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马骡速度很快而不起眼,分出来了何舟唐盛一行迅速调整装束,把曹青晔塞进小车。
小车一共七八辆,沈星和二姐也坐了其中一辆,姐妹俩低声关切着彼此的伤势或旧患,出了城之后,心里放下不少,于是就斜靠睡了过去了。
沈星心里存着事儿,心绪翻腾着睡不着,但她身份特殊还是伤员,也没人让她下车轮休,疲惫终究让她睡了一觉。
小车行进很快,日夜兼程,在先来很久的一名叫贺乐的眼哨引路底下,他们在次日很低调接近一处适合翻山的山边,骡马小车直接往草丛偏僻处一塞,背上曹青晔沈星就快速登山穿进密林。
南方气候没北边干冷,黄杏红枫干枯的草荆不少,但总体还是郁郁葱葱的,很快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景昌也负了点伤,沈星是邓呈讳亲自背着的,趴在邓呈讳宽厚的肩膀上,刺目的阳光穿过树梢照在她的背上身上和邓呈讳的头顶上,也照在前面的曹青晔的身上头上。
这个曹青晔,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眉眼生得和裴玄素有几分相似的影子,是个端正白皙眉目清隽的,当了多年的军官,看着也有一身颀长和威严气度,但此时此刻,一身狼狈半脸血迹,他已经通过何舟等人的程度知晓沈星是裴玄素的未婚妻了,他瘫在一名健壮宦卫的背上,眼神躲闪,不敢和沈星对视。
他们走到前头去了,邓呈讳背着沈星跟在后面,一大群人已经簇拥在他们前后左右,哗哗拨草攀山,速度飞快。
邓呈讳背颈微微见汗,阳光星星点点刺眼,沈星尽量趴低一点帮着拨开横生的枝条。
她直到这会儿,才真正见到这个曹青晔。
她盯着前面何舟唐盛一边一个亲自持刀押送的那个宦卫背上的石青色背影。
曹青晔是吧?
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前世今生,种种心绪难以用言语来细细表述,但这一刻到底被压下了,她盯着前面曹青晔的背影,又不禁回首望向这个被明太子和夏以崖等恶首经营了很多年的南都平原,她不禁有些热泪盈眶。
前世今生,她有种终于冲破了宿命的感觉。
终于把曹家这个毒瘤挖出来了,事前其实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坏了裴玄素放长线的事的担忧的,但挖出来的结果很让人满意。
她相信回去之后,那三本蓝皮册子的内容裴玄素肯定能得出结果了。
实在是这个曹家,和前生的他的死因太过直接了。
命运悲剧的最重要的一环。
沈星有种冲破这一环的感觉。
让她悲前生的他,又激动今生他们终于把这环给弄清楚攻克过半的,很难不让她心潮起伏。
沈星回首望南都,又回头看了曹青晔那边一眼,她仰头望天,她忍不住紧紧握住拳。
……
沈星他们在南都忙碌,北边的大战也断断续续一直没停下来过。
两军南下无数的腥风血雨,震动了整个大江南北。
初时在战船之上扬帆南下,前冲后追,偶有包抄交锋,但因为速度圣山海大军始终占先的一头,包抄结果并不算很如意,并且圣山海大军那边的水师战将可不是酒囊饭袋,炮声隆隆,两军前锋战船有碰撞,但总体交锋不算激烈的。
京畿往东一望无际的平原和丘陵,水网密布,绣水大河的支流七八条,加上葵水的支流,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十几条能供战船航行的河流,但终究互相连接之间,有三大节点的钞关是必经之路。
这些抄关已经全部被裴玄素以圣旨把上上下下都汰换了一遍,其上的人,要么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遣出去监督,要么是他从亲信漕运督司使石涛和窦世安殷厚渠抽掉出来的漕军羽林卫给急遣过去的。
钞关关门紧闭,在圣山海大军抵达绣水南岸开始登舟一刻,裴玄素已经急命小型战船装载神武大炮率先赶往三大抄关去了。
在圣山海战船隐天蔽日沿着大河直驶而下之际,钞关关门早已经牢牢关上,神武大炮炮管对准圣山海大军战船的前锋。
战船走到这里,已经不能继续水路南下了,逼得圣山海大军弃舟登岸,从陆路平原向南急行军往应京方向。
这其实和双方预料中是一样的,哨探圣山海那边不缺,裴玄素更是亲手布置。
于是两军先后在滂水中段的昌平抄关一带弃舟上岸,开始陆地战。
