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两仪宫,升平殿内霎时混乱成一片,明太子身躯在往下滑,所有人都骇然,张隆冲上来,他和楚淳风一左一右架起明太子,急忙把他往内殿送。
“快去叫老杨!快啊——”
急呼声,奔跑声,大家紧紧簇拥跟随,一左一右把明太子手臂和身躯托在肩膀上往里急促快走的的张隆和楚淳风,却清晰地感受到明太子的手臂和肋骨瘦骨嶙峋到硌人的地步。
这种感觉触目惊心,短短几步路,楚淳风感觉连神魂都被翻搅了一遍,他连步履就仓促了起来。
一行人冲护着明太子,冲进内殿,将明太子小心放在明黄朱红床榻上的厚厚衾枕之上,楚淳风狂奔冲出外殿大门,急切张望,郑安拉着背着药箱的老杨在宫廊尽头往这边飞奔。
楚淳风冲过去,急忙接过药箱往背上一甩,拉着老杨往升平殿狂奔。
老杨是一直负责给明太子调理身体和脉象的。
明太子身体不好,这些年搜罗了不少好医士,最后留下来七八个在身边收作心腹,其中以老杨为之最,当年蜚声江南,人称“一脉手”。
明太子的真实身体状况,老杨是最清楚了,他是主诊,还能活两年的诊断也是他判的。
楚淳风郑安拉着老杨狂奔回室内,老杨的一见明太子的状态,脸色登时就变了,急忙打开药箱叫拿烛台,匆匆连续施针,明太子鼻血不止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但明太子的现状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急转直下。
老杨喘息片刻,才低声说:“太子殿下原应该好好修养的,可……”
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满床满衾的猩红鲜血,明太子前襟颜面慢慢都是,触目惊心。
老杨不想说,但不说不行,晦涩低声。
明太子这个积弊甚多油尽灯枯的身体状态,想活够两年,前提是心平气和,好好休息,精心调养。
可玉山惊变,明太子纵马上战场、连续熬夜,心神大殇大动,连续起伏紧绷至极的局势带来的是他连续的损耗心神和持续紧绷。
终究打破了明太子身体一直勉力维持的平衡,引发了山崩一样的后果。
明太子本人是有所觉的,但他知道自己没得治了,他实在厌烦了看大夫。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
老杨只说了半句,就顿住嘴了,明太子低低哑声把除虞清郑安外的其余宫人内侍都屏退,其余的张隆等人明太子并没有让走,“你说。”
明太子慢慢尝试撑起身体,虞清郑安楚淳风急忙箭步扶他并竖起引枕让他靠背。
楚淳风站位在床尾方向,稍慢一瞬,他没再挤上去,而是急切看着老杨,一瞬不瞬。
几乎所有人都是,甚至虞清郑安都频频回头。
殿内清场后,老杨语气沉沉:“……今日幸好用金针及时疏导,回血归经,只是,只是殿下损耗太过了,气衰至极,脉象紊乱,已濒临崩溃,身体急转直下,只怕……寿元仅余三月左右。”
他低声补充:“属下为您仔细调养,应能足三月。但您要多多卧床,且不可再再劳神损耗了,不然……”明太子如今的状态,不卧床也不行了。
一语毕。
殿内窒息一般。
明太子一阵血气上冲,苍白的面庞霎时潮红,但他根本起不来。
楚淳风只觉天旋地转,大男人眼泪不受控制,刷就下来了,明太子虚弱起不来,楚淳风见状连心肝都拧成一团,他扑上去,握住明太子冰凉的手,他哽咽:“四哥,四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府医说妙仪最多只有三四个月的命,不超过半年,他请老杨看过,后者也这么说。
可突然之间,四哥竟然比妻子还要更差一些?
楚淳风泪如雨下,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
难道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四哥吗?
