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裴玄素接下来都没睡着,震悸于前生“那个他”经历的惨烈和如影随形的阴暗戾沉,以及对沈星那些敦伦画面的介怀。
毕竟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甚至还是纤毫毕现的知晓所有细节。
他心里像搁进了什么东西,横竖都不舒服。
另一个,他被梦中“那个他”震撼到了,那种情绪影响着他,他很难不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沈星,那大概那梦中的一切就该他会亲身经历吧?
黑黢黢的帐内,他睁眼看着帐顶许久,又轻喘着侧头看沈星,忍不住紧紧侧身贴着她,感受她柔软而暖热的体温。
那种真实感和温度,他紧紧伸手搂住她。
这样贴着,又翻来覆去,一会儿想梦中那个人的经历,一会儿忍不住想起沈星和“他”的敦伦的种种细节。
他这人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很多情景都依然纤毫毕现历历在目,一想就想起来了。他忍不住用力蹙眉,第一次有点恨自己记性为什么这么好?
这样辗转反侧,来来去去地拥抱她,好歹情绪是渐渐从梦中抽出来平复了。
他惊醒的时候已经快黎明了,夏日天亮得到,窗纱渐渐由暗露白,窗外的鸟儿吱吱喳喳唱着歌儿。
沈星醒得挺早的,这一觉她睡得好,脸颊红粉绯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盛满的星光和水意,醒来在床上滚了两下,一翻身坐起来,她侧头瞅了他一眼,说:“早啊。”
“嗯,早。”
裴玄素也坐起来,沈星的眉眼弯弯,噙着一种羞赧和甜蜜,那种欢喜由里到外,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一般。
对着这样一个她,谁的心能不软?裴玄素也不禁弯唇冲回以一个柔软甜蜜的笑。
梦境中的那两种情绪,一下子被现实冲淡的,两人手牵手起身,洗漱穿衣描妆,喁喁私语。
把窗打开,新鲜空气灌进来。
裴玄素低头看着正专心给他系腰带扣的沈星,他现在才注意到,她有点熟练的样子。
等她系好,他拥抱住她,低头亲了一下,闭上眼睛。
温热的体温,他怀里这个人。
裴玄素安慰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拥抱她的人将是自己,和前世那个“他”没有任何的联系。
携手将来,结成夫妻,生儿育女,是他和她。
现在是“我”,总比别人好不是?
换个人,估计他能疯!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将那些介怀和不舒服都默默压下去。转念想起梦中那个阴沉残缺的人,他侧身看大开槛窗投进来的阳光,那个人仿佛触碰不了阳光,忆起“他”所经历的一切,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也不知该不该庆幸,因为“那个他”,所以这辈子的自己,拥有了沈星。
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她的救赎和陪伴。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终于舒坦了不少。
若这是副作用,相较于自己得到的,他感觉还是能接受的。
裴玄素终于露出几分舒坦的笑,低声对沈星道:“这两天,蔺卓卿该差不多了。我们将很快获悉至少一部分这个靖陵计划的内情。还徐家的线,很可能会有大进展!”
沈星本来微微闭目微笑,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声,闻言一下子直起身,晨早的柔情缱绻一下子变得正经和有些紧张起来了。
她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眼睛眨了好几次,那种紧张又忐忑的不确定感,她看起来很勇敢,但此刻不禁染上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脆弱不定。
裴玄素理解这种感受,他也替沈星高兴,她家人还在还有机会挽回的,但想起自己父母和宣平伯府裴家,心里有些涩哽一闪而逝,他握住她的双手紧了紧,低声道:“别着急,可以的。”
他有种预感,他们很快要接近这个核心了!
一定可以的。
不管是他竭力追求的,还是她所愿。
都可以达成的!