和先前在战船上养精蓄锐不一样,所有兵甲和战马开始徒步急行军,汗流浃背和竭尽全力的大军行走,不断的判断挪移和追截,两军几度交锋,异样的激烈,大军隆隆,旌旗招展,隐天蔽日,节奏异常的急促。
沈星何舟他们离开南都之后,赵怀义和陈英顺等人一直都丝毫没有停下来,在赵怀义的血腥刑拷之下,曹新几人终于全线崩溃了,吐出了所有东西。根据这些人给的直接或间接的线索,陈英顺赵怀义他们联合临时暂掌安庆台职权的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二人,紧急对城门和关门进行大彻查和清洗,最终把夏以崖和曹闵安插的所有城门、关门细作给挖出来处理掉了。
但明太子也在关门和城门安插有人。
那天旌旗铺天盖地,黑压压的圣山海大军如潮水般涌向紫英关与吴山关的关门,城门下骤然兴起一场激烈的厮杀,明太子和夏以崖等人对南都的渗透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但万幸赵怀义陈英顺等人提前解决掉了一半。
孙鹏举也终于把营中的所有问题人员给解决了,那两本账册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拿着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联手用府医大印给发的手令,终于成功率应京大营的驻军出了辕门,往紫英关和吴山关方向狂奔而去。
关门内激烈而仓促的打斗,关门内外的平原之上,大军隆隆急行军的声动响彻了天际,鸟雀惊飞,硝烟滚滚。
关门一度被打开了,但最后陈英顺赵怀义终于力克敌方,不顾一切狂奔上来,十几人合力使尽全力拉动厚重的关门,“咯呀呀——”“轰隆!!”沉重的巨大门栓一道道加上去,三道关门终于被成功关上了并牢牢拴上了。
偌大的厚重的蓝漆关门,最终在圣山海大军面前关闭了!
先锋军由秦岑亲自率领,全部都是骑兵,狂冲一路烟尘滚滚,但终究是没能赶上,重重冲到关门之前,秦岑连连劈踹关门,恨得他:“啊啊啊啊——”
但头顶很快出现滚油和箭矢了,并且朝廷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绝对不能被包饺子。
圣山海大军被拒紫英关及吴山关之下,秦岑及李如松等大将愤恨之际,但不得不立即率军狠狠擦过,按备用计划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轰隆隆的,万马奔腾百万大军前后而至的硝烟滚滚场景,让关门城头的上的陈英顺赵怀义等人都不禁心肝震颤,但好在,他们终于完成了督主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持剑喘息着,浑身浴血,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
时间回溯到两天前。
沈星何舟等一大队人刚刚压着曹青晔从后军汇入己方大营的时候。
彼时,急行军才停下来不久,火头军连忙搭灶生火烧水造饭。
这样的陆战急行军大战,是不可能一直不停地跑的,不管是步兵还是战马都承受不住了。
间断休息是必然要的。
不管圣山海大军还是朝廷大军都是。
这样的急行军大战,是抛弃绝大部分的辎重的。辎重由战船装载绕路南下,两军都是,并且不断有交火,但总体拿眼规模与如今的陆地大战相比规模小太多不足而道罢了。
所以这个急行军临时驻扎的营地,将士军马一眼望不见尽头,但除了中心一小圈基本不见帐篷的,除去必要的巡防之外,将士们摸黑席天幕地一坐一躺,抱着兵刃就抓紧时间睡了过去。
沈星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西边天际几缕残红,天空灰蓝颜色,有一点点昏暗的天光,但基本已经被初上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荒野。
一大片军士或坐或躺,整个营区极目不见尽头,巡守兵甲将士骑马步行持刀剑尖矛,一丝不茍巡着整个营区。
宦营小将江世恒去迎他们了,一路出示腰牌,过了层层的外围哨马巡防,终于抵达的后军营区。
日暮残色,黑乎乎的,离得远远的,沈星就望见后军边缘位置站着一行人,为首的一个,甲胄帅氅的黑色轮廓,正冲着沈星他们这个方向。
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裴玄素!
