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裴玄素醒来的时候,仍沉浸在那种怆恸的极悲之中,胸口还有那种被重箭贯穿后的硌硬异感和钝痛感,生命流逝到最后失去意识快死的感觉。
已经入夜了,整个房间昏暗一片,他蹙眉捂住心脏,忍不住低咒一声。
裴玄素并不想做这种梦,但奈何老刘的药停服之后,这么梦又开始做了。老刘说这是痊愈的必经阶段,他也不能把药当糖丸吃。
他蓦地掀帐赤脚下地,紧紧地蹙着眉头,忍不住踹了一脚凳子,但又怕惊醒沈星,下意识一把抓住凳子,无声把凳子放正。
他使劲拍几下额头,用力甩了几下,稍稍平复过来之后,裴玄素不禁抿唇,今天的梦境他真的非常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前生和她的纠葛和种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其实也没有很出乎意料。
他自从知道沈星心里藏的人是前生的自己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前生那个自己必然亦是深爱着她的!
沈星这样一个经历种种变故还始终保持纯粹和赤子之心,有一副柔软心肠,待人真诚体贴,有时贴心温柔得想让你落泪的人,谁能不喜欢她?
身处黑暗中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飞蛾扑火般爱上她吧!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想知道。可能这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过的原因,还有梦中一直以来的第三者视角,让他始终没有办法将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彻底代入进入。
很熟悉的人,很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但涉及沈星,就始终有那一块心理上是过不去的,把他和梦中的那个“他”分隔开来。
前生的那个“他”的惨痛经历和一生让他动容、愤慨、心潮起伏,但有了沈星,他心里那块就膈应得慌。
黑暗里,裴玄素无声坐在太师椅上,喘了一阵,低咒一声,忍不住回身撩起床帐,他俯身去拥抱着熟睡中的沈星,把脸贴在她的侧脸和头上闭目。
好一会儿,裴玄素才亲了一下她,轻轻起身松手,放回帐子。
外面贾平快步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和孙传廷简单交谈,紧接着贾平轻轻敲门,“督主?蔺卓卿醒了。”
“这么快?”
裴玄素迅速收拾穿戴,抽了门栓拉开门房,低声叮嘱邓呈讳和张合徐喜几句,带着人迅速往前面去了。
不过他走后,沈星也没睡很长时间。她临睡前看过更漏,特地叮嘱过徐喜和张合他们,让三个时辰就喊她。
她刚醒过来,就听到了外头急促奔跑声,是徐容!
徐家的事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为了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徐芳四人分了一个跟在裴玄素身边的。
今日是徐容。
徐容飞奔跑回来,激动到声音都变了,他握住沈星的手,对沈星还有徐喜说:“小小姐!小小姐!真的有了,那个蔺卓卿最新供述,他知道东宫那边想利用小公子做什么?!”
沈星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间,她激动得难以自抑,“真的吗?真的吗?!”
她侧头向徐喜和张合他们求证,后者尤其徐喜都激动得不行,沈星拔腿往裴玄素前头的值房飞奔而去。
徐喜徐容张合等人急忙跟上。
……
裴玄素需要考量的还有许多事情,当先的头一件,就是蔺卓卿对他私下供述的种种内容,他又该示意其往明面上招供多少?又保留多少?
他大致有了腹稿。
不过蔺卓卿的麻沸散昏迷时间必预计中醒得要早太多了,大概他在十里花楼常年服药练习龟息的原因,身体有了抗药性。
他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麻沸散的药效大家普遍都知道,这药还是太医和寇氏的医士一起配的,所以蔺卓卿醒的时候,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寇承嗣窦世安等人连日奔波审讯也极疲劳,趁这个空档抓紧时间补眠了。
因此出现了一个空档。
蔺卓卿动了一下,紧接着守在内间的冯维就发现了,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冯维安排一下,悄然带着蔺卓卿从隔间倾倒秽物的小门出来,在夜色下无声偷渡到裴玄素的值房。
蔺卓卿原原本本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大致上和下午时说的差不多,只是细化了不少,说了很多他知道的详情和蔺家当时情形。
不过蔺卓卿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当年我爹和哥哥们,曾先后多次私下出差到浔江一带,应该大概是龙口县到新平县这一段。”
浔江是绣水大河的一条支流,蔺卓卿说的那一段,恰好是个“u”弯位,距离靖陵较近!
裴玄素立即打开水文图,这个图私下他细看了很多次,也使人去试着寻找这个机械图水道的吸水入口,但绣水之大,支流之多,大海捞针没有结果。
现在一看这个浔江的弯位段,它距离入江口不远,绣水一旦汛期大涨,联合另一边的沅水、鹿水、虔水和再往上游的雅水四大支流急涌直冲而至,湍急奔涌的巨量水流能一直冲到这个弯位。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略略忖度算计,这一带还真有建造水道入口的条件。
蔺卓卿说:“不过你知道,当时绣水两岸举倾国之力大修堤坝,我爹我哥哥们本来就有参与督工。这种大工程贪贿很多,私下寻访也不无可能。”
所以这一点,蔺卓卿不算很笃定。
但有另外一点,有关西疆军和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的。
蔺卓卿斩钉截铁:“我知道徐景昌有什么用?东宫用他来是做什么的?!”
