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承泽坚持要付茶钱,何萧萧没和他争,走出去在门外等他。
纪承泽习惯用卡结账,但刷卡机似乎出了问题,反复提示有错误,他连着试了三张卡,莫名有些焦躁,又不愿让收银的小姑娘看出来,笑说:“你们这种效率,客人以后都不敢上门了。”
小姑娘一脸腼腆,“是啊!这套系统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卡,不过我跟老板反应过了,应该很快会来换的——先生您有现金吗?要不您付现金吧!”
纪承泽用现金付完茶钱出来,一时没看见何萧萧,有点惶然,她不会把自己扔这儿跑了吧?
他往外多走了几步,很快发现何萧萧躲在山墙背面抽烟,侧对自己,双臂抱在胸前,头微微仰起,神情飘忽,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纪承泽像不认识她似的,定定地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快步朝她走去。
何萧萧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赫然转眸,纪承泽已走到跟前,脸庞微微扭曲着,呈现出一种很难描述的凶狠,没等何萧萧有所反应,他已将她拖入怀中,低了头,发狠地吻她。
“混蛋!”何萧萧口齿不清骂了一句,扬手丢掉烟蒂,使劲挣扎想摆脱他,可是没用,纪承泽力气大得出奇。
她挠他的脖子——多少留了点情面,没挠他脸。她指甲留得略长,又下了点狠手,抠紧了用力往皮肤里抓,想想都疼,然而也没什么用,反被箍得更紧。纪承泽似乎横了心要将她这个手下败将再次收服。
薄荷烟的味道在两人嘴里弥漫,一如硝烟,带着原始又血腥的较量。彼此的喘息交织在一起,脸上都挂着狠劲儿,好像各自身后都有千军万马支撑,一定要把对方撕碎了踩在脚底下才能罢休。
在激战的某个点上,何萧萧突然看清纪承泽眼里涌动的激情和渴望,像一束遥远的光从十多年前的空间追射到眼前,熟悉得令她心颤,那是他被她征服的信号。
何萧萧的心弦猛然被拨动,虽只一下,却颤音袅袅,久久不绝,身体在纪承泽怀里委顿下来,狩猎似的欲望破土而出。
人就是这么贱,何萧萧在混沌中想,男人女人都一样。蛮不讲理的征服,没有原则的接纳,都是无法深究的心理。究竟是什么在主导人类的行为?尊严?欲望?这一刻,她忽然很有兴趣和凌瑶聊聊,也许凌瑶能给出一些她无法找到的答案。
纪承泽松开她时,眼里的狠戾消失了,他充满怜惜地端详何萧萧,纤长的手指在她唇上轻轻一抹,“口红被我吃光了。”
何萧萧偏过头,躲开他的手,声音平淡,不含一丝起伏,“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她走在纪承泽前面,而且越走越快,不给他和自己并肩的机会。纪承泽看出她的意图,手抄在兜里,不紧不慢在她身后跟着。
路上何萧萧很沉默,纪承泽不时扭头观察她,揣摩她,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前面就到了。”何萧萧放慢车速,在酒店附近的街边停下,“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纪承泽不动,“一起吃晚饭吧。”
何萧萧望着前面说:“不了,还有事。”
“我能帮忙么?”
何萧萧短促笑了下,这才扭头瞥他一眼,“不能。”
这一瞥倒是风情十足,然而纪承泽却觉得她离他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云,看得见够不着。
“你的行李别忘了取。”何萧萧说着,弯腰按了下按钮,后备箱轻轻弹开。
纪承泽依然望着她,“那件事,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我会等你多久都等。”
何萧萧不理他,一副静等他下车的架势,纪承泽叹了口气,终于推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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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萧萧敲了敲杜坤办公室的门,走进去之前脸上先堆出分量适当的凝重,脚步也特意放慢,眼帘更是时刻低垂着以突出丧气感,总之就是要让自己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怀揣好消息的样子。
尽管如此,杜坤的语气依然热切而期待,“怎么样?”
何萧萧这才擡起眼眸,不过不太敢迎视杜坤的目光,摇摇头,轻声说:“看样子不行。”
“不行?”杜坤愣住,“那邱总要求见面是什么意思?”
“他说,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呃,先跟我打声招呼,合作怕是……成不了。”
杜坤陷入沉默,沉默时间过长,导致何萧萧心虚,忍不住朝老板看了眼。
杜坤眼里有很明显的被戏耍的神色,就像何萧萧在纪承泽那里感受到的一样,瞬息之间,她又羞又愧又气又虚,但何萧萧是雷厉风行的女人,很快就把这股复杂多端的情绪统统转化为前进的动力。
“杜总您放心,东边不亮西边亮,既然SHE这头没指望了,我这就把精力全放在美妆视频上,争取尽早把咱们的品牌做起来!”