她立即仰起了身。
背着她的邓呈讳和何舟他们也立即加快了速度。
衣料和铠甲摩挲的声音,风尘仆仆的沈星他们和一身疲惫的裴玄素这边,没有人知道,裴玄素接信后的这几天的心境历程。
但双方汇合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迎上沈星。邓呈讳小心把她放下来,沈星右脚用力站着,裴玄素半拥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她肩胛骨缠着的厚厚纱布。
沈星赶紧动了动右手,左脚也踮地,小心走了一步。
裴玄素立即制止了她,见她右手活动自如,左脚也能踮脚勉强挪步,脸色也可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经无声跪地请罪了,徐芳徐喜他们对视一眼,也跟着单膝跪下来。
裴玄素挥挥手,无声把人叫起来。
他心里存着太多的事,饶是连续的急行军大战,损耗这么多的心神体力,稍稍停下来,另外的情绪就占据他的心神。
度日如年的两天啊,当时情绪翻滚太过剧烈,裴玄素曾经三元及第文辞斐然,但他都有些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了,头脑嗡鸣,好像有些忘记了,但偏偏又是那么地清晰。
裴玄素让冯维把马牵过来,把沈星送上马背,他终于,慢慢回身,那双线条浓深美丽而摄人眼神锐利的丹凤目,视线终于落在了曹青晔的身上。
曹青晔被卸了关节,用了软筋散,他牙关咯咯,低头伏在宦卫的背上,在望见裴玄素身影的第一刻,他就擡不起头,感受这对方的动静,那道有如实感的冰冷视线终于倏地落在他的身上,曹青晔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裴玄素冷冷地道:“把他押到中军,把药解了。”
华丽低醇的声线有几分阴柔,声音不高,在这个血腥隐隐硝烟浓重的临时大军营地里,却有着一种喋血的味道,透骨的森然。
曹青晔连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那三部蓝皮册子和白玉小印已经呈于裴玄素面前了,蓝皮册子裴玄素没看,该说的重点飞鸽传书已经说了。
他伸手,撚起那枚白玉小印,翻过来垂眸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夏文谦”三个纂体小字的时候,他忽意味不明笑了下。
黑乎乎的大营,原野的风凛冽,风中的这个一抹笑声,讥诮,冷冰冰的,森然,千百样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死死压着,这一声讥诮的冷笑隐隐透了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的呼吸。
裴玄素蓦地转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带着沈星等人回去了。
何舟拉过一匹马,提着曹青晔的后颈直接抛上去,他也翻身而上,亲自押送。
酝酿着暴风雨的黑沉沉,一路就这么沉寂无声回到中军主帐范围。
主帐斜后方,已经清出了一个牛皮帐篷了,灯已经点亮,各种刑具就位,顾敏衡汤吉也是刑名高手,已经带着施刑手在帐中等待了。
偌大的牛皮大帐内,分隔内外账的垂帘已经卷起了,灯光亮得刺眼,中间邢架之前一丈,放着一张紫檀髹金太师椅。
战时,没有椅搭,髹金和紫檀木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邢架黑褐血迹点点,是刚刚由折损的旗杆改制而成了。
整个牛皮大帐内,冰冷而嗜血。
到了牛皮大帐不远,沈云卿他们就不适宜跟进去了,但沈星心里记挂着这事,她根本顾不上休息,也小声喊了邓呈讳一声,邓呈讳和张合一边一个,半扶半架她一起进去了。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在灯光漏出来的中军大帐范围之内,更显高大而嗜血无情,沈云卿是万万不敢捋这妹夫的虎须的,她也不敢有好奇心,站在原地望着裴玄素率着一群人快步进了那个大帐,油牛皮帘子放下来,就看不见了。
陈同鉴扯了扯她的衣袖,沈云卿回神,所有人都屏息着,轻手轻脚跟着何平往另一边腾出来的空帐子休息去了。
裴玄素脸色阴沉,快步进了牛皮大帐之后,他直接往太师椅上一坐。
曹青晔在帐外接上关节,已经被塞了解药,然后直接被拖进来,仍在邢架前的空地上。
大帐之内,灯光明亮得刺眼,偌大的太师椅上,裴玄素一身冰冷的玄黑染血铠甲,当中而坐,他左右有序林立了何舟张韶年唐盛冯维等等一干同样身穿铠甲的阉人,大半都是阉人。
曹青晔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裴玄素了,他和弟弟曹青晏,兄弟两人和他们的父亲曹闵不一样,两人小的时候,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童年少年的时候,他家、大姨母家、还小姨妈也就是裴玄素他们家,交往密切,他兄弟年长,经常去两个姨妈家小住的。