裴玄素倏地擡眼:“你说。”
蔺卓卿双目仍充血泛红的痕迹,脸颊鞭痕伤口贴着的敷料一大块,他冷哼一声,用一种砭骨般恨意的声音道:“五关三所和西边军的将领,差不多都被明太子拿下完了!大大小小,可能就剩十来二十个硬骨头。”
“徐系的占一半,徐景昌,必然用来以徐家长子嫡孙曾经继承人的身份,来劝降这些硬骨头的!”
蔺卓卿呵呵冷笑,所以他嘲讽痛恨徐景昌,这个才是根本原因!
蔺卓卿到底在西南二道和西边军待着这么些年。为了适应高原反应这些关隘和卫所和边军是在一直不断调防轮换的,所以每一处他都待过,基本所有大小将领他都见过认识过。
毕竟他是蔺家小公子,身份不一样。
有些事情,意外发生后,回首一看,就看出许多不同来了。
“那些徐系的旧部们。当然,其实霍家的,甚至蔺家的也一样是。”沙哑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蔺卓卿讥诮挑了挑唇。
这也就是他事发之后,隐姓埋姓,没有再和父兄的旧部联系过的原因之一。
不过蔺家再怎么样,也没有徐系的沦陷得多。
有些很微妙的变化,譬如约他出去,结果回来他发现营房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蔺卓卿着意观察,慢慢发现,这些徐家、霍家、蔺家的亲系或者旧部的大小将领们,他叫一声叔伯的,或者称一声兄长的,这些人渐渐变得有些微妙,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
于是,那些耿介的、没有被侵蚀的将领,就渐渐变得不合群,或者察觉异样因而变得更加暴脾气了。
其中连一直关照蔺卓卿的父兄亲信都出现这样的迹象。
有好几次,年岁渐老有心退役的陈伯父,在最后一年里,曾多次私下唠叨过要不就让蔺卓卿退役好了。
但不等陈伯父安排好,他就出事了。
蔺卓卿提供这两大重要消息,几乎一下子这个靖陵计划提炼出重点。
大书房内,裴玄素蓦地擡眼,他说:“都有谁,写出来!”
一盏孤灯,裴玄素换了一身苍蓝色的蟒袍,这一瞬眉目锐利到了极点,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搠获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关键!
蔺卓卿提不了笔,他口述,冯维拿起笔,飞速记着,不时询问名字是否正确。
最后蔺卓卿写下二十一个人名,“这里面我不肯定全部都是,但至少有大半都是东宫眼中冥顽不灵之辈!”就是不肯驯服的硬骨头。
其实裴玄素也密令卢凯之及华氏虞氏这三个已经彻底归投于他的门阀,私下在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个问题,裴玄素其实在最开始他就想到了。
但他一直没有和沈星说,就是不确定因素太多,他不敢和她说,怕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但和卢凯之他们都不一样的是,蔺卓卿算是当年事件之内的人物之一——太.祖皇帝肯定不会吩咐门阀,甚至防御着门阀,这里又隔了几层。所以西路军的卫所关隘里,门阀这边的人和蔺徐霍三家的旧部将领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对方内部变化,门阀这边的人很难去知悉,仓促间想查这些会比较困难。
但蔺卓卿不一样,根据他的观察和身处其中体会到的微妙变化,他就锁中了大半的人。
……
夏夜炎炎,虫鸣蝉嘶阵阵,但这一刻,所有吵杂都悉数隐去。
因为不欲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大书房内只点了一支蜡烛,灯盏放在楠木大书案上,一灯如豆,无声中有种沉沉的凛然。
裴玄素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靠背上听着,到蔺卓卿一个个说出名字,他慢慢坐直身。
冯维写好了,迅速摘抄了两份,将名单呈于裴玄素的面前。
裴玄素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垂眸一目十行,他终于拿到了这份名单的!
目前太初宫获得的两条线索,在西去和水闸查探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西去。
至于这二十多人,分布五关三所和距东都千里之外的西边边疆,徐景昌那边已经先行一步了,剩下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并且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后患马上就会凸显。
所有最好一矢中的。
裴玄素取出抽屉的军册扔给冯维,冯维伏案快速对照,把蔺卓卿所述和现今有了职位、服役地点有变化的将领重新标注。
裴玄素则将徐系、蔺系、霍系的将领分别按昔年派系用小勾和横线标分出来。
很快一目了然。
徐景昌现今到了哪里?他又已经说服了谁?目前时间尚短,肯定跑不了几处。
那接下来,东宫的人还准备带他去找谁?
选谁,他才能迎头遇上徐景昌,一击即中地捕获他的行踪和轨迹呢?
徐景昌在沈星的前世里,他后来死了,但观明太子种种迹象,很可能原来就不打算杀他的——很可能是因为楚淳风。甚至后来弄出一出暗阁被太初宫声讨,东宫不得不把人交出来,明正典刑的戏码。都可能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子上,给徐妙仪的一个明面上的事变交代。
不过徐妙仪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下子承受不住,直接吐血而亡了。
裴玄素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目前,徐景昌必然已经在西去帮助明太子收复这些最后徐系将领的路上了。
这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才导致明太子改了主意,要了徐景昌的命。
裴玄素必须跟上徐景昌,赶上这场变故!
他有预感,这场变故必然让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有进一步的大进展!
在此时此刻这个局势之中,这个进展,很可能会产生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一个,很明显的,沈星前世徐家家变几乎死绝了根本原因,就藏在这个变故里面了!
徐系将领足有十几人,那究竟选谁,才能跟上和徐景昌迎头碰上,跟上他呢?
