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萧萧一早开车去机场接人。
她和杜坤商量过,是不是该换辆高档点的车,毕竟要接的是SHE的两位大人物。
杜坤权衡再三后否决了,“既然纪总说邱总不喜欢排场,又不肯惊动公司,那你就开自己的车过去吧。有些老板确实喜欢低调,不爱惹人注目……听纪总的不会有错。”
纪承泽陪邱文明去深圳参加一个业内活动,完事后两人就直飞C市,按纪承泽的说法,是他硬把邱文明拖过来的,为的是让何萧萧能跟他见上一面。
飞机晚点,何萧萧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接着人。邱文明一看见何萧萧就道歉,“何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今天无论如何得我请客!”
何萧萧笑道:“这怎么行!邱总是贵客,难得来一次,总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没关系,情我承了,吃什么你定,我来买单——能认识何小姐我非常高兴!”
和纪承泽站一起,邱文明显得其貌不扬,他个儿偏矮,五官勉强算周正,倒是一双眼睛,澄澈清亮,透着睿智的光,人也和善风趣,爱朗声大笑,跟纪承泽看着不像一路人,然而两人关系却很好,多年老友,言谈之间没有拘束。
邱文明爱吃粤菜,何萧萧事先已在杜坤的推荐下预定好了包间,是本地一家比较小众的粤菜馆,口味正宗,环境也清幽。
邱文明对纪承泽与何萧萧之间的往事显然了如指掌,吃饭时老把话题往回忆上引,讲了不少纪承泽读书期间的事,大概情况何萧萧都听纪承泽说过,邱文明补充了细节。这些陈年旧事何萧萧并不感兴趣,但邱文明爱讲,她也只能听着。
“Daniel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何小姐应该听他讲过吧?他性格又有点闷,很长时间都不开心,那时候又年轻,爱找刺激,做事不看长远,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误,哈哈!不过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都人到中年,血气啊,猎奇心这些东西都放下了,也开始有事业心,Daniel最近就一直和我讲想过稳定的生活。”
说到这里,邱文明着意看了眼何萧萧,“尤其是在跟何小姐重逢以后,他几次三番和我这么说。我就告诉他,你这种年纪想做什么趁早去做,再蹉跎下去肯定后悔。”
何萧萧一听不妙,邱文明这架势跟项目根本不搭边,倒像是纪承泽请来的说客,也不知俩人目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自己乐意听的,她忙举起酒杯说:“呵呵,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来,我敬敬邱总、纪总!”
邱文明虽然被打断,但见何萧萧面容柔和,心无芥蒂似的,也很高兴,端起杯子与两人都碰了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纪承泽的目光转到何萧萧脸上,眼神中透着深情,也是毫不含糊地喝光了一杯酒。
邱文明放下杯子又说:“Daniel多次和我提到何小姐,夸你人漂亮,脾气爽快,今天有缘得见,果然如此。何小姐,Daniel说年轻时对不起你,希望现在还来得及弥补,不知你愿不愿意给他机会?”
何萧萧忍不住在心里骂纪承泽混蛋,心说你他妈如果想补偿就干脆利落签合作项目,拉这么多群众演员过来陪你演这么多废戏干什么?有瘾?
邱文明认真注视着何萧萧,还在等她给答复,何萧萧快速朝纪承泽扫了眼,眼神绝非友善,纪承泽接收到了,露出窘迫的神色,但也没否定邱文明的说法,只笑道:“Ken性子急,总爱抢我台词——萧萧,不想回答你可以不说的。”
何萧萧也不敢表露得太凶狠,怕被邱文明看出来了印象不好,勉强朝邱文明笑笑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还谈什么补偿不补偿的,要不是因为合作的事,我跟他怕也很难再碰到……说到合作,今天既然和邱总见着面了,我就厚着脸皮问直接一点,如果问得不合适,邱总您别见怪。”
邱文明笑道:“我知道何小姐想问什么,合作究竟能不能成,对么?”
何萧萧点头,又强调,“这是眼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如果能成,我对二位真是感激不尽!”
她看看邱文明,又看看纪承泽,眼神尽量保持柔和。
邱文明手朝纪承泽一指,“问他咯!他满意你们就OK!”