那时候,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好。
所以哪怕知晓了江左夏氏,并因为是绝密,被父亲严肃告诫绝对不能告知第四人,包括他们的母亲和姨妈们,但也没有影响亲戚之间的感情。
父亲最后狠心决定牺牲小姨妈一家,又不得不动手杀害了无意中窥见一些事情进而忽然若有所感的大姨母——毕竟当年离开江左的时候,大姨母已经六岁了,她已经记住了不少东西,那些投靠亲戚的说法在特定勾起记忆的时候有些糊弄不过去了。
和父亲曹闵不一样,曹青晔曹青晏兄弟当初惊慌失措,险些让大姨母冲出去。
他们不敢想裴玄素,他们对裴玄素始终是有着愧疚着的,但父命难为,父亲决意在做,在父亲和表弟姨妈之间,他们最终只能选择父亲,一条道走到黑至如今。
立场选择上没什么好后悔的,他们是江左夏氏子孙,就是不敢想远在东都的小表弟裴玄素,一想起他们就坐立不安,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还不敢表露出来让父亲和其他人知道。
这一刻,突然暴露在灯光下,这个和昔年那个惊艳的少年青年已然截然不同,完完全全的是一个铁血凌厉又几分阴柔艳丽的阉人肤色眉眼形象的裴玄素就这么撞进眼帘。
心骇胆裂之余,过去那些愧疚不安的情绪就像井喷一样,曹青晔擡头,在裴玄素凌厉嗜血的阴冷目光之下,他不可自抑地颤栗起来,手脚还软着,拚命往后缩,阉人裴玄素和这样的目光,简直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曹青晔从没想过吐口那三本蓝皮册子任何东西,他是江左夏氏的子孙,他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亲一生孜孜以求回归江左夏氏,他就算死,也不能背叛父亲背叛家族。
但其他情感,在骤然擡头望见这个迥异的裴玄素那一刻,他就破防了。
裴玄素不费什么功夫,就知悉了当年的详情。
“……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我,我们,是爹!不,是家主让爹,不不,是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恶心的,非常冷酷无情的故事。
曹闵原来对姐姐和妹妹曹夫人是很好的,毕竟兄妹姐弟仓皇而出,江左夏氏内部各种变故,视他们如亲生,慈心抚养兄姐妹三人的伯母伯父惨死,只剩下他们兄姐妹三人在外相依为命。
但那一年,夏以崖突然亲自来到了曹家。
夏以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借病借求学东奔西走,为复兴江左夏氏、为铲除叔父后为父母复仇夺回家主之位而奔走。
这人也确实相当有能耐的,工于心计,运筹帷幄,也敢于果决牺牲。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搭上了明太子。
其实一开始,夏以崖并不是最受明太子看重的门阀合作伙伴。
夏以崖当然知道。
但他必须脱颖而出。
是什么时候他成功的呢?
在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推动龙江之变的发生,遍寻这个适合的破局核心人选而不得,为之十分烦焦;而夏以崖此时计划已经彻底成型,他不但想给明太子推荐这个人选,并且他想这个人选还要在他的熟悉和掌控之下。
因为,夏以崖已经由明太子的计划之上,衍生出他加诸于其上的整个分裂南方的计划。
他再不设法,门阀就要完了,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削弱削死了,哪怕他夺回家主之位,也没什么意义。
夏以崖要重振门阀辉煌,让江左夏氏重新走向巅峰,他野心勃勃,甚至想达到昔年门阀世家最辉煌的时代,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
夏以崖和明太子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促成,夏以崖表面想夺回家主之位,争取门阀生存空间,但他实际上,目标是促成明太子分裂南方,让门阀和明太子共治共同对抗北方朝廷的。
这是他的初步目的。
——所以,夏以崖是不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内解决一切。
所以他想推荐这个人选,甚至必要是还打算私下帮助对方,借对方的手促进似先前神熙女帝昏迷两军大战,圣山海冲出京畿南下的局面。
夏以崖当时几乎是马上就想起了裴玄素。
夏以崖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世家传统的,生死存亡之际,男丁子嗣是唯一重要的。曹闵也就罢了,女子是不配知道这些事情的。
夏以崖和曹闵非常熟悉,联系频繁,称之叔父也颇有几分真心,但对早早出嫁的两个姑母家也就那样,没太多感情。
