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在最开始的时候,恐怕即便是如今身处东都皇城两仪宫升平殿之内的明太子本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计划的第三个目的——拖延时间,这本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几乎十拿九稳唾手可得的东西,裴玄素其实都感觉恐怕会有些棘手的上义庄一行,最后竟会折在奄奄一息早似案板上的鱼肉一般的徐妙仪身上。
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管是楚淳风还是沈云卿沈星那边,双方投鼠忌器,都默契没有这些事情设法告知徐妙仪。
沈云卿也就给徐延去了一封信,但徐妙仪的身体状况其实比想像中还要差太多了,徐延反复斟酌和寻找机会,最后都因为整张脸都已经泛了青紫色虚弱的徐妙仪咽了下来。
这件事情之前,楚淳风从来没想过对徐妙仪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只盼着她能再活久一点点,多陪伴他一点点的时候。
既然如此,就让大小姐安然地去吧。
徐延从魏国公府满门倾覆,他侥幸先前因为伤病没有被牵连,拚命拉回剩下的人,辗转最后去了安陆州去投靠大小姐。
徐延等人对宫墙内毫无办法,只能先投靠到出嫁的大小姐身边,再通过大小姐去设法。
他看着这个早早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瘦削女子强撑着整合资源,安排他们千里飞奔去流放地,之后又南北走施展各种能想到的办法。
徐妙仪甚至强撑着心疾的病弱身体,要和楚淳风生下一个孩子。她唯恐自己去后,夫婿情深但不长久,渐渐不帮助娘家,她在那等艰难的处境下,拚命想生个孩子加深徐家和安陆王府的联系。
也好让徐延他们有个安身聚拢的点。
她竟真的挣扎把孩子生下来了,甚至自己竟没死,之后撑过一年又一年,撑到真的强弩之末撑不下去的今天。
徐延拿着沈云卿穿过来的暗号密信,翻译出来之后,他简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多次想说但根本没有所谓合适的机会,徐妙仪明显承受不住惊讯,最后徐延沉默下来,他最终打消了这个主意了,并且决定,不管如何,守卫徐妙仪到最后。
正好小公子二小姐小小姐他们都出来了,有那裴玄素在,宫里的四公子估计也不会有事的。
徐延心愿已了,他索性一门心思守护着这个孱弱但坚强走过这长长的十数年的女子。
只有亲身经历追随,才知道大小姐这些年有多么艰难地支撑下来,徐延衷心敬佩,他效忠徐妙仪很多年了,也早把徐妙仪当主子了,那就一直效忠下去罢。
其实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明太子吩咐完毕诸事之后,他特地留下楚淳风问过,楚淳风虽然难受,但他很肯定说:“她不知道的。”
说的是,他九皇子的事情。
不过,不管徐妙仪知道不知道,明太子都已经吩咐下去了。
这么长时间,心疾已经濒死,徐妙仪居住的正院早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成为了一座孤岛,旁人不敢把消息送进去,最多楚淳风稍提两句,但也是一切都安好。
徐延等人也因为徐妙仪的原因,渐渐就成为了专门正院的护卫,外面的事情,随着徐景昌在西线叛出之后,徐延这边已经被分离出核心的事情。徐延再接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和安抚徐妙仪身边的人以稳定她的病况而已。
徐延早接了沈云卿的信,心里明白,但他拿定主意继续跟随徐妙仪之后,也就佯装不知道,只按照圣山海那边的安排,渐渐把和西线军徐家旧部的联络事务全部“交出去”了。
到后来,徐延等人已经差不多是专门守卫徐妙仪的存在了。
并且随着玉岭行宫大战,安陆王别府徐妙仪母子被迅速护送转移到新采买的小庄子上,陌生的地方,更是一下子阻隔了原来的东西。
再后面,楚淳风被迫做出选择,明太子毫不迟疑下令,徐妙仪母子被护着匆匆“再度转移”,这次因为时间仓促,连行李都“回头再带”。
徐延等人连身上衣物都是匆匆来了小庄子之后,再由庄子管事那边去一并回去取了。
可以说浑身上下,除了平时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连一条发带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同理,徐妙仪也是。