杜坤根本没在听她表忠心,蹙眉问:“到底为什么不行?你有没有再跟纪总好好谈谈,纪总不一直挺帮我们的?”
何萧萧干笑,“他是想帮忙,但最后拿主意的不还是邱总嘛!邱总说不行谁也没办法……其实这件事,纪总已经很帮忙了。”
杜坤点头,“确实很帮忙了……唉,可惜,看来还是咱们努力不够啊!”
“有些事光靠努力也不行,还得看运气。好在天下的路也不是只有一条能走,这条走不通赶紧换别的,及时止损还来得及的,呵呵……”
何萧萧胡乱抚慰了老板几句就打算溜号,杜坤想起什么又叫住她,“餐费报销你尽快做了吧,我给你批……”
“哦,不用,那顿饭是邱总买单的。”
杜坤一听,眼神明显一黯,连一顿饭钱都要跟雅美算清楚,看来合作是真没戏了。
何萧萧回到工位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招聘网站,重拾换新东家的营生。
美妆博主做到爆款谈何容易?她和杜坤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美好的借口,还是赶紧找下家最实在。
赵一诺鬼头鬼脑溜到她身边,慌得何萧萧七手八脚关网页,“你走路能不能带点声儿,跟个无常似的,一阵风就来了。”
赵一诺从附近拖了把椅子过来坐着,一副要跟她密谈的架势,“何姐,怎么又不行了呢?”
何萧萧心知他是从杜坤那儿听说了什么,不以为然道:“谈项目肯定有输有赢,谈不下来就是谈不下来,我有什么办法?”
“可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就那个SHE呀!确切地说是纪总,一会儿说行,一会儿又说不行,透着蹊跷……”他忽然凑近来,“他不会是想潜规则你吧?”
何萧萧脸色变了一下,被赵一诺看个底儿掉,兴奋地把整颗脑袋都伸到何萧萧视野里,“被我猜对了?是不是?是不是?”
何萧萧不客气地把他脑袋推开,“你也可以去写小说了。”
“写小说干吗?”
“可以胡编乱造啊!”
陈安妮从他俩面前走过,很快退回来打趣,“哟!什么事这么兴高采烈呀?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嘛!”
何萧萧讪笑,“没好事,只有坏消息。”
“怎么可能!不是连邱董都见上了?这还能黄?”安妮的嗓音里透着幸灾乐祸。
赵一诺立刻不乐意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安妮你上周不也见了两个合作方的老总,都谈成了吗?”
“我那不一样,都是我挑人家。”
“呵呵,那就不兴我们也挑挑SHE了?”
安妮被逗乐,“好大的口气,果然只有赵大少才说得出口!”
赵一诺站起身笑着回敬道:“成不成的先不管,至少我们见着邱董的面了,有些人想方设法约到现在,连邱董办公室的门都没摸着呢!”
安妮笑容顿时尴尬,哼了一声撂步走了。
赵一诺扭头看见何萧萧在浏览招聘网站,忙把脑袋凑上去,“你这是干吗?要走?”
何萧萧也不避着他了,叹口气说:“你把人都得罪光了,项目也没成,早晚都留不住,与其被人赶,还不如自觉点儿。”
赵一诺乐观地说:“还没到最后呢!我有种感觉,这事啊,它不会就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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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萧萧下班到家,进门就嚷嚷:“哎你们听说没有?咱省会又爆发疫情啦!这会儿正忙着封城呢!”
凌瑶叹气,“何止省城哦,Y市也被连累了,有个感染新冠的省城老太太偷偷溜去Y市,在几个麻将馆里乱蹿,传染了好多人,已经封掉好几个小区了,我同事阿力和那老太太的亲戚在一个小区,他也被隔离了!”
Y市离C市仅两小时的车程,疫情扩散的影响很快波及C市,凌瑶休完病假去公司上班时,再次被要求戴好口罩、测量体温以及出示健康码、行程码。
保安一脸严肃告诫某些不当回事的上班族,“一丝一毫不能马虎,出了事我们都要被追究责任的!”
姜盼盼见到凌瑶时吃了一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凌瑶自己也察觉了,手腕细了足足一圈,她笑道:“看来减肥最好的办法是生病。”
“那我还是胖着好了。”姜盼盼珠圆玉润地笑着宣布,“健康最重要,要想扛住疫情必须得有强壮的体魄!”