距离、脚程、人物重要程度,从而判断徐景昌的行走轨迹,这影响裴玄素选择的因素非常之多。
裴玄素垂眸盯着这十几个人名。他已经和沈星反复讨论过,也和沈星手上的部分徐家旧势力如岳肇等京营将领私下多次通信。裴玄素一贯走一步看三步,多方准备,在关键时刻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裴玄素对这些徐系将领的履历和生平、亲属、性格等都已经很了解,他斟酌着,先圈了几个人。
最后,他选中一个西疆边军的,位于西边三大营之中的什山关大营中的指挥佥事,叫黄幸屡的中年将领。
这个黄幸屡,今天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黄金的年龄。他昔年是沈星祖父魏国公的心腹大将之一,幼年是被魏国公从战乱中救起,放进残兵村养大,对魏国公徐家感情极深忠心耿耿。
但他这人脾气相当耿介,蔺卓卿也提过几次,是个暴脾气的固执之人,和倒向东宫的那些同袍有颇多矛盾不和的之处。他妻子早逝,没有续娶,并且他在七年前突然把老母和幼子送回老家,连培养都不培养了,不管不理,孑然一身的样子。
——七年前,正是蔺卓卿开始察觉,身边的父兄亲信将领们开始有人出现微妙变化的时候。
裴玄素垂眸思忖,再三比较,最后不再迟疑,他选中了这个黄幸屡。
蔺卓卿一直半靠坐在一边,他看着,见裴玄素圈的都是徐系的人,他不禁冷嗤一声。
沈星的紧张,跑进跑出,还有徐芳他们轮着换班的着紧关注,蔺卓卿当然知道大概是为什么?
他不禁端详了裴玄素一眼,这个眉目冰冷城府极深一身苍蓝蟒袍描金黑披威势摄人的阴柔权宦。
蔺卓卿觉得可笑,裴玄素这个这样经历的人,一个残缺打入泥泞九死一生连身体都酷刑侮辱性不完整的人,到了今时今日他居然还会相信真情?
裴玄素冷冷瞥了蔺卓卿一眼,那冷冰冰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蔺卓卿一下子噤声,顷刻收回嗤笑表情。
裴玄素冷哼一声。
个中原因不足让蔺卓卿道。
他选择徐系,当然不不仅仅因为徐家。唯有裴玄素屹立不倒,他身后的一切才有可能,他和沈星的才会有将来。
当然,徐家也很重要。
一箭双雕。两样都要紧,但这并不是什么互相冲突的东西。
裴玄素选中了徐幸屡之后,吩咐冯维:“去准备,我们大概明早就会离京!”
冯维应了一声,仔细收拾好桌上的军册和名单,叠好放在裴玄素左手侧,领命快步去了。
裴玄素往后靠坐在太师椅上,他擡目瞥向蔺卓卿,吩咐道:“稍后,你要招供的,除去浔江的消息,其他的大体不变。”
“至于浔江,就改为沅水,其余说辞不变。”
他举了举手上的纸笺,“但我和你对话的,尤其是这张纸上的圈圈,不许往外说。”
裴玄素选中黄幸屡,但他也没在蔺卓卿面前直接加圈。
这吩咐的是明面上的招供。
反正除了浔江的消息之外,一切就按蔺卓卿原来知道的往外说即可。
“另外,加上这几个人名!就说从听你父兄心腹说得的,是你父兄曾关注过的人。”
这几个人,说得模棱两可一些也无大碍。
裴玄素迅速拉过一张纸,写下几个人名,后者都属工部的,要么死能工巧匠,要么久处工部的官员。他们相同的条件,都是太.祖皇帝的武德年间就人在工部,并且实地参与过大修绣水两堤的。
裴玄素选择去西军,但他并不想寇承嗣再跟着一起去。
西军和水闸,两个调查方向,正好一人一边。
水道水闸讯息不够,裴玄素就给加了一点料,增加份量,让寇承嗣只管查去。当然,或许寇承嗣有意外收获也不定,反正那些也确实是东宫的人。
这么说说写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裴玄素迅速吩咐完毕:“去吧,你该回去了。”
蔺卓卿沉着脸仔细听完,贾平跑进来扶起他,但他挣了挣手,自己竭力站起,一字一句:“裴玄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慢慢转身,被贾平直接背上,小跑出去了。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的背影一眼,轻哼一声,他把孙传廷叫进来,吩咐孙传廷传令杨慎,立即带人去查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他迅速而低声把蔺卓卿的招供说了说:“叮嘱杨慎,切切谨慎,小心注意安全。”
孙传廷深呼吸一口气,应了一声,赶紧拿着裴玄素的密函出去传信了。
裴玄素匆匆处理着这些事情,大致吩咐完之后,他也迅速站起,出了房门,快步往后面起居的第三进而去。
因为徐守已经往后面跑去了。
没多久,他听见熟悉的轻盈脚步的奔跑声。
裴玄素快步穿过月亮门,迎了上去。
炎炎的夏日,黢黑的夜晚,呼呼的燥风树木和花坛刷刷作响。
那个身穿玉白官服的娇小身影往这边狂奔而来,沈星少见这么激动得连表情管理都失控的时候。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金丝绣金的下摆和描金的黑披风在热风中涌起一个猎猎的弧度。
沈星站住,她急忙说:“二哥!……”
“是真的!”