明太子可是见识过墨玉牌的,徐氏这个女人藏东西的本事值得他注意,还专门给张蘅功楚平那边下令过。
也就徐妙仪这边做得更委婉一些,但结果都一样。
不过现在这个局势,一个情况有变有危险,时间仓促,也没什么是掩不过去的。
照理,徐妙仪这边是绝不可能有这样大量到可以足足药倒一百多人的迷药的。
张蘅功他们防范着呢。
而且徐妙仪确实已经一副垂死的样子,那是怎么伪装都伪装不出来的。
但是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钟灵毓秀少见聪敏的女子,哪怕她的身体非常孱弱。
没有人告诉她,大家都小心翼翼对待她,因为真的一个不慎,她会病发倒地而亡。
但其实早在墨玉牌的时候,徐妙仪就察觉了一些异常。
楚淳风奉明太子之命,不得不回家试探徐妙仪,虽然只是恍若平常的几句,随后就被窗下的徐勇忆起关窍,立即就获得线索了。
但徐妙仪其实对墨玉牌非常敏感,她在屏风后含笑看儿子怀义耍宝,外面楚淳风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一闪,匆匆追出去问是徐勇,当即心一跳,也不敢说,只扬声说外头有什么什么事,就匆匆走了。
但徐妙仪出来之后,她在楚淳风当时站立的位置站了一下,有留意到包括窗下的几个位置,她吃力慢慢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和儿子牵手出门在廊下散了一会步,她当时就留意到西窗下那一片本来因为守卫的人没在,空了。
她当时就生了一点疑窦,但她没吭声,第二天她问了徐延,得知那片昨日那个时候是徐勇带着人值守的。
过后一段时间。
徐延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段时间惊雷很多,徐妙仪很难受,不得不经常服用重药量的安神汤药,让自己陷入昏睡。
而他那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心乱如麻和急切,最后决意继续守卫徐妙仪,不管生死将来,反而平静下来了。
徐妙仪服药多了,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羸弱,嘴唇青紫,仿佛风一吹就倒。
但那个破晓时分,楚淳风出去了,本来应该昏睡的徐妙仪却坐在隔间恭桶的盖子上,他突然听见了秘密联系的鸟鸣声,一惊,急忙小心翼翼按照指示,从倒秽物的小门推门闪进去。
那个不大的隔间,因为闪进徐延这样的一个中年大汉而变得十分逼狭,徐妙仪连灯都没有点,黑乎乎的,只听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外面守夜的侍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本来徐妙仪重病,值夜的人不能睡。徐妙仪弄的,但贴身侍女以为自己瞌睡过去,是不会敢吭声的。
那个黑乎乎的黎明前,徐妙仪仰头,小小声说:“延叔,是不是出大事了,和咱家有关的,你快告诉我。”
她深吸一口气,徐妙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得住。
徐延迟疑了片刻,最后当机立断,沈云卿的来信和九皇子告诉了徐妙仪。
那个哗啦啦的雨夜,看不清徐妙仪的表情,但她呆愣了很久很久。
最后,就是那大量的迷药的来源。
徐妙仪表面没有任何异常,她的心绪起伏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发病过两次,但最后都勉强支持下来了。
她和楚淳风相处和以往都一样。
但知悉了九皇子之后,有一天她留儿子午睡的时候,找借口把侍女们全部都打发出去了。
徐妙仪藏东西确实非常厉害的,因为她身体不好,动的都是脑子,也天生更加谨慎。
她拿起儿子睡午觉解下的、他一直配在腰侧镶宝石小匕首。
——楚文殊习武好几年了,一直都很努力,他一心要学好文武本事保护母亲的。这柄匕首是他刚刚习武的时候徐妙仪和楚淳风一起送给他的,一开始没开封,他打好了基础学会的剑匕基本招式之后,才浅浅开了刃。楚文殊就一直随身携带着。
这年头,权贵子弟非全文官的,配刀配匕仗剑天涯都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个匕首当年是徐妙仪特地吩咐人打的,她自己的小习惯,匕柄中空,将来想着给儿子放点什么。
除了她也没什么人知道。