毛经理找凌瑶谈工作,让她选是继续留在项目组还是回测试组,“两个组现在都缺人,你去哪边都没问题……”
凌瑶抿了抿唇说:“毛经理,我打算辞职。”
“辞职?”毛经理吃惊,“是遇上麻烦了还是对哪里不满意?”
“都不是,是我个人的问题。”
毛经理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小凌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话是没错,但还有句老话你们年轻人可能没怎么听过,叫滚石不生苔。你想有好的发展,还是需要耐心,要坐得住冷板凳呀。”
凌瑶在他语重心长的责备中惭愧地低下了头,虽然实际情况和毛经理说的不是一回事,但毕竟是毛经理给了她进友成的机会。
“C市我待不下去了,我家里出了点情况,必须回去……”凌瑶困难地编着谎言,“对不起,我没法说太具体。”
毛经理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那就……唉,好不容易招来个大家都满意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你一走啊,我这人手更紧缺了。”
凌瑶愧疚更深,进公司后毛经理一直对她不错,她受不了亏欠对她好的人。
“那,我等您招到满意的人手再走行吗?”
“说不定得两三个月呢!”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
毛经理脸上露出笑容,“我就说没看错你嘛!挺懂事一姑娘……辞职的事咱先不跟外面人说,等我招到人了你再递申请。”
凌瑶点头,又有点不放心,“那您也抓紧啊!”
毛经理说:“我也正着急呢!好几个岗位要招人,我天天看一堆简历,可再着急也不能滥竽充数啊!”
凌瑶回测试组后变得更加忙碌,和公司最近的接单量有关,自从UM着手整顿友成的业务,集团资源也向友成公开分享,一些总部原先不想接的零碎小单源源不断输送到友成手上。这些业务倒是挺适合友成这种体量小又调度灵活的公司,就是苦了程序员们,天天加两三个小时的班成了常态。
毛经理鼓励大家培养以公司为家的心态,“跟着公司奋斗三五年,争取人人都能奋斗在C市挣到一套房子!”
同事们士气如虹,唯有凌瑶心情复杂,即将离开又暂时离不开的情形让她很难定下心来。何萧萧知道后也是不理解,“你老这么顾着别人为难自己不难受啊?”
“我都答应人家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行吧!你爱找虐你就受着吧!”
“这不叫找虐,这叫修炼!”
“一回事!”
午休时间,凌瑶收到周彦在聊天工具上的短讯——“现在方便吗?去天台聊聊?”
“方便,一会儿见。”凌瑶想,是时候了结了。
凌瑶到天台时,周彦已在等她,开门见山说:“对不起,那天情绪激动跟你说了些过分的话,后来听说你感冒了,很担心你……应该,没别的事吧?”
凌瑶反问:“别的事是什么?”
周彦为难似的舔了下嘴唇,“你有时会想多……”
两人同时想起在某次旅途中的纠纷,也是为一点小事,凌瑶对周彦不满,而周彦态度冷淡,凌瑶负气躺在床上流了很久的眼泪他也没主动跟她说句话。
后来周彦出去抽了根烟回来,发现凌瑶不在房间,他赶紧下楼四处寻找,找了好久才看见她站在悬崖上吹风,表情呆呆的,周彦吓出一身冷汗。
凌瑶把自己从往事里拉回来,心平气和说:“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等我调整好了会彻底从你面前消失……应该快了吧,我想。”
周彦的神色软下来,郁郁中透出一点苦闷。
“昨天我给舒慧茹打了电话。”凌瑶又说,“我告诉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早就不爱我了,我呢,其实也不爱你了,之所以迟迟放不下,就是想得到一个确实的答案,现在这个答案我也得到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她没找你吗?你可以主动联系她试试。”
周彦的眉心颤动了一下,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
凌瑶语气诚恳,“以前的事很多我都没做对,我不知道现在说对不起还有没有意义,不过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幸福。”
她蓦地笑了下,“希望咱俩都能幸福吧!”
她说话时,周彦一直盯着她看,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等她讲完,他慢吞吞说:“以前都是我认错,你从来没跟我道过歉。”
凌瑶默然,她以前不道歉是因为把周彦当亲人,人只会跟最亲的人胡搅蛮缠,对外人一般情况下都是客气的。这个奇怪的逻辑不讲道理,却真实存在。
她想不出该回应什么,而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便笑笑道:“太阳挺大的,我先进去了。”
周彦点点头,却没动,凌瑶也不管他,转身往玻璃门内走,脚步突然不再滞重,像从一个茧子里挣脱出来,大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还差一点就能自由了。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