心里一瞬想到昨夜那个梦中,那个人阴沉悲惨的一生,他不禁紧了紧拳,深吸一口气。
裴玄素甩了甩头,松开手,将沈星大力抱进怀里。
两人相拥片刻,很快送来,裴玄素披上玄黑描金的薄绸披风,替沈星戴上黑纱帽子,两人转身牵手,出门后松开,快步往外行去。
……
圣山海。
明太子高烧终于退了。
他并不是个多强健的身体,本身就带伤,被炙热的大火炙烤,回来又冷水浸泡穿越水道,紧着应对完梁恩及御医等神熙女帝的连续多波人,很快就病倒了。
昨夜一夜高烧,把一种心腹急得够呛,楚淳风在病床前紧张照顾了一晚上,天亮后明太子烧彻底退后,才被明太子打发回家休息。
楚淳风惦记妻子,见四哥没事,就急急赶回去了。
窗外鸟雀吱吱喳喳的,晨光自东边窗槛滤进来。明太子一身素色襕袍常服,披散半湿的长发,没有用假发片,他的头发显得非常单薄,有些微微泛黄,虞清郑安强忍心酸,挑起染色剂给站在后面小心翼翼给他梳着。明太子眉目凌厉,正坐在槛窗旁大书案后,快读翻阅玉山行宫和诏狱那边的信报。
让人惊讶的是,明太子对神熙女帝身边的情报很深入,甚至连神熙女帝见了裴玄素寇承嗣等人大致说了什么,诏狱蔺卓卿的审问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密报上都清晰有涉及。
整个内书房大殿,人不少,但鸦雀无声,人人面色紧绷。
失了蔺卓卿,对明太子正在进行中的水道兵谏计划,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
“蔺卓卿撑不了多久,他必定会被撬开口的。”
明太子眉目阴沉,淡淡道。
暴怒已经暴怒过了,愤怒无补于事,明太子已经在思忖补救之策,再迅速调整计划。
“蔺卓卿知道不少事情,但他绝不可能知悉全部。他在西南军中身处日久,手里还拿着机械图,他着意观察,大概能察觉不少东西。但水闸和水道,如果他父兄想他活,必然不会告诉他!”
蔺家地位不够。
或许说,明太子作为上位者,他非常了解帝皇该有的预防手段,太.祖皇帝必然不可能让蔺徐霍三家知晓所有。不互通,详情方面,彼此只知道自己负责的。
这个事情,之前一度对明太子造成不少的困难和烦忧,不然这个计划早就布置完成了。
塞翁失马,现在倒成了一个优势。
蔺卓卿当年过继出去的,蔺家抄家夺爵的当时,并没有涉及到他,他仍能身处西边的军中。只是后来正经论罪的时候,他也受了波及,被一撸贬成了兵卒罢。不过后来,也被父兄旧部拉回成中层将领。
总而言之,蔺家出事的时候,蔺卓卿被死死按住在西边军,和东都狱中的父兄相隔千里。
这个机械图,百分之一百是私下传递给他,或许给个什么口讯,让他去取的。
蔺卓卿的父兄若想蔺卓卿活,就不可能把这些隐蔽布置都告诉蔺卓卿。
让蔺卓卿知道大致,有所防备。而不知道全部,因为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蔺卓卿已经没了父兄庇护了。
所以,核心机密,水道和水闸,不管位置还是具体的布置,蔺卓卿必然是不知情的。
至于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遗旨密谕,恐怕瞒不住了。
太初宫之下能臣不少,尤其裴玄素,明太子绝不抱侥幸之心!
明太子眉目凌厉,既然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瞒不住了,“那就挑暗为明!”
明太子从来不在意神熙女帝知晓他对她的恨意和杀意,这个问题摊开来没有任何问题!他只在意自己的计划最终是否成功!
明太子敲了敲书案,他目光沉沉凌厉:“就算太初宫知道西南二道和西边军的布置,她也没法马上大换将!”
西蕃帝位交替结束了。
另外西蕃地处高原,气候环境不是普通人能适应的,普通人上去会有高原反应甚至爆肺而死。为此,整个西南二道的负责防御西蕃五关三所一线,都会经常轮流和西疆界的西边军换防,以锻炼这种适应能力。
——当年南边、北边、各地卫所,太.祖皇帝就是选择了西边军,想来这个不能轻易替换是一个重要考量因素。
神熙女帝就算想汰换将领,只能从以前曾经驻防的西边的将领里去选择汰换,她绝对没法一下子全部把西边的将领全部换掉。
另外更重要是,这些将领也不是她想换就大换血的。
各种门阀,皇朝各种势力,各种有功之臣,功勋故旧,盘根交错。否则,当年她就不需要给东宫捏造罪名;不需要抛出赵明诚以在军中大量汰换上自己的心腹将领;也不需要托举阉宦;更不需要搞武英殿内阁又给司礼监批红和反封驳权。也就不会出现像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样的刀俎鹰犬了。
更不会出现今天的裴玄素了!