裴玄素实在太惊才绝艳了。
让夏以崖很快注意到他,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网罗回来自家。
原来是打算,让曹闵找机会向妹妹外甥陈明,顺势把裴玄素收拢回族中,成为江左夏氏助力的。
之所以有些犹豫,是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那是个好官,真正忧国忧民的心存理想并付之行动多年如一日的人物,这人恐怕不会愿意曹家乃至夏氏有悖逆分裂之举。
而裴玄素经过接触,也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这样惊才绝艳又骄傲自许的人,可不好驾驭啊。
偏偏夏以崖筹谋的事情,是不能见光的。
正在犹豫迟疑的关头,夏以崖知悉了明太子要寻找龙江之变破十六鹰扬府的核心之人,他几乎是马上,就拿定了主意,并向明太子推荐了裴玄素。
对,夏以崖和裴玄素是有血缘关系的。
两人其实表兄弟,并且单外祖父一脉来论,不管是父本还是母本都亲上加亲的那种。
后续的计划果然如夏以崖预想的一样,他去找曹闵之后,曹闵沉默了一夜,第二天就答应了。
明太子果然对裴玄素非常满意。
整个龙江计划顷刻启动了。
裴玄素实在太了不得了,夏以崖生怕出变卦,他甚至亲自负责带人去截杀裴文阮遣去沛州通知裴玄素的那队人,并冲裴玄素下了药。
之后的计划,一如夏以崖所料。
裴玄素甚至要惊艳得远超夏以崖所料,夏以崖原来预料是中途要伸手暗中推动几把,帮助裴玄素对抗明太子,形成他想要的局势的。
但实际,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不但凭借一己之力,从满地血腥和全家惨死的沼泽中爬出,以一个阉人的身份,不过区区几年时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师,手掌十三道虎符,名义执掌天下兵马。
他把明太子逼迫得死去活来,几度吐血,此刻甚至还重伤昏迷不醒着的。
他甚至连应京都踹翻了,曹家一扯整个掀翻,把夏以崖后续的全盘谋算都全部打破得七零八落。
曹青晔还算有一点良心的,他心底始终愧对裴玄素,虽正事死死咬着牙关,但过去的那些隐秘私事,他一点都没有替夏以崖隐瞒,他心底其实对夏以崖是有一些怨怼的。
曹青晔筛糠般抖着,捂着脸泣不成声,“……大姨,大姨遇见了夏以崖,她似乎吃惊了一下,看见父亲的人往给小姨妈准备的礼物车那边去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当时她可能是想你们家报讯的,马车一出了城就加速,但被夏以崖的人追上了,……”
接下来的,裴玄素也知道了,大姨母曹氏马车翻侧,在从舅父家返回自己的路上出的事,曹氏的头磕在车厢壁和底下的大石上,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他带着哥哥飞马赶到钦州,焦急护着姨母长达半月,姨母始终不醒,最后送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当年,纷杂的马蹄,他焦急护送,都根本顾不上表兄曹青晔他们了。
当时他正匆匆在前面和大夫商量病情,突然后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有人喊夫人醒了。
他急忙拉着大夫往里狂冲,但人还未到,后面的纷杂声就转为哭声。
他冲进院内,表兄曹青晔和曹青晏掩面弯腰悲恸在房门前,阳光明晃晃,那哭音冲进裴玄素耳中,曹青晔哭着说:“姨母去世了!……”
他当时只觉天旋地转,裴玄素从小不得母亲喜爱,姨母心里惦记着他经常来小住,姨母是唯一给他母爱般的温柔慈爱的女性亲近长辈,那时候裴玄素是个少年,刚刚殿试不久回乡省亲,少年状元,才十五岁,不满十六,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志风发被彻底抛却,他险些晕眩过去。
现在想想,当时姨母是回光返照。
正常的回光返照,没道理这么快的!
裴玄素一直咬紧牙关听着,他本来搁在一边扶手的右手,已经紧紧攒着拳,坚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痛。
一刹闪电回忆,裴玄素霍地站起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重一脚踹在曹青晔的心口,踹得后者横飞而起,重重撞在邢架上掉下来,直接吐了血,。
“是你对不对!姨母回光返照,是你和曹青晏杀了她!是不是——”
裴玄素恨声,恨不得当场把曹青晔撕成碎片。
不是他,不是他!……但也差不多了,是父亲的人,子承父过,相当于他。
曹青晔剧痛蜷缩,他哽咽咬牙,泪如泉涌,是痛得无法发声,也无话可说的。
裴玄素暴怒之下,连踹几脚,他连手都在战抖着,最后还是何舟顾敏衡他们生怕主子盛怒之下把人活活给踹死了,扑上去抱住裴玄素的脚,“督主,督主!”