楚淳风一瞬间甚至很后悔,没能多陪伴四哥和四哥相处。因为之前他以为,他和四哥有更多时间。
老杨的声音:“先扶殿下躺下,……”明太子的脸色明显不对劲。
“殿下,调匀心绪——”
明太子咬着牙关,倏地阖目,竭力调匀心绪,将所有情绪先压下来。
楚淳风急忙起身,小心半箍着明太子的后肩,抽走引枕放平,急切又小心将人放平在床上。
殿内急促又焦心一片,楚淳风的泪滴滴答答落在明太子的脸上和脖发内,他赶紧一偏头,泪水濡湿了朱红的引枕,很快连成了一小片。
……
黎明的前夕,漫天的星斗,微凉又无声。
福英殿的偌大中庭内,除了巡守宦卫偶尔清微衣料摩挲声和檐下宫灯的摇晃微响,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裴玄素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俯身给沈星盖好被子,撩帐悄悄下来,起床披衣了,他去妆镜前端详一下妆容没有问题,在室内站了片刻,推门出去了。
黎明前,天很暗,月亮已经隐匿不见了,但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夜空高阔无垠又清冷,四周静悄悄。
须弥台基上下的宦卫按规在岗不见礼,值下半夜的冯维见他惊讶,上前问安,裴玄素无声挥了挥手,冯维站在他身后一侧。
裴玄素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宫廊边缘的台阶顶端,他仰头,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宫殿尽头的角房里一直亮着灯,孙传廷见他起身,很快就过来了,“主子,两仪宫那边的消息。”
裴玄素垂眸瞥了眼,昨晚入夜到一个时辰前,两仪宫那边如秦岑、司马南、李如松之流重要核心成员,都先后去了升平殿。
很低调,但太初宫这边紧盯着两仪宫的动静,孙传廷汇总后嗅到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就立即上报了。
裴玄素皱了皱眉,他憎恨明太子到了极点,但不得不说,他严阵以待,明太子是他生平和此刻最强劲敌手没有之一。
这是快死了吗?
裴玄素冷冷一想过沈星说过的明太子死期,他倒是恨不得对方马上死了,但作为两宫一方的魁首,他讥诮可以,但不会真这么以为。
难道又想搞什么?
裴玄素眯眼,冷冷忖度片刻,吩咐:“仔细细探,不要放过这群人的每一个大小的动静。”
孙传廷领命,匆匆传令安排去了。
对面偏殿左侧的隔扇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董道登穿着靛蓝色的薄棉衣出来了。
他年纪大了,睡得不多,这就醒了。
董道登背着手走过来,裴玄素喊了声老师,董道登也没有多了,随意聊了两句,老头说:“原则上,星星去更合适。”
董道登知道裴玄素在犹豫,不放心沈星去。
但他们这边机括人才实在少了,这类极偏门的人才,有权有钱一时半会也很难搜罗到好且忠诚的。
裴玄素手底下有几个,但水平也算不上很拔尖。相较而言,在机械图和总图等地方表现出来的,沈星反而是最优秀的。
霍少成说了,硫铁矿那边在龙江之变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派人去修机括了。按那个能做水闸头分解图和加建小水道的人的能力,硫铁矿的储物机括就算再小型,怕也有一定的难度。
所以董道登才说,原则上,让沈星一起去更合适。
不过他很光棍,说完之后摊摊手:“不过,你自己想。”他纯分析,不给建议哈。
让裴玄素几分无奈。
董道登哈哈笑了几声,笑声收了之后,他也感慨:“她真聪明,真不错。你虽坎坷,但能遇上她,是真的幸运了。”
裴玄素家变前后,重创巨变,董道登都亲身见证。在所有人都错过了,也都没法接近的那段时光,裴玄素幸好遇上了沈星。
不然,董道登有点不敢想他的爱徒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悲恸和血腥伤口他要怎么熬过来?
