”
“是、是!”
眼见那些地痞亮出棍棒,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天玑一把护着明婳往后直退,提声道:“天璇,你上。”
天璇面无表情:“……哦。”
话落,“唰”一下解开腰间软剑,天女散花般,哗啦啦就正面迎上。
明婳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忘提醒:“教训即可,别伤性命。”
她今日是来做善事的,不想把事情闹大。
天璇:“奴婢明白。”
巷子口这边,天璇一人持剑单挑五名彪形大汉。
看热闹的人群里,悄然站了一道锦袍玉带的修长身影。
一炷香前,魏明舟正打算离开幽都县,恰好撞见前日在茶楼里的那个山羊胡子和刘彪嘀嘀咕咕,看那神情,九成九是憋着坏。
于是他便带着随从,暗中跟了过来。
没想到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还看到了那道被武婢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熟悉身影。
上回茶楼见面,她是坐着,他也没瞧太真切。
可这会儿她亭亭玉立地站着,那身量、身形,还有她方才那句“别伤性命”的吩咐——
怎么会有人从身形气质到声音都如此相似?
魏明舟恍惚了,怔怔地盯着那道素雅如仙的身姿。
直到几声凄厉惨叫传来,他思绪回笼,党才看到那几个恶霸已被打趴在地,虽无致命伤,身上衣裳却被剑尖划得破破烂烂,几不蔽体。
这狼狈模样,直惹得胡同里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住在这一片的百姓大都被这些地头蛇欺负过,而今见到这些恶人也有吃瘪的一日,心下也都暗暗叫好。
“你们…你们等着!”
那刘彪捂着流血的嘴,狠狠道:“有种别跑,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叫你们全都蹲大狱!”
瞧这阵势,是要回去搬救兵了。
帷帽轻纱下,明婳纳闷地蹙起眉,当真是小人难缠,烦烦烦。
这时,一道清越的嗓音于胡同口响起:“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