想起裴玄素,明太子眉目阴沉了一刹,但转瞬即逝,他继续说:“最起码,得三个月时间。”
饶是以神熙女帝的之能,稳坐帝位十四年的种种深植,要把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主要将领全部汰换完,起码也得三个月时间。
明太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内要做的是什么?现在机械图已经到手了,明太子就差两个东西,第一兵符密钥;第二,就是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的那十几个硬骨头将领还没搞定!
“必须三个月内完成一切部署!”
明太子沉声:“马上飞鸽传书,让子文和蘅功张鸻他们以最快速度带着徐景昌去西边和五关三所,让徐景昌出面劝服那些人!冥顽不灵者,按原定计划解决。”
“机械图给侯颖叔侄,让他们尽快把闸头的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当年建造水道和水闸的大家侯景罡,完成之后被太.祖皇帝秘密处死了。明太子找到了侯景罡的弟弟侯颖和儿子侯宰峰,以前情怨恨,最终成功收揽。
侯颖和侯宰峰颇有其父兄的天赋,手里甚至还有当年一些侯景罡留下的手稿,对这个手稿研究了很多年,很熟悉。
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分解图和拆卸方法做出来。
“有徐家在,裴玄素必然会往西边去的。”
明太子眉目含冰,西边军和西南二道神熙女帝不能快速大换血,那么现在的关键就是绝对不能让裴玄素摸到水闸和水道这边来。
在此之前,迅速结束水闸和水道的拆卸,以最快速度寻找获得秘钥和兵符!
至于西边军和五关三所的那十几个硬骨头,让徐景昌尽快完成。剩下说不动的,都解决了!
明太子眉目凌厉:“若徐景昌有异动,马上杀了他!”
他是答应过楚淳风不动徐家人的命,但前提是不出么蛾子。
现在已经是非常紧迫的时候了。
明太子神色一变嗜血的冰冷。
张隆和虞清在迅速记着,很快将密信写好,明太子过目后用了私印,虞清跑了出去,迅速放飞信鸽。
薛如庚等人已经镇定下来,仔细听着明太子的安排部署,“属下领命!”
“请殿下放心。”
一行人仔细聆听,询问几句,迅速告退转身离去。
虞清放完信鸽回来,书房大殿内已经清空了,只剩郑安在收拾纸笺茶盏等物。
虞清帮忙收拾,又跑到槛窗前大推开窗,去外面把药盏端进来。
明太子情绪起伏脸面潮红之后,此刻一片病后的惨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红色,他在槛窗后坐着思索,端起药盏一饮而尽。
虞清低声问:“殿下,您说这个蔺卓卿约莫什么时候会开口?”
对于他们来说,当然越晚越好。
明太子掀了掀唇,冷哼一声:“要么今天,要么后天,就这两天。”
不会超过两天。
……
还真是异常准确,蔺卓卿当天就开口了,只是开口的方式和想像中不大一样。
裴玄素和沈星在出府往提辖司赶去的路上,两人还讨论过有关兵符的话题。
沈星说:“如果太.祖皇帝真的对西边军和五关三所有布置,那这个兵符,会是虎符吗?”
裴玄素说了他对霍家和自家的猜测,但沈星想来想去,也没发现兵符秘钥或信物一样的东西存在过。难道在大姐或景昌那边吗?
那岂不是明太子很可能已经得到手了?
对于沈星的问题,裴玄素道:“不可能。”
开国之初,虎符一铸十三枚,全部一剖为二。全国分十三道兵府,后改募兵都司,但虎符管辖范围没有变化。每一个兵府的虎符都是不一样的,虎符一剖为二后,左半存兵部,右半则由帝皇亲自执掌。
一旦遇兵事,先三省拟旨,圣旨两道,分别下达兵部和飞马出京至该兵符诸将。兵部接旨后取出虎符,出具文书,和另一道圣旨一起送达兵府。
然后皇帝独旨,这次不需要经过三省的,和右半虎符一起下达该兵府。
前后两道旨意和兵部文书;虎符纹路缺口完全吻合,才能出兵的。
不然,不管哪个主将,擅调兵马都是以谋反论的死罪。
同时确保没有人矫诏调兵。
裴玄素当初改制十六鹰扬府,就是走的这个流程,拿着右半虎符和圣旨南下的。
虎口关出事,直接交还。
不过,裴玄素道:“只是,太.祖皇帝不一样,就连虎符和这个流程都是其主持制定的。”
太.祖皇帝是开国之君。
确实不一样。
他确实可以遗旨密谕,加另外一个特定的兵符信物,调遣兵马。有太.祖皇帝的名头在,谁也不能说出兵的将领是造反。
“当年章怀太子,也就是少帝,年纪不算多大。有门阀和寇氏虎视眈眈。东陵给继位的章怀太子留后手再寻常不过。”
太.祖皇帝唯一没想到的大概就是,神熙女帝干脆利落废儿子自己登基称帝。
少帝被废通明宫,没几个月就自尽了。
至于真自尽还是假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便宜了明太子这个狗东西!