所以董道登真的很喜欢沈星,当做侄女孙女一般的看着她长大。
当然,少女温柔体贴有礼貌,有能力又谦虚,从腼腆到坚韧,像一个勃勃而生的碧丝蒲草,晶莹剔透般的美好。她性格好,就没有人是不喜欢她的。
董道登由衷说:“会这么多,可见小时候,她家里人是费心了。”
裴玄素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沈星家里人确实很费心,不管是外面的徐妙仪还是宫里的沈爹等。
但沈星的童年真没那么好,甚至很糟糕。
她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能喘口气后盲目摸索学的,还有那个人费尽心思去寻摸搜索送到她手里,让她得到最好的教导,最终学会的。
那人在背后做的点点滴滴,让裴玄素心里滋味莫名,偏他根本说不出一句不妥。
裴玄素自责愧疚,又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立时接过那人的棒子,让她彻底好起来。
……
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还是很黑,董道登说完之后,就背着手踱步回小书房,继续手头上的活儿了。
小书房的灯点亮,晕光的烛光自窗户和隔扇门的窗纱投出来,那个方向黄亮一隅。
裴玄素目送董道登沿着宫廊下阶梯进了小书房,掩上门,他这才收回视线,仰头无垠夜空和漫天的星河。
他深深呼吸几下,秋季清晨沁冷的空气盈满心肺。
裴玄素想起方才的梦和梦醒后的种种感想,心绪依然难平。
原来他一直犹豫着不放心沈星去的,他知道他开口,沈星不管怎么想的,最后都会听他的,就想以前的每一次。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这样。
因为他知道沈星是想去的。
实在是,他比起那个人幸运太多了,昨夜见沈星神态,她明显是被他无意中的这一问触动了内心的。
裴玄素就想,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想做,那人未竟的事情;他想治愈,两辈子的星星。
沈星这辈子的路和她的前生差别很大,她昨夜明显有种踌躇的感觉,给他一种想探头但不知所措的感觉。
再者沈星成绩是有的,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惶然无助的小孩和少女了。
这次赵青也会一起去。
沈星和赵青很亲近,两人关系很好。赵青与梁喜何含玉等人在沈星心目中的位置是不一样的,包含了上司、人生事业的引导者提拔者这样的色彩,她会信服赵青。
而且她一直都很崇拜赵青,对赵青有着很长时间的仰望之情。
这种闺蜜朋友和老上司的身份,连裴玄素都是没法取代。
而赵青坚强的心性和一贯雷厉风行坚韧不拔的行事作风,让裴玄素一下子就相中了她。
加上这次恰逢赵青正遭遇人生急转弯、正在低谷奋力奔向她想要的是事业和未来的过程之中,赵青表现出来的顽强和坚韧,让裴玄素觉得不管是事还是人,都非常适合做沈星的知心人和引导者。
有些事情,赵青来做来说,这个开头天然就比裴玄素效果要好。
同衾共枕不占优势,太亲密太熟悉反而容易黏糊。
裴玄素今夜醒了没多久,其实他就趋向同意沈星去的,因为他马上就想到了赵青。
站在星光清冷的栏杆前面,裴玄素想了一阵子,还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好。
既然是这样,那他得先去寻赵青和沈云卿一趟。
贾平等人也陆续上岗了,冯维便去捧了披风过来,裴玄素挥了挥手没披,他蓦地转身,快步下去了汉白玉台阶,直接往赵青沈云卿等女临时休歇的隔壁钟萃殿去了。
……
隔壁的钟萃殿内,赵青和张幸云早早就起来了,正在洗漱穿戴。
她们并没有居住正经的正殿偏殿,前面显眼,而且那也不是适合她们住的地方。
沈云卿陈同鉴他们住的大殿后面一排曾经宫人住的庑房的其中几间,赵青张幸云几个女官来了也不挑,直接就在隔壁挑了小房间住下。
随便抹了几下尘,把铺盖铺上去就睡了,她们也不是为了享受来了。
赵青没有和沈云卿同房,毕竟也不算很熟悉,几个女官两人一间,自行睡下去。
赵青和张幸云是很熟悉的,后者是赵青的亲信,两人在监察司建制伊始就在了。
这番大转折,两人都心潮起伏得厉害,进了房人后也低声说了好些,女官前景的、局势和太初宫这边的胜算的、裴玄素,还有沈星和她在这次其中出的力气。
总体来说,情绪是难掩激动,她们希望太初宫能获胜,迫切欲抓紧这次机会。
一大清晨,天亮还早,但赵青和赵幸云都已经醒了,起来后也没点蜡烛,借着微微的晨光穿戴整齐梳好发髻之后,正在掬水洗漱。
赵青已经整理好了,把位置让给张幸云,正站在屋里里面整理皮质束袖的袖口。
这时候,她们听见清微的脚步声,然后朱红斑驳的窗牖外面,轻敲了两下的窗棂的声音,是冯维低声道:“赵大人,督主有请。”
东西提辖司的人,私下仍和旧时一样,称裴玄素为督主。
裴玄素也从未异议过这个更亲近的尊称。
张幸云立即直起身,赵青快步走到窗前,低声问:“什么事?”