徐妙仪旋开匕柄,从另外藏东西的点取出凑足了两包药粉,塞进匕柄,恢复原样。
明太子会防范她,专门针对她,但却不会防范楚文殊。哪怕卡楚文殊的行李,也绝对不会和徐妙仪一般的严格的。
这个短匕,由于楚文殊一直佩戴着,他也必是什么矫情的王公子弟,穿衣都学着父亲一样自己来的,这柄短匕最终得以顺利留了下来了。
徐妙仪身体不好,这些药物,全都是她用来最后保命之用的,都是最优质药效最好的。
一包鸩毒,一包含曼陀罗的迷药。
徐妙仪都给徐延,徐延挑的是他们徐家近卫的老人,不是徐勇这种残兵村后期进来的,一股脑全部洒进当时临时停下的那个路边小店的水缸里了。
徐妙仪心梗痛昏迷时间长,她是真病也真垂死,只要有心以假乱真不难,张蘅功常尚峰几个十分烦躁,但也不得不先紧着给徐妙仪停留急救,耽误了大半个白天,这个小店一开始张蘅功选择的并全程围拢,中午自然多少都有进食。
外面防范非常足够的,然终究被内部击破。
最后,就发展成这样了。
……
纷杂隆隆的马蹄,这附近有个峡谷,山风呼呼草木摇曳,非常之大。
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在拱护中飞马而来,双方迎面望见一刻,徐妙仪终于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
而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几乎箭一样拍马飞奔过去。
裴玄素扫了那边一眼,跳了下眉,他在意沈星安全,也一夹马腹驱马跟上去,后面跟着沓沓冲上。
双方潮水一般,在这个月夜的山边汇合了。
徐妙仪几乎被半扶半抱着下了马了,孩子的哭声,风声,她已经站不住了,已经到弥留之际。
徐妙仪本来不适合骑马,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硬生生从车上下来,吩咐徐延带楚文殊,她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就这样抢着时间,才赶在前堵后截之中,抢先从大豁口冲进了东都。
徐妙仪带这人一冲出来,徐延就立马想设法发信,他们得弄清楚发生了事情始末和沈星沈云卿他们只能样了?
然先前沈云卿命来打探消息的人留下两个一直在尾随盯梢着,这时候立即冲上来,然后一联系,立即狂奔往京畿平原之类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
但沈星他们半途突然转道了,之后又一路转一路找,身后还不要有尾巴。
这一次姐妹姑侄相见,就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地,就在徐妙仪生命的最后尽头。
月色下,徐妙仪面色潮红,又泛着一种心疾病人垂死之前死灰和青紫色,她连脖子都泛着这种青紫,心口绷住的那一口气一泄,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重跳,在胸腔在鼓膜在全身,她自己都清晰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死了。
但徐妙仪真的很开心,她被扶抱着放倒在地上,身边的骏马还在咻咻喘气,她大汗淋漓,那张泛着骇人灰紫的柔美面庞却露出一个开心极了笑脸。
其实本来徐妙仪该一上马没多久就病发死,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凭借一口气一直撑着找到沈星他们才死。
也正如当初谁也没想到被无数名医御医断定活不过十六岁就会心衰去世、绝对不适宜产褥的女孩子,心存母家和仅剩的亲人,竟挺过生育的险死还生,生生撑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快十年了。
这十年,徐妙仪不能说活得不辛苦,但到了最后这一刻,她看到家人都无恙好好在她面前,她真的很开心很开心,露出了当年未出嫁像少女时期一样的开心灿烂笑脸。
她的身体终于撑到了尽头了。
但她笑得连眼泪流下来了,是真喜悦的那种。
一别经年,大家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徐妙仪这副垂死的样子,几乎飞奔上来迎面一看,沈星沈云卿徐景昌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连一向坚强的沈云卿也不例外,姐妹姑侄三人挤在半躺在徐延膝上的徐妙仪面前,哭得不能自己。
徐妙仪却说:“哭什么呢?不高兴么?”