何萧萧一股火直往头顶蹿,在心里冷笑,果然还是卡在纪承泽这厮手上,玩起来真是没够啊!
“邱总都讲这么直接了,纪总能给句实在话吗?”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纪承泽问。
纪承泽想了想道:“这个问题,吃过饭我们再细谈。”
邱文明再次朗声大笑。
何萧萧一咬牙,再次举起酒杯,“那我就当邱总已经同意,只等纪总表态啦——来,这杯我干了,你们随意!”
她仰头欲饮,被纪承泽拦下,“意思到就行了,酒喝多了伤身。”
邱文明笑吟吟打量他俩,一副大功告成的欣慰之色。
一顿饭吃完,邱文明的司机已经从上海开至C市,就在饭店门口候着他。纪承泽没有跟他一块儿回上海,说要在C市待两天。
何萧萧与纪承泽在饭店门口目送接邱文明的车离去,随后纪承泽提议,“找个地方坐会儿?”
何萧萧也正有此意,“那还是喝茶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茶室。”
两杯龙井端放在桌上,室内空调温度打得低,杯口泛出袅袅水雾。何萧萧朝窗外望一眼,一株高大的芭蕉刚好遮住烈日,巨大的蕉叶在逆光下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翠绿色。
纪承泽端起玻璃杯想饮一口,太烫,不得不放下,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令何萧萧厌烦的凡事笃定的神色了。
“萧萧,我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就是为你来的,也很愿意帮你,但合作能不能成,在你。”
何萧萧一听,他是打算暗话明说了,笑笑说:“好啊!我原谅你,也接受你的补偿——合同什么时候签?”
纪承泽盯着她慢吞吞说:“这些还不够。”
何萧萧冷笑着问:“你的意思,还想搞一搞潜规则?”
纪承泽摇头,“别把我想这么猥琐,我不会占你便宜。”
“那你还要什么?!我又穷又老,贱命一条,就算给你你也榨不出油花来!”
“嫁给我。”纪承泽语气诚恳,不茍言笑。
何萧萧一呆,“神经病!”
“我没疯,我想弥补你不是嘴上说着玩的。萧萧,这些年我不敢来找你就是因为心里有愧,但我一天都没忘记过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至少比我好,但现在我知道了,你过得并不好,你很辛苦……如果我早知道,我会不顾一切来找你。”
“谁说我过得不好?”何萧萧打断他,“我好得很!虽然穷,可绝对比你开心!你用不着可怜我!”
“我不是这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就一个意思,如果你想弥补,马上把合同给我签了!”
纪承泽苦笑,“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项目。”
“没错!”何萧萧恶狠狠说,“在我这里,项目就是比你重要!如果你给不了,就别谈什么狗屁弥补,趁早闭嘴滚蛋!”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神色都不平静,何萧萧脸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纪承泽的眼神却很复杂,这是多年以后他再一次领略何萧萧的凶悍,既陌生又熟悉。可他知道,她温柔起来有多迷人,而她此刻的凶恶,有大半是自己造成的,他从她眼里看到十多年前自己留下的伤害。
纪承泽低声问:“那孩子呢?你就没考虑过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真正的父亲?”
何萧萧脑子里轰然一声响,绯红的脸顿时白了。
孩子!果然这才是他来找自己真正的目的!她居然有一瞬忘了,还以为纪承泽真的是在忏悔。
她身子往后靠,双臂抱在胸前打量着纪承泽,“哦,原来是为了孩子,你总算说真话了。”
“不是。”纪承泽面不改色,“我是为你,萧萧。”
“别藏着掖着了!你就是冲孩子来的!不然还能为什么?为我?哈!十二年不闻不问,现在跑来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我?我要是信你我就是脑子有问题!”
“萧萧!你真的误会了。”纪承泽叹了口气,“如果我只想要个孩子,随时可以结婚可以生。不用等到现在来求你。”
何萧萧怒目相向,“也许你有隐疾生不了孩子呢?”
纪承泽啼笑皆非,“我随时可以证明我没有隐疾,可以继续生孩子……你要不要试试我有没有说谎?”