两女神情都严肃。
未料冯维低声道:“是私事。请赵大人走一趟。”
赵青不禁和张幸云对视一眼,赵青皱眉,十分突兀,毕竟她本人,可和裴玄素没有任何私下交集的。
两人之间,硬要上说私下牵涉的点,那就是一个的未婚妻是沈星,另一个则和沈星是上司还有私交了。
不过哪怕是沈星,赵青也不觉有什么事值得裴玄素和她见面的,还是这样天未亮私下来见。
赵青不解,不过裴玄素既然来了,她挑了挑眉,拿起剑,推门出去了。
偌大的正殿,开了锁,并未洒扫布置过,显然有些陈旧和空旷,四条湛金中柱都颇有些黯然失色。
若干肃立的宦卫持刀围绕林立正殿内外,清晨的夜色里,众多鲜艳的赭色缇骑服反倒凌驾在这座蔽旧的偌大宫殿之上的感觉。
不过经历过昨天,赵青已经适应下来了,她已经没有了那种复杂的心绪。
只照常迈进钟萃宫的正殿。
赵青方才转念一圈,想到沈星,虽一想就也觉得不对,但她还真的没有想错。
蔽旧的偌大宫殿,显得很空旷,天色已经微亮了,裴玄素并没有命点灯。
赵青进来,便见一身苍青色云锦江崖海水纹蟒袍、身披同色褶皱锦缎大披风的裴玄素。
这个阉人,身姿颀长,侧脸阴柔艳美,无声背对她而立,城府深沉又摄人、
实话说,赵青对裴玄素观感只算一般,毕竟她曾居高临下看过对方,她的对裴玄素的初印象很受神熙女帝态度影响。虽说如今尊卑易处,赵青心知裴玄素很厉害,自己也转换了阵营,但不代表裴玄素身上危险感就此抵消,赵青也不会就此生出什么亲近之心。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让赵青讶异了。
她看到这个阉人不轻易示与外人的一面。
殿门大敞,淡淡的晨光投进来,裴玄素站在金柱一侧,正低头思索些什么。
赵青进来之后,端正拱手一礼。
裴玄素很客气的叫起了。
轻微的衣料摩挲声,那个青色蟒袍的高大冷厉的阉人转过身来,他缓缓踱了两步,就轻声说了起来了。
说起沈星,他语调是一样的,但语气中总是仿佛多一种柔情和缱绻。
他此刻褪去满身的冷厉,把沈星幼年经历他发现的问题和期盼,以及拜托,都仔细说了一遍,很客气道:“你和她,终归和我和她不一样,不知赵大人愿不愿意帮助她,好让她……能变得更好一些。”
赵青一开始是非常讶异的,裴玄素这个人居然有这么温柔挚爱的一面,让她简直吃惊,但下一刻,她替沈星高兴,因为赵青算是见证了沈星一路为这个阉人的付出的,并且她曾经替沈星觉得不值。
但现在,这个眉目冷厉的阉人五官神态都缓和下来,郑重地拜托,她终于感觉到,沈星的真心没有错付。
锋锐的外面之下,也有着一腔绕指般的柔情。
她真的很替沈星感到高兴。
但同时,裴玄素所说的内容,也让她的心沉下来了,赵青是微微皱眉听完了这些的。
很难想像,那个心肠柔软待人极好极真诚的娇小少女,她小时候竟经历过这些。
赵青在宫中十几年,她也耳闻过某些太监和老宫人欺负人大致的手段,唇当场就抿起来了。
等裴玄素说完,天色已经亮了好几分,赵青深呼一口气,她说:“当然,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一定竭力而为的。”
赵青清丽的面庞,一脸的肃容认真。
裴玄素很满意,他点头:“很好,这事完了,裴某人必有重谢。”
赵青道:“不必如此,我与星星真心相交了,用不着你的谢礼。”
她毫不迟疑拒绝了,不需要。
但赵青和裴玄素的说话的语气,比以前缓和了一些。
裴玄素点点头,也没强拗这一点,对方要不要和他给不给没联系,赵青要当女官,换个方式总能给下去的。
赵青答应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于是赵青就告辞离去了。