不等她说完,裴玄素斩钉截铁告诉她:“这一次西去若顺利,不但靖陵计划将大有进展,景昌和你家的事情估摸着也能真正解决了!”
两人一相遇,他附耳,低声把蔺卓卿说的详情复述了一遍,还有他的判断。
这个夏夜,是很吵杂的,因为没有人顾得上把蝉都全部粘走。远处的蝉拚命嘶喊着,和虫鸣混合在一起,炎热的夏风吹在脸上热辣一片。
可沈星长久以来藏在心里的焦灼,却如同终于浇上了一瓢冰水,她一瞬间,喜极而泣,掩住嘴,努力深呼吸,但还是泪盈于睫。
“这是你的努力,你真了不起!”
裴玄素拥着她,低声说。沈星确实很努力很努力,从出宫门都现在。靖陵计划的稽查到如今,她出过了力气得到的结果,不是导致目前成果的全部,但确实有很重要的地方。
沈星被他说得,眼泪没忍住,倏地滑下来了,她赶紧抹了,激动得想哭,但又想笑,她也用力回抱他,把眼泪浸润在他的肩膀上。
“希望我们能顺利跟上景昌,阻止一切。也顺利查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裴玄素抚着她的背,停下,收紧,他说:“会的!”
我会竭尽全力的。
我知道你也是。
两人很快分开,因为徐芳他们跟上来了,沈星用力抹了抹眼睛,回头看了不顾僭越跟着就在她身后的徐喜徐容,后者也情绪难以自抑目泛泪光。
沈星缓了缓,回头和裴玄素相视了一眼。裴玄素书房中的沉沉冷肃已经褪去,沈星把手伸进他的掌心,两人迅速转身,往诏狱方向的侧门行去。
……
当夜,连续多乘快马往玉山行宫方向疾速而去。
最后,是多名随扈和裴玄素寇承嗣等人,亲自带着一辆马车,用金令叫开南城门,先后赶赴玉山行宫。
翌日。
今日十九大朝,但早朝尚未开始,很多密切关注着东西提辖司和诏狱那边的文武臣将都已经得到了消息,很多人意识到,两宫斗争即将又要掀起新的高潮了。
圣山海。
明太子额头右边的白纱药布已脱了,如玉苍白的颜面上,两个红褐色的薄痂。他一身黑红明黄的皇太子朝服,头戴九章毓珠冕冠,他站在皇太子的金红明黄车驾之前,眺望金光粼粼的大湖。
“开始了。”
转暗为明,已经开始。
这一个十九大朝,犹如飓风过境一般,神熙女帝突兀宣布要从北边的奉州、云州等大营、东路的南安州、禹章等驻军大营抽调将领,然后对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及西边军进行换将调整。
太初宫一系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官员立即出列,举例了几处弊端。
当场就换了两名西边线的将领。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朝堂开水下了油锅一样沸腾起来了。
果然如明太子预料的一样,种种原因,神熙女帝哪怕想给西路大换血,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
御座上下,母子二人俱站立,一上一下,一触即发。
明太子眉目阴沉,他额角右脸还隐隐疼痛,但他突然觉得开心,神熙女帝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真让他痛快啊!
但这还不够!
明太子眉目阴沉沉的,片刻自上收回目光,他瞥向领了抚慰使差事后多日不见上朝的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空出的位置。
他又往沸腾一般的吵杂后方望去。
——这正大光明殿朝班内外,不知不觉,有了很多被提拔上来的、裴玄素的人。
裴玄素正式迈入权臣之列之后,他和太初宫党羽之间互通有无,先后提拔旧人;又借沈星的云吕儒陶兴望等人通过老师、同年的各种擡手互相拉扯之间——云吕儒陶兴望等人的官位是不够高,但他们的老师或世交叔伯的官位却有很高的。
裴玄素收拢人心手段非常厉害,如云吕儒当初的老师阁臣房载舟本来极不屑于他,但后来却逐渐向裴玄素靠拢,目前已经算个个不折不扣的裴党。
裴玄素从未停下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结就一张大网,他真正成了一个党羽的魁首。
名副其实的权臣。
另外还有吴柏、窦世安、林麟等人渐渐也以他马首是瞻。
现在连寇承嗣,都不敢小觊他。
阉贼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朝堂上骂过了,除了东宫这边。
除此之外,就明太子知道,还得加上暗处裴玄素自己的私下人马、卢凯之等门阀势力。
裴玄素是真正成了大气候了。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是靖陵计划!
绝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道和水闸。
一旦计划成功,裴玄素多厉害都将宣告结束了!
足下的正大光明殿、整个国朝将彻底宣告改朝换代。
明太子冷冷收回视线,又扫了太初宫那边的大小臣将一眼。
届时,别说裴玄素,整个太初宫一系都将被了结!
明太子擡眸,瞥一眼神熙女帝,他俯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淡淡道:“禀母皇,略有不适,儿臣告退。”
吵成一锅粥的朝堂稍静了静。神熙女帝也不能说不许,毕竟明太子负伤,还是她打的。秦钦那些人马上就该跳出来了,结果都一样。
神熙女帝从齿缝挤出:“且去!”
冷冰冰,森然无比。
明太子充耳不闻,转身离去。
呼啦啦带走外殿等候的一大群伺候的人。
……
整个朝堂吵翻了天。
明太子离去没多久,就散朝了,神熙女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整个正大光明殿还在吵着,西边大换将还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护国大将军、京营都指挥使蒋绍池蹙眉沉默了很久,最终快步出了大殿,他很低调去了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求见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一身玄黑明黄的冕冠朝服还未曾换下,屏退伺候的宫人太监,两人就站在窗边,蒋绍池眉心紧蹙,低声:“陛下,这好端端的,怎么要换西路的将领?”