她盼望已久,去世之前,家人全安有了着落,徐家的事有个结果,结果全部都差不多实现了。
她自己也落泪,但都是开心的。
徐妙仪声音非常虚弱,呼吸紊乱喘息又重又急,但还是费力想坐直,徐延急忙推她,另一侧的徐景昌也急忙伸手去扶她。
徐妙仪一个个摸了三人,两个妹妹,一个侄儿,很遗憾没见到四叔,但知道四叔安好就行了。
“没死真好;我们星星长大了很多,……”
月夜下,重逢相聚仅仅短短一阵子,徐妙仪担心自己不能把话说完,立即就说起正事了,“我说,你们都听着。”
沈星他们急忙点头,不敢大姐情绪激动,眼泪模糊,拚命抹去。
“最后能见一面,就很好的了。”
徐妙仪握着他们的手,温柔微笑,如涓淙流水,恬静美好而包容无限。
她还是那个安排诸事的大姐姐,强撑着说:“上义庄那边自不去了,你们稍候赶紧回去。我没事,徐延他们也出来了。”
徐妙仪费力回头看徐延一眼,对沈星和沈云卿徐景昌说:“以后延叔就跟着你们了,他们劳苦功高多有不易,要好好对待他们。”
“大小姐!”
“肯定的!”
“大姐你放心,……”
徐妙仪肯定放心,她的妹妹侄儿她知道的。最后,她对沈星他们说:“这个孩子,如果他想回去他爹身边,你们就替我把他送回去吧。”
带文殊出来,是她担心孩子出事,也文殊留着她在突围的过程死了,明太子又用孩子要挟星星他们。
总得让沈星他们知道全过程才行。
楚文殊扑在母亲身边,大变他也害怕,但他此刻他更惶恐母亲要去世了。
这个九岁的小男孩,已经知道母亲快死了。
他哇哇大哭,一直跪在母亲的另一侧身边。
徐妙仪和沈星他们把话说完之后,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温柔给他拭泪,“儿子,别伤心,娘能陪你这么多年,已经很开心了。”
甭管因为什么原因选择生下的孩子,母体孕育十月怀胎,一早分娩小心翼翼呵护着成长,徐妙仪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但突围出来之后,她余光望得到裴玄素等人的,裴玄素既然能出来陪小妹去营救自己,楚文殊若跟着沈星,徐妙仪相信沈星能护着楚文殊。
只是徐妙仪却没有替孩子做决定,她轻声问小心翼翼趴在她怀里痛苦的儿子:“儿子,你以后要跟着小姨他们,还是爹爹呀?”
楚文殊痛哭失声,徐妙仪耐心抚着他的背,又问了两次。
楚文殊也不知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重要的,他渐渐勉强止住了哭声,擡头望了沈星他们一眼,最后埋首母亲的怀里;“爹爹,我要爹爹!”
徐妙仪轻轻点头:“好,好的。”
徐延小心把楚文殊抱起来,他郑重道:“大小姐,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徐妙仪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了,她点点头,但她说:“不用,你抱他到那边的树丛,稍等一会就好。”
“……延叔,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延也是泪流满面,这个中年军汉狠狠擦一把,带着几个人护着楚文殊,往那边的树丛去了。
星月下,夜风呼呼的吹着,沈星也急切说:“大姐,我们肯定会把文殊送回去的。”
虽然楚文殊选择父亲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一些前生的东西抿了抿唇,但孩子选择疼爱他多年的父亲而不是没见过几面的小姨,并没什么好诟病的。
他们和明太子是不一样的。
不管如何,她肯定会把楚文殊送回去的。
徐妙仪声音的已经很虚弱了,她忍不住身后捂住心脏蹙眉,但她还是尽力温柔地微笑,伸手摸了摸沈星散碎的鬓发,答应:“好。但应该不用。他,他们一路追着我们,应该快到了。”
沈星闻言一惊,急忙回头望裴玄素。
裴玄素点了点头:“我们马上离开。”
大战即兴,既然上义庄和徐妙仪母子的事情解决,他无心和明太子那边的人多照面,浪费时间,被对方绊住。
沈星他们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了,她忙对徐妙仪带来的其他徐家卫说,让他们赶紧上马。
徐景昌也急忙要抱起徐妙仪,沈星沈云卿一左一右,沈云卿要跳起身去拉马,沈星拉着大姐的手要一起将她放置在马鞍上。
裴玄素侧头吩咐一声,整个大队伍立即动起来了。
可徐景昌还没抱起徐妙仪,徐妙仪却一拉他和沈星的手,对两人说:“不用了。”
沈云卿刚冲出一步,也急忙惊愕回头。
就算徐妙仪马上要死了,他们也肯定要带她回去好好安葬的啊!