何萧萧瞪着他,纪承泽往前探身,抓住她的手,语气格外诚恳,“对不起萧萧,我不该和你开玩笑。但我真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才来找你。要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何萧萧迅速抽回手,抓起杯子大口喝,她的愤怒被点燃,随时可能爆发,但理智压着脾气,要她仔细想一想,究竟有没有必要跟对面的人翻脸?
时至今日,翻旧账并无多大意义,戳破对方的虚伪也一样,仅仅能得到一时的痛快而已。她不再是二十岁时那个肆意妄为的何萧萧了,生活教会了她忍耐与权衡,并告诫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事情做绝。
何萧萧喝掉半杯龙井,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对不起啊,是我小人了。”
她选择和平谈判,即便谈不拢,也给自己保留一点体面,她不想再让眼前的人欣赏到自己歇斯底里的模样。
纪承泽似乎对她的突然转变很意外,顿一顿,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像在重新认识何萧萧。
“那么,你信我了?”
何萧萧不置可否,盯着手上的杯子问:“如果我拒绝你,项目是不是也就黄了?”
纪承泽正色说:“萧萧,我是很想帮你,但我说服不了其他人,Ken把公司做到现在这样不容易,如果签错合作方声誉会受损,这个风险没人敢承担,除了我。我和Ken争论过好多次,后来他和我打赌,如果我能求婚成功,他就答应签下雅美,算送我们的结婚礼物。”
何萧萧冷哼,“想不到SHE做事这么儿戏。”
“仅此一次,为了你。”
“为什么邱总肯这么做?”
纪承泽笑笑,“大概是不想看我再蹉跎下去吧。我马上要过四十岁生日了。而且我们的事他都知道,他也认为我应该弥补你。”
何萧萧捧着茶杯陷入思索,午后的阳光把窗外晒成一种木讷的白,一切物体呆立不动,唯独蕉叶透亮,绿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
她把视线从蕉叶上收回,摇头说:“我理解不了你们为什么要打这样的赌,因为无聊?好玩?需要刺激?”
“都不是!”纪承泽收敛笑意,“打赌只是形式,真正的原因,是我对你还有感情。”
何萧萧失笑,这次放松了许多,“可你对我哪来的感情呢?我们都十几年没见面了。”
纪承泽低头,轻声说:“其实我也没想到……重逢之后,我发现从前被你吸引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从前何萧萧吸引他的地方就在于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那正是他缺乏的,可她又过于蓬勃了,当他意识到她想拴住自己时,他选择了退缩,他怕自己会被她的热情拖入某个深渊同归于尽。
十多年后再见面,他在何萧萧眼里再次捕捉到久违的生命力。哪怕过得再辛苦,也难以将之熄灭。何萧萧就是一株劲草,即使被火烧尽,春风一吹,就会重新萌出盎然的绿意。
“那时我以为摆脱了你会过得很轻松,我承认,确实够轻松……可也并没有因此更开心,反而总是有牵挂……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懦夫吧?没错,我就是懦夫……我应该早点清醒的……”
不知哪里升起的雾,氤氲弥漫,将何萧萧轻柔地包裹起来,尽管她依然无法信任纪承泽,这一刻仍难免动容。她清晰感知自己有坚硬的壳和柔软的心。她忽然很想抽烟,然而眼前只有茶。
她一口一口喝着,那些喝下去的茶在身体里婀娜腾升,化作一团团水汽涌向何萧萧的眼睛。她悄悄擡眸,眼前的男人还保持着年轻时英气的脸庞,又因为年纪渐长,像一块被盘得圆润的玉器,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愉悦。
她容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下思绪,如果当年他没有弃自己而去,那么今天她和他,会是什么样?
何萧萧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发现自己想象贫瘠,不,也许不是贫瘠,是太多次演练坚强的结果,不许自己和他再产生任何牵连,哪怕只是在想象中。
她深吸了口气,然后说:“对不起,我不能为了一份工作和你做交易。”
纪承泽怔怔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不谈工作,只讲我和你呢?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了么?”
何萧萧歉然一笑,“是啊!你晚了至少十年。”
小时候,爷爷给姐妹俩讲过一个令何萧萧至今记忆深刻的故事——《渔夫和魔鬼》。
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在她独自带娃最初的两三年里,如果纪承泽回心转意来找自己,他们或许就不是眼下这个结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