西路军防御的西蕃高原环境特殊,人不好换的。这好端端的突然大换血,朝堂大反对,甚至连真正的中立派也不同意了,方才纷纷谏言了。
神熙女帝眉目阴沉到了极点:“这个逆子!楚荣珵昔日给留下了不少布置,西路军已经被他掌握了七八!”
她简短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蒋绍池闻言大震:“什么?!”
……
蒋绍池心事重重,很快告退离去了,神熙女帝连冕冠朝服都没换,直接快步穿过御书房,往东边的暖阁行去。
暖阁内。
裴玄素一身苍蓝蟒袍赐服之下,已经套上了黑色的劲装,随时能穿能脱。
寇承嗣果然选择了查水闸,他已经往外朝的工部,和梁默笙分头行动,并且两人都遣人紧急往沅江的下游去了。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此次西去,必须阻截东宫欲利用徐景昌彻底掌控五关三所及西边军之事!将高子文等逆渠擒杀。裴玄素,你要尽快查清楚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不要辜负朕对你和东西提辖司的信重。”
神熙女帝昨夜连夜被叫起,亲自召见蔺卓卿并听取了招供,惊怒交加自不必说。
她也是个相当有魄力的君主,第二天早朝就强硬宣布给西路大换将,并已在紧急物色合适的将领人选。
朝堂换将这边的事就不用裴玄素和寇承嗣去费心,他们另有重任。
虽兵分两路,但神熙女帝不需太多思忖,依然把勘破太.祖皇帝的所有布置和明太子的计划的重任放在裴玄素的身上。
到了这样的至关重要之时,寇承嗣确实是比不上惊才绝艳有手腕有手段雷厉风行的裴玄素。
“只不过,”神熙女帝脸色沉沉,话锋一转,往身后引枕一靠,她擡眸盯了眼肃容跪着聆听的裴玄素,“多带些人去。监察司乃东西提辖司建制之初的辅成衙门,甩脱监察司行事,朕不要再听见第二次。”
“监察司已经二次精简过,绝对没问题,赵青带的人也可以跟上你的速度,你自可放心。”
神熙女帝道:“听见了吗?!”
裴玄素这人,相当之有危险感,他在朝堂如峙如渊,随时能执掌三省的姿态;而此刻跪在昏暗暖阁龙榻之前,却如同出鞘宝剑,沉沉无声的锐利至极危险感。
非常之时,神熙女帝委以重任一再放重权给裴玄素,但却也在警告他,不得再脱轨自作主张了。
裴玄素肃声恭敬:“是!臣有罪,谨遵陛下之谕!”
神熙女帝这才满意,点点头,她放缓声音:“你是有功之臣,朕知道。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
“这次,寇承嗣和梁默笙负责机械图,你率人西去。好了,马上去吧!”
“是!”
裴玄素面色凝肃,微垂的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思绪,听见“此事完成,国公爵与少师加封自有你的”,他心里不禁暗嗤一声,但面上毕恭毕敬不减半分,恭敬领谕之后,起身倒退之暖阁帘外,掉头疾步而去。
一步跨出偌大的朱红殿门门槛,快中午的夏日艳阳刺眼至极,他擡眸瞥了一眼炙炽的阳光下的金黄庑顶飞脊,脚下一顿,马上有小太监为他披上描金冰丝黑披风,他转身快速离去。
这次,裴玄素毫不迟疑将徐家事连同已经半露的靖陵计划,一并擡出水面放在神熙女帝面前。
若顺利,他将一次性解决它。
彻底了却沈星的长久以来的期盼和心愿。
裴玄素步履极快,下了含章殿后,很快就和窦世安林麟几个汇合。
林麟等人自觉退后几步,左右扫视,隔开偶尔经过的宫人太监。
裴玄素和窦世安并肩快步而行。
接下来,明面上将也有个“裴玄素”去西边,窦世安同行。
裴玄素低声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不要露馅。
窦世安花了一上午时间匆匆处理羽林卫的事情,还赶去看了父亲舅舅。他目前负责的这些外差,没什么好说的,既是个人机会,也是必须——太初宫不能沉船。
窦世安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太明目张胆了!”
他说着又沉默,因为朝堂也不乏叫好声,私下甚至有人说,皇太子殿下不愧是太.祖皇帝的儿子!
种种复杂和矛盾,就不说了。
楚氏,神熙女帝。
他们早站一方,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当全力以赴,不然付出的将是身家性命乃至一族为代价。
窦世安说:“你放心,你回来或联系我之前,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两人快步往前走,也没真正出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含章宫的三重大宫殿范围,两人边说,边飞快闪进一处罅隙,穿过窄小甬道,进了一个小偏殿的宫室。
梁恩已经在等了,还带了易容手艺人。
见了这个易容师傅,裴玄素眼神不禁微微闪了下。但他表面没露出丝毫异样,镇定自若,在小偏殿的中央的椅子坐下,让那边手艺人仔细观察他的脸,并给对面凳子上坐着的一个身形穿戴一样的太监易容。
完成以后,大概有六成相似。
最多就这样了,连夜找的人,不过远观没问题。
接下来,易容师傅将穿上宦卫服饰,跟着窦世安一起出发。
裴玄素则换上普通的太监的蓝衣,跟着梁恩迅速走了;窦世安和“裴玄素”一起,并肩从原来的路线折返出去。
裴玄素很快抵达后山宫墙处,禁军松开口子,他带着韩勃蔺卓卿几人自宫墙一跃而出,很快没入郁葱的林间。
一行人直接从山的另一边而出,从隐蔽处牵出几乘处理过毛色的马匹。
阳光自林木树梢的空隙漏下来,裴玄素回头望了只隐约看到一点金红色远处行宫,他深呼一口气,眉目间皆是志在必得的幽色。
裴玄素率先翻身上马,驻马片刻,一夹马腹,“走!”