沈星急了:“大姐!”
别说什么徐妙仪快死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她就是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星月浅淡,午夜银色光辉轻纱般洒下,徐妙仪急喘了两口气,她沈云卿徐景昌都费力擡了下头,最后温柔冲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的沈星说:“我还有话和你姐夫说。”
“他马上要来了。”
“你,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就好。切记,此后不管圣山海那边以我和文殊说,说什么,都不要再管他们。”
青梅竹马,鸿雁传信,相恋相爱将近十八年了,这件事发生之后,徐妙仪还有些话和楚淳风说。
沈星沈云卿徐景昌三人都一愣,但徐妙仪冲他们点头,最后确认,徐妙仪说的是真心话来的。
沈星不免心情复杂,但他们对望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尊重大姐的心愿。
含泪挥别,最后赶在后面的追兵追上之前,沈星跑去和徐延他们说了回归的据点,跟着裴玄素迅速来离去了。
隆隆的马蹄,犹如闷雷一般,在山边一擦而过,掉头折返来的方向。
……
今夜风很大,吹走了乌云,半壁苍穹星月璀璨,投落人间皎洁光辉。
星月光辉清冷银白,亘古未变,迥异的从来都只是仰看星月的人的心情。
徐妙仪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安静看着星月了。
沈星沈云卿他们跟着裴玄素离开之后,她侧头望了眼那个身披黑披披风一直没有说话神色也冷淡,却一直护持在沈星身后的权宦,她最后不禁微笑了下。
虽阉人有不足,但时至今日,她也觉得这份心和情已经很好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年幼的儿子,就只有小妹了。
但现在她的心头牵挂的一块放下了好些。
裴玄素率人离去之后,这个旷野寂静下来了,只有风声和远处山里的狼嚎声音。
徐妙仪静静躺在并不平整的碎石杂草地上,她难得有一点安宁时间,她仰头看着银河星斗。
直到寂静被另一个方向的急促滚雷般马蹄声打破。
楚淳风疾驰在最前面,他从来没想过,竟有有一天和妻子斗智斗勇你追我避过。
终于遁着踪迹一路狂追到这里,离得远远,便见月光银白,有个瘦削浅水红色的熟悉身影躺在泥地上,那边凌乱马蹄,但早已消失无踪。
当看见这个只能躺在地上的身影的时候,楚淳风心中一恸,他几乎是不顾一切飞奔驱马冲过去,翻身跪下,俯身半抱起徐妙仪。
“妙仪!妙仪!娘子——”
楚淳风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但此刻眼泪滂沱,失声痛哭,他喊了徐妙仪的名字,仅仅攒着她的手,可在她勉力睁开眼睛和他视线对上一刻,他却慌乱无措,悲伤又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他根本没法辩解。
“妙仪,妙仪我,……”
徐妙仪已到了弥留之际,她开心喜悦的情绪过去之后,看了一会星月,渐渐觉得心脏绞痛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可能等不到楚淳风的到来了。
但终究她还是等到了。
徐妙仪勉强睁开眼睛,看了这个爱她半生她也爱了半生的男人,她的夫婿,她轻声说:“我理解你,也不后悔嫁给你和你相爱生子。”
星月清冷的光辉下,她声音很轻,呼吸有些紊乱,但神情很平静,神智也很清醒。
徐妙仪能理解楚淳风。
毕竟她现在已经很清楚现今的局势了。
徐妙仪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母家至少占了一半。
想必楚淳风亦然。
人生在世,种种不得已,有时候命运的被迫抉择很的太难。
徐妙仪也不后悔和他相爱生子,甚至曾经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因为今日彻底消失。
因为过去的爱和他的种种的好都是真的。
他努力帮助徐家很多年。
不能因为一次,就否定过去的一切。
只不过,今天的这一次选择既已发生了,那就是已经发生了。
徐妙仪不后悔曾经,她也感激深爱曾经的他,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改变。