裴玄素吩咐:“把沈云卿叫来。”
叫赵青,是想让赵青和沈星同行;而叫沈云卿,则是不想和沈云卿和沈星同行了。
原本,人手紧缺,沈云卿自然带着她的人陈同鉴的人加入进去,有沈云卿在,沈星肯定和她二姐一队的。
但现在裴玄素不想。
沈星回到沈云卿身边,想当然她不自觉就会回到当年永巷姐妹俩的相处状态。
这是对于沈星和赵青是相当大的负面作用的。
不合适。
最起码不是现在。
沈云卿很快来了,沈云卿是沈星二姐,裴玄素说话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就把原因和他的设想安排都说了。
天色已经半亮,沈云卿精神抖擞跑过来,一听这些话,她整个人都愣了。
偌大的殿宇,半昏半朦胧,沈云卿怔怔看着裴玄素,她突然眼眶发热,“……我,我以为她好了。”
她难受极了,“好。”
心肝五脏像被人伸手抓住一样,眼泪控制不住盈满眼眶,沈云卿赶紧低头抹了,她连连点头。
“你多派人跟着她。”
“那是当然。”
沈星的安危,裴玄素怎么可能不上心。
……
这个时候,前面赵怀义已经连夜把能替换下来的人手都全部替换下来了。
最后一批张韶年等人,连睡都没睡,匆匆把身上显眼的赐服和赭色宦卫服给替换了下来之后,就直奔福英殿来了。
裴玄素和沈云卿说定之后,他立即就折返福英殿了。
正殿大门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正殿的左次殿之内,裴玄素已经端坐在楠木大案的太师椅上。
面前三叠纸,接下来会先分成三队人,第一队奔赴硫铁矿所在的鄞州东的燕山;第二队,少帝的尸骸昨夜已经连夜挖了出来了,和汝南伯张继苍所述完全一致,接下来第二队将星夜赶赴东北边陲的邺安州一带,把那个杂役找到并完成审讯画押把活口带回来。
第三队的任务则复杂一些,昭献太子当年遣出的三名亲信,其中嵩明书院山长邵广宣,他做下的这些事情,被一名老书僮无意所察觉,那名老书僮想敲诈他,就细心私下了解和整理,把邵广宣这些年的弟子学生亲近有嫌疑的那些,全部整理成名单,并且甚至把邵广宣的一些手段都记录。
而后,这人细想想,觉得敲诈可能没这么好效果,这种超级大书院也是有派系之争的,他最后把这本东西给邵广宣的对家,顺利得了一大笔的钱财,马上就辞职跑了。
然后,那个对家才刚刚发难,因为不知道邵广宣具体做的是什么,所以只以“勾结纵连,意图影响官朝”来逼对方下马山长之位。
然而这个事情才开个头,这对家回家的返城的路上遇上塌方,直接就死了。
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家人回乡的路上遭遇水匪,也死光了。
这个对家的的亲信和学生,被排挤出了书院之后,几年间也陆续病逝或者发生集体意外,都没了。
反而是最开始那个老书僮,跑得快,担心被报复,无影无踪。
裴玄素这一年也在查这个人,他纵观全局,一眼就明了为什么了。
老书僮已经有了线索,对方是个赌徒,观其行事作风,很可能有备份在的。
陈元抽丝剥茧查了快一年,查到果然有备份,并且影影绰绰终于捕捉到这个狡猾的老书僮一家的落户线索。
因为西线军的事,陈元的查探中断了。
现在立即接上,第三队人马上去,必须以最快速度把这个老书僮找出来,并获得整个事件的口供和那个名单作明太子居心叵测祸乱朝堂的证据的重要一环,还有拔除太初宫这边官员的证据。
沈星去硫铁矿,机括需要她,她和韩勃何舟赵青张幸云汤吉朱郢等数十人一队,但没和二姐沈云卿徐景昌一队。
陈同鉴匆匆交待了宫中的事务,这次也去,不过他和沈云卿唐盛陈元等人去的崇明书院。