数人一身便装,汇入人来车往的驿道,往兰亭州西郊的方向而去。
……
裴玄素等人连夜带着蔺卓卿往玉山行宫去了。
沈星他们也没闲着。
除去裴玄素必要带在身边的韩勃梁彻冯维等及一众的贴身宦卫之外,其余人此次跟随西去的人,已经先后通过东都、玉岭外朝衙门等地方,用各种方式便服离去,先后抵达指定地点汇合等待了。
指定的地点是距离玉岭挺远的,在兰亭州东郊,与滂州相接的驿道不远处。
长亭古道,山坡下车马途人时不时经过。
一行七十余人,分成几处或站或蹲,等了两个多时辰,又晒又热。
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各自取出带来的干粮和酸梅汤或水,除了放哨的,都各自找了个树荫坐下来填饱肚子。
徐芳几个问了她好几次热不热?实在今天真的热得慌,还端了杯藿香正气汤来给她喝了,挺难喝的,不过沈星乖乖喝了,以免徐芳他们担心她。
梁喜何含玉大呼小叫,说芳叔你偏心,往山坡底下的茶棚跑去了,徐芳不好意思,张合则大呼小叫让给他拿一杯。身边的人都一身劲装蓄势待发,但裴玄素还没到,氛围还是比较热闹的。
沈星面上带着笑,眼睛却不自禁往左侧不远处望去。
那边有赵青带着十来个监察司的女官同僚。另外再不远处,还有楚元音和她的人。
楚元音挂着监察司的名,但实际和赵青及赵青麾下的女官也不相熟,前者坐在一丈外的人群边缘,带着她的人在低头进食。
楚元音之前在杜阳旧马厩爆炸时负伤了,伤有点重,休养到现在才算好得差不多。伤愈后不知道给了什么利益交换,这次神熙女帝把她也塞进第一梯队的队伍里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山下茶棚被他们雇了一个灶头,熬了藿香正气汤,不少人赶紧清空了水囊跑下山灌满去了。
山坡上清净了很多。
沈星见楚元音已经吃好了,把水囊喝空递给其中一个心腹,该心腹拿上七八个水囊后也下山去装了。
她忍不住站了起身,走到楚元音那边去。
沈星在相距楚元音三四尺的地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她提了提裤膝,也坐了下来。
楚元音当然见到她,斜瞥了一眼。
那个因为晒和热一脸通红汗水,白皙脸庞上眉目却始终有几分婉柔的娇小少女,她似乎又几分坐立不安想说什么的样子。沈星坐了一会儿,酝酿了一下措辞,终究小声问:“公主殿下,可能很冒昧,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沈星还是很礼貌的,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不管有没有好感,但至少不会排斥她,楚元音用帕子扫了扫嘴角:“你问。”
沈星顿了顿,小声问:“如果因缘际会,对方不是恶心的人,那,你有可能喜欢宦官吗?”
楚元音不禁一愣,手中帕子一顿,诧异瞥了沈星一眼,但那个满脸汗津津的白皙少女一瞬不瞬盯着,仿佛很紧张很期待她的回答的样子。
但这个问题,实在让楚元音感觉到一种侮辱,尤其是她是父丧后无所倚仗的皇室公主,楚元音倏地擡头,她不高兴道:“怎么可能?!”
她是公主,哪怕父皇还没登基之前,她也是太.祖皇帝的亲侄女,楚氏嫡系宗女,太.祖皇帝亲封的元嘉郡主。
楚元音大约知道沈星为什么会这么问?可她对裴玄素这阉狗正恨得牙痒痒。上次裴玄素半胁迫她去引爆旧马厩的火药圈,她险些没命出来,韩勃受了裴玄素嘱咐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在楚元音后心一脚把她踹出去。
楚元音性命无碍,但距离大爆炸太近,震伤肺腑直接吐了血,一边身体被铁蒺藜扎得跟马蜂窝似的。
简直恨不得将裴玄素大卸八块。
而且就算没有这茬子事,楚元音天之骄女,她就算再落魄,她骨子里也是高傲的,闻言不禁嗤笑:“一个阉人,哼!”
言语中那种傲然,神态间的居高临下的嗤笑,让沈星一下子沉默下来,不用问了。
楚元音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有点瘦削的娇小少女,对方年纪比她还小,有些怔怔震撼的样子。
魏国公孙女。
魏国公传奇人物,去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但这个少女有点可怜,从小没入宫籍,是在永巷长大的。
难为没有长歪。
不过也是可怜,若是宫外长大的,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一个阉人,也绝无可能被赐婚阉人。
她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正常男人,否则想必是不会接受的。
楚元音不屑:“我楚氏宗女,公主之尊。太.祖皇帝一世雄杰,开国之君九五至尊,岂是一个阉人可高攀的?!”