“主子!不要——”
裴玄素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双目充满了血丝,神色骇人,是要噬人一般,冷风呼呼灌进牛皮大帐,他白日来不及更换的染血又干涸的鲜红披风抖动划出凌厉的弧度。
裴玄素嗜血的目光盯着曹青晔,如果眼神是刀,曹青晔已经被千刀万剐。
裴玄素森然,对顾敏衡等人道:“撬开他的嘴,一丝不许错漏!”
顾敏衡汤吉等人“啪”一声,抱拳,厉声领命!
裴玄素蓦地转身,快步而出。
他步伐又急又快,走到一半,沈星才由邓呈讳张合小心扶着出了牛皮大帐。
裴玄素霍地停下,转身快步走回来,亲自抱起沈星,紧咬牙关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快步带着她回了帅帐。
一群人忙呼啦啦跟上去了。
……
天黑黢黢的,风过刃林,呜号的怪声。
有种喋血的肃杀和杜鹃夜啼的凄厉感觉,混合在一起。
天明明不热,但沈星从牛皮大帐出来,却汗流浃背,心肝跳颤。
裴玄素返身回来抱她的时候,她发现他是僵着的,甚至一直到回到帅帐之后他的身躯都还在战栗着。
裴玄素才刚刚回到中帐,帅帐刚刚搭建起来,里面连灯都没有点,所有人都没有跟进来,他抱着她进了这个黑乎乎的大帐里面。
他把她放在帅案上,自己直接跪在了帅案前。
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到了沈星面前,两个人的暗地里,他才彻底流露了出来。
“姨母很疼爱我的。小时候为了我,甚至打过我母亲的耳光。”
长姐如母,慈心抚育,尤其是没有父母在上面关照的情况下。裴玄素的大姨为了他,甚至动手打过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曹夫人不敢还手,但她就是倔强认着自己的想法。
姐妹俩多少次吵架,姨母抱着他,气得簌簌掉眼泪,但无可奈何,一直都惦记着他。
“小时候,其实舅父也很疼爱我的。他也疼爱母亲。”对他的爱,源自于他的母亲。因为曹闵和曹夫人是双生兄妹,娘胎里就在一起的。
“他固执耿介,别人都说他不好相处,但他很疼爱妹妹。照顾姐姐,是个很好的弟弟和兄长。”
裴玄素痛苦极了,他哑声说,甚至弯下了身躯,咬着牙关抵抗那胸臆间的哽痛。
虽然有磕绊,但大体来说,这个大家庭还是美好的,不管是母亲那边的舅家,还是宣平伯府的自家。
那时候,舅父经常因为母子二人的矛盾而头秃,但有舍不得多责备他的双生妹妹。
所以从一开始知道曹家是间谍,有大问题,在沈星的前生甚至背叛的那个人,直接导致“他”的战败死亡。
裴玄素简直不可置信。
知悉曹家有问题已经很长很长时间,裴玄素以为自己已经消化了,但事到临头,真正见到曹青晔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过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那个该死的夏以崖,竟然甚至是他的表兄弟!
这个痛苦到狰狞的神色中,脑海闪过过去种种姨母舅父甚至祖父叔父堂兄之间的相处画面——裴玄素固然有厌憎他的叔父堂兄们,但深藏在心底深处的,他连累了全家,他是有些不敢去面对他们的。
随着这些尘封的秘事一桩桩揭露,这种感觉越来越深。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夏以崖的场景。
绮年少年,会馆高楼,垂珠华帘,挥毫泼墨,满堂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在某个鲜花掌声无数的时刻,有个青年凭栏持杯而笑,说了一段同样惊艳无比的发言,他回头望过去。
二十出头,蓝衣疏阔的高大青年,见他望过来,冲他举了举杯,微笑仰头饮尽。
裴玄素当初第一眼看见他,便生出了亲切的感觉。
后来朋友曾静等人偶然还笑说过,两人眉目有点像,可见是天生的前生兄弟朋友了。
原来啊,这竟全部都不是凑巧啊!
裴玄素思及仓促去世的姨母,曾经的温馨快乐,他真的真的痛苦极了。
然而有多痛,他就有多恨,他恨不得生嚼了这个夏弘璋!夏以崖!
裴玄素真的恨极了:“我要杀你!!!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他把沈星放在帅案之后,死死抓着帅案的厚边,甚至连指甲都翻了。
这一刻指尖钻心的剧痛,让他眉目都扭曲了。
夏以崖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口一口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的血肉给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