沈星没能和二姐景昌一队,她有些惊讶,景昌也是,但后者刚一动,沈云卿就给了个眼色,景昌就没说话了。
沈星也没有异议,毕竟这是安排好了的,二姐二姐夫景昌都没意见,那她也就没说什么,只努力专心听上面的裴玄素说话,一一记下。
书案上的三叠资料,是董道登孙传廷和陈元等人整理的,裴玄素起身,众人俯身领命,领队的匆匆接过资料细看,有不懂的马上向孙传廷董道登等人询问,然后立即就出发了。
沈星不是领队,韩勃何舟和赵青几人匆忙凑到灯下去翻看资料低声说话。裴玄素则站起身后,看了她一眼,往另一边的东次殿暖阁行去。
沈星就转身跟着过去了。
暖阁推开了朱红槛窗,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不少,但太阳还没出来,有些晨光朦胧的感觉,风吹进来沁凉沁凉的。
裴玄素推开窗户之后,听见脚步声,立即回身,行过来拥抱她了。
沈星一身紫色的胡服劲装,头上扎了男髻,有些单薄,但等会还会套上五城兵马司的布甲的。
她这样看起来,英姿飒爽,青春靓丽,一见裴玄素来拥着她,她就不禁露出几分微笑。
沈星昨夜也做了一宿的梦,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幼年的回忆,半夜里翻来覆去的梦见,醒来都忘了,但她心里依稀有种残留的隐隐无助和怅然的感觉让她情绪低落。
她用冷水洗了脸,努力打起精神,换衣服出来一直到到现今。
被裴玄素拥着,她绷紧的肩膀才松了松,呼了口气,冲他笑了下。
“你在家里,要好好吃饭,抓紧睡觉。”
对比起出门,这边应算家里了。
裴玄素有很多话想嘱咐她的,未料刚张开口,却被她反过头来先叮嘱。
好好吃饭,争取睡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裴玄素一颗心登时犹如泡到了温水了,又软又酸,他心里真的是心疼这个人儿至极了,只恨不得一辈子护着她,让她快乐无忧。
他暗暗告诉自己,应当是最后一次了,这次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实现的了。
裴玄素俯首,亲吻她额头,亲昵怜爱极了:“嗯,我知道了。你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到时候咱们在东郊见面。”他意有所指,“你多听赵青的。”
“当然,也要有一点防备心。”
赵青还不是得他完全信任的自己人呢,他说到底还是不够放心。
裴玄素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串,沈星一一都答应了:“嗯,好,我都知道了。”
他亲吻她,她仰头和他亲吻了片刻,裴玄素最后依依不舍放手了。
外面已经开始动身了。
沈星跑出去,和赵青韩勃何舟等人在一起,徐芳邓呈讳等人紧随其后。
韩勃和邓呈讳何舟都得过裴玄素的私下嘱咐,此刻回头,冲槛窗方向微微点头。
裴玄素目送一行人背影,后者纷纷披上太监宫女的服饰,从后殿的几个侧门出去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裴玄素很牵挂,人未走就惦记着不放心了。
但他深吐纳一口气,从小侧门门洞收回视线,他还是决定让她去了。
飒飒凉风灌体,眼前半朦胧的晨光宫城深深,命运负他太多,若福祸守恒,那当否极泰来了,希望一切顺利。
不管明事暗事。
还是他昨夜开始期盼与沈星相关的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