神熙女帝都不会。
她会杀楚元音,但绝不会给楚元音配个阉人。
估计对沈星也是。
也不知裴玄素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神熙女帝赐婚的。
楚元音声音不高,傲然掷地有声,沈星怔怔,哑口无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自山坡后方的大树后走了出来,他一身玄黑武士骑服,有些风尘仆仆,扔了马缰直接自后面山坡上来的,眉目沉冷如冰,冷冷道:“听说大公主的未来驸马病了,不知会不会病死?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楚元音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原来的未婚夫定国公家,在皇帝驾崩明太子出山后,未婚夫定国公世子直接称病,估计拖一段时间拖不下去,还会“病死”,反正绝对不可能娶楚元音的。
谁也没料到裴玄素突然出现。
楚元音一凛,又被戳了要害,脸色丕变,她一行人目光凌厉,怒目而视,“你!”
裴玄素面如寒霜,冷冷讥诮,上下扫了楚元音一眼,不屑一顾,直接拉着沈星走了。
裴玄素恼怒至极,一下山坡,掀掀唇:“只剩下一身皮,还敢耍嘴皮子的东西,哼!”
看他脸色,是动了真怒。
沈星早已回神了,急忙说:“不是,是我问她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辈子,楚元音也挺不容易的。暂时双方也没根本矛盾,裴玄素这个人若真介怀着恼了,他下手可是又狠又厉的。
裴玄素要对付楚元音,沈星并不是觉得不可以,但她不想是因为自己今天的问话连累别人。
她有些着急,一边走一边急忙说了好几句,裴玄素是知道她的,也不想她有心理负担,最后压了压恼怒,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因为她今天的话对她动手做什么。”
沈星这才松了口气,冲他笑了下:“嗯,那就好。”
……
所有人都重新灌满了凉茶,裴玄素一到,当即就下令西去了。
分开几队,没那么引人瞩目,该飞鸽传书的早已飞鸽传书,沿途不断换马,日行能抵达三百至四百里,西边境线距京畿千里之遥,但裴玄素沉声吩咐,他们要在三天之内抵达西边军驻疆三大主营之一的什山大营。
一路都在飞马疾行,盛夏的高温下赶路汗流浃背,全速急赶之间全力控马,沈星几乎没什么心思去分神想其他。
但总偶有休憩的时候,他们总不能不眠不休。
这点点的罅隙,很多前世今生的东西因为楚元音的回答,潮水一般翻涌了出来。
沈星上辈子一直以为,他爱着的人是楚元音。
但今天楚元音今天的傲然回答,简直像一记重锤,重重将她这个认知砸了个粉碎。
斜阳漫天,大家纷纷下马,她找了背驿道面河的地方坐着,粼粼的小河和夕阳,她把马拴在路边让它歇息吃草,自己站了一会,坐下,忍不住回头望向夕阳和小河。
她目光几转,有些难言的怔忪。实际上,沈星非常了解裴玄素,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楚元音这样的态度,裴玄素绝无一丝喜欢她的可能!
尤其是前生,因为净身,他阴沉又敏感。
别说喜欢了。
但凡有人流露出一丝这样的言辞和态度,盛怒是必然的,他出手必见血,也绝无相爱相杀的可能,诛杀三族还差不多。
是她误会了吗?
那他为什么不纠正她?
这样漫天的夕阳和霞光,像极了那人最爱的如火如荼的衮烈身影和色泽。
记忆如潮涌,还是那么鲜明。
沈星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时候,她刚嫁给姐夫,立后大典不久,不过她被关在内宫会很没底,幸好姐夫知道,姐夫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她必须待在宫里。
他和楚元音分开,那么恰巧,是在他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之后的没多久。
回忆那段,华丽鲜明,少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步态、走动、眉宇、身段,提辖司太监堆里,精通此道并整天吹嘘的人并不少。
裴玄素肯定有听过的。
他这个人特别天资聪颖,有些东西不刻意学,听一听他就捕捉到关键。
那时候,明德帝遗言,他要与父母和兄长合葬,同葬在东陵的太.祖地宫。
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姐夫顶着大压力,硬是开了东陵的地宫大门,重新开启了里面的防盗墓机括,一意把明太子的灵柩送进东陵地宫的深处。
可终究是强硬重开的,这些墓道机括原本是一次性设计,就容易出岔子。送葬中途就出了点小事故,下地宫期间出现翻板陷落和石闸落坠事故,掉下去并关住了好些人。
裴玄素对送葬先帝毫不在意,冰冷阴暗,他后来彻底掌控国朝之后甚至把太.祖陵掘了把明德帝挖出来的。
他当然不会真上心做些什么,但他也来了,除了盯梢审视,大概还观察以后怎么掘墓。
沈星其实也不大在意,说到底是明德帝把景昌交出来,说到底是后者最后得徐家大部分势力却没有保护景昌,而是权衡后牺牲景昌,是仇人之一。
当时突然地面多处石板翻动,人掉下去后,又有千斤闸落下,卡得死死的。
混乱中,她和裴玄素掉在同一个地方了,黑黢黢的墓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黑暗的墓道壁靠站着,突然问她:“你和皇帝没圆房?”