徐妙仪被楚淳风半抱在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徐妙仪也没有挣扎,人死去之后不过一具尸身,她极在意父母祖亲的尸骸,但对于自己本人,却看得很开。
所以方才她微笑婉拒沈星沈云卿他们,并让他们不用寻找她的尸身,她的心与他们和文殊同在。
徐妙仪脸色潮红过后,泛着一种死灰色,嘴唇深紫,但星月皎洁为她披上一层银纱般的色泽,她去世在最美的年华,她也已经无憾:“谢谢你曾经,你爱我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没变,但今日你我夫妻缘尽。”
不再是夫妻了。
理解,知道无奈,但不代表不怨怪。
徐妙仪很庆幸,自己早早察觉异常。
她说:“好好照顾文殊,不要再用他来做诱饵了。”
我已经嘱咐过妹妹景昌他们,二妹他们能硬起心肠不管的。
徐妙仪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她似乎听到楚文殊奔跑和哭喊声音,但那阵剧痛攀升到顶点之际,她闭上了眼睛,一只放在身侧手,无声滑了下去。
徐妙仪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楚淳风浑身战栗,在徐妙仪说出那句“你我夫妻缘尽”,他就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她话罢之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头脑“嗡”一声,简直整个人天旋地转。
“妙仪!妙仪!姐姐——”
他失声痛哭,甚至喊出了幼年的称谓,心脏好像炸裂一般。
星河亘古,光辉不变,洒在人间,他整个人就像死去活来一般,抱着徐妙仪的尸体悲声哭嚎。
许久之后,他意识到她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她死了!
楚淳风仰头,哽咽得一句话到说不出来,他真的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捶足顿胸死去活来的痛苦,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痛彻心扉。
……
在破晓的时候,沈星已经随裴玄素返回了东都城下了。
她泪水被夜风吹干,激烈的情绪也终究渐渐平复下来了。
大姐应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也算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了。
黎明前,浮起薄雾,东边的启明星也出来了。
已经到了这里了,裴玄素也没有急着第一批就进城。
他下令分批有序安排返回东都城和顾敏衡带人去接那杂役之后,牵着沈星的手登上这处据点的酒楼最高层。
这处酒楼名为摘星楼,有四层高,登上最顶一层,风很大,呼呼吹着四角翘檐的铜铃叮叮作响。
沈星拉着裴玄素的手,和他说了一阵子大姐和外甥他们的旧事了,登上阁楼之后,她渐渐便停了下来。
天还未亮,漫天星斗消失很多,又出现了很多,来来去去,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缓了一阵子,才又想起了那个教她前生刻骨铭心的男人。
裴玄素不大喜欢,沈星不说,她竭力不表现出自己相关的情绪,但此刻看着半壁的星云,她心里又酸又涩,她想,他大约变成了一颗星星,在永远注视她。
她默默告诉天上那个男人,她都知道了,她也变好了,她以后都会好好的。
你别担心我,好吧?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贴着裴玄素身畔站着,两人各想心事伫立了良久,风很大,有些冷了,沈星问他:“咱们进城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牵着她转身。
风扬起他的玄黑披风,在索索抖翻飞,裴玄素最后回头瞥一眼,他望的西郊兵营和明太子所在的两仪宫方向。
思及徐妙仪,他心里轻哼一声,他依旧对其他徐家人观感很一般,唯独今夜徐妙仪做了件还让他看得上眼的事。
很好。
明太子拖延时间失败了!
矫诏弑帝谋逆的证据链将在今日上午全部抵达。
这一场复仇大战,马上要开始了!
裴玄素目光凌厉,且看,鹿死谁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