她惊愕羞恼,捂住刚被他碰过的两边臀侧,怒声骂他,那反应是装不出来的,就露馅了。
黑暗里,看不见彼此面容,只见水光反射,隐约的山根轮廓,他不吭声,定定盯了她好半晌。
她气急骂他,他也没嘲讽回来。
片刻,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听见他硬底长靴走动的声音,他站住,转身,黑暗里沙哑磁性的声音,“你走不走?”
她讶异,他居然还会墓道?她顾不上着恼了,赶紧提着裙摆跑上去。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期间他取出火折让她拿着,研究开了好几个机关门,最后从皇陵后方出去的。
她担心被人看见,左顾右盼,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提着裙摆赶紧走了。
斜阳午后,也是这样的漫天晚霞。青山古陵,赤红如火的蟒袍和描金翼善冠,艳美白皙,凌厉阴冷,一段时间不见,他瘦削了不少,看起来更显锋锐,但此刻神色幽淡莫名,脸微微侧向她这边。
望着她的背影,提着大幅大幅的华丽裙摆,往山林间有些被藤蔓树枝扯绊跑过去。
沈星跑远了之后,转弯时,最后回头望一眼。
那人还是那么靠着陵墓石壁,一样的姿势瞥向这边,一动不动,但太远了,沈星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她。
她那时候百般的复杂情绪,也不知未来会怎么样?
顾不上这个人,抿抿唇,掉头往前陵方向跑去。
之后的日子,她这个人的关系,纠结混乱得乱七八糟。
不过后来,她和他的关系缓和了,他和楚元音没几天也就分了。
再后来,因为局势需要,两人再度暂结联盟。
紧接着这一次之后,就是那半晚上了。
这些盛夏斜阳实在有些太刺眼了,沈星突然落了泪。
楚元音断然高傲的态度,加上先前旧马厩爆炸她想起了前生“他”隐忍佯装若无其事和遮掩了她二姐夫遗骸。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样子。
但沈星根本不敢相信!她的心是乱的,好像轰然一声,跑出来无数的线头,轰隆隆在她心里结成了一团乱麻。
她想告诉自己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但她有下意识摇头,觉得不可能的。
眼泪就不受控制,像有意识似的,淌了下来,她的心脏像被人拧着的紧.窒难受。
跑了一天,很累,连手上牵着的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她赶紧睁大眼睛,用袖子抹了两下,佯装若无其事,努力让突然有点泛红的眼圈恢复正常。
她恢复得挺好的,大家都没察觉。
但裴玄素还是发现了。
他扫视这一带民房驿馆客店,圈定了三处下榻地点,何舟朱郢等人立即过去交涉雇房了。
大家牵着马进了家栈的门,裴玄素匆匆处理和吩咐好诸事,他立即去找沈星了。
沈星刚刚把马送到马厩,回来后院的正房里,她正站着发愣。
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敞开的大门和隔扇窗上,屋里昏暗混合火红,让她白皙的小脸看起来有点苍白。
裴玄素立即上前揽住她,小声问:“星星,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还有,你今天怎么突然问楚元音那些?”
对于沈星,他观察入微,心思如发,立马就察觉到一点异常了。
沈星回头,看着裴玄素未曾卸妆的这张和前生几乎有九成像的阴柔艳美的凌厉面庞,一摸一样的颀长劲瘦的身量,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刻关切溢于言表待她的眼神和神态,和前世有着很大的差异。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他脸颊,感受着掌心鲜活温热的体温,他连汗水都给她一种心醉的感觉。
既然他问了,沈星也不瞒他:“我想起前生一些事了,”她忍不住垂了垂眼睫,心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翻滚,她说,“我想知道,你前生是不是也爱我的?”
她小声把旧马厩和铁蒺藜的事情说了一下,还有楚元音的。
裴玄素唇角渐渐拉平了——听着沈星小声讲述前生和“他”的那些种种纠葛,此刻那种第三者感觉、那些事与他根本不相干的感觉真的很清晰很强烈。
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听。
在沈星嘴里说出和前生的“自己”的种种事情,让他感觉很微妙,有种异样的不舒服感。
并且,裴玄素很清楚,“他”究竟爱不爱她的。
裴玄素抿唇,他眼神闪了闪,等她说完,他用不甚在意的语调说:“这有什么所谓的?反正咱们这辈子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但沈星固执:“不,我就想知道!”
她突然很大声,两人都一愣,沈星急忙小声:“我就是想知道,好歹好多年了,”
她神色有点黯然,“不知道我会很遗憾。”
虽然,两人这辈子已经携手了,但沈星就是对那段失落的时光和过去的那个他有没有爱过她,非常执着。
经历不同,是一个人但有了差异,沈星在私心里,总是放下不前生。她悄悄把第一段独属于前生那段鲜明时光,和那个鲜明的他,在心里保留了一小块地方单独存放。
她不想忘记它,她也忘不了他!
裴玄素没法反驳。
他勉强笑了笑,但心里一点都不情愿,也很不舒服,但看着她期盼的眼神,他最后还是低声说:“嗯,但这种事是随缘的,能不能知道顺其自然。”
他最后还是补上了这一句。这个顺其自然,他真实愿望是自然湮灭在时光里,她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不禁有些失落,她顿了半晌,“是啊,确实是这样。”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裴玄素也没法回答她。
她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用的。
她翻滚的情绪骤然一沉,肩膀垮下去了,眉目间染上一种难言的怔忪和失望。
她趴进他的怀里,沉默了一会,最后站起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那我们早些用膳休息罢。”
“夜里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