裴玄素讥讽挑了下薄唇,原来年少的他对这位开国大义的太.祖皇帝也是极之尊崇,现在这种尊崇已经一丝俱无。
但凡皇族的,这些皇权掌控者的帝皇,他就一种刻骨的憎恨。
太.祖皇帝少些,但也恨屋及乌。
他深深吐纳一口气,夏日朝阳炎意,繁庶东都人来车往,策马疾驰在青石板大街上,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多少的暖意和温度。
沈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禁关切看着他,裴玄素目光一转,对上她那双噙着柔和和关爱的秋水眼瞳,和面上担忧的神色,他心里一缓,冲她笑了笑。
马蹄疾疾,艳色赐服描金黑披和赭衣宦卫在坊市之间的大街急速穿过,很快抵达赞善坊。
裴玄素下马,直接就没有进东西提辖司衙门,而是进了两司相夹的诏狱大门。
沈星已经把折子和卷宗工作就处理完毕了,她回去匆匆转了转,带着梁喜何含玉张合他们直接去了诏狱。
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甚至没有休息,他们轮流待在诏狱的,见得沈星,冲她点头,快步迎上来。
诏狱是个很腌臜很血腥的地方,进门后,左侧尽头一个大狱厅已经被癖为蔺卓卿的审讯之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寇氏的人和羽林卫等都待在外围,进来之后,宦卫基本都是熟悉的面孔,职责在身没有见礼,但都冲沈星点头。
沈星笑笑,冲大家点头回礼,急不迫待冲里面快步而去了。
偌大的邢狱大厅,墙面灰黄的大青石,越往下,越见淡淡洗不干净的血红色,墙面和两侧墙根前挂满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都是淡淡血红色的,可能有数百种之多,沈星基本叫不出名字来。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恶名昭著的诏狱,哪怕已经打扫过,但那种让人窒息一般的血腥感和味道,都依然让人相当不适。
沈星身后的梁喜和何含玉已经不由噤声了。
沈星心肝也紧了紧。
当中一个十字邢架,两边墙壁顶端一个加了黑色精铁栅栏的窄小气窗,狱厅之内,灯火通明,人和椅子桌案都非常多。
除了戒备、行刑和守着火把烛山的宦卫和施刑者,吴柏、唐甄、冯景垣、窦世安等等许多的太初宫核心文官武将,这次抚慰使团内的,都在。寇承嗣就不必说了,带着一众寇氏心腹臣将和刑囚好手,狱厅里椅子有些乱,他们审了一夜,都很疲惫,寇承嗣坐在左边桌案后太师椅上假寐醒来正在嗅鼻烟提神。
正中央对着刑台,其最后后面高台上的楠木太师椅案是裴玄素的位置,沈星进来的时候,他正斜斜倚在扶手上,面无表情冷眼看着。
旁边或底下一圈,则是韩勃陈英顺等人的位置,有站有坐,陈英顺正在前面监刑。
右侧的案椅,则是监察司的。赵青端坐在大案之后,凝神盯着蔺卓卿刑囚那边,身后七八个心腹女官。
沈星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大家擡头望了一眼,寇承嗣转过头去,其余的无视的无视,但大多点头无声打招呼,包括窦世安他们,沈星也回了点头。
她和裴玄素对视一眼,她走到赵青那边去了,和梁喜何含玉几人各拉一张椅子坐下,“赵姐。”
赵青微微点头,“别说话,看着。”
沈星有点紧张,把手放在大案一侧握紧,徐芳他们站在她后面的墙边,她回头,和徐芳两边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几分紧张。
贾平跑过来了,给沈星递了一瓶鼻烟,梁喜何含玉沾光也有,张合杨辛就算了,要用自己去拿。
沈星往裴玄素方向望了望,裴玄素也看她,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多交流,挪开视线看前面。
沈星拔开鼻烟壶塞子,吸了一口,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险些打了个大喷嚏,但气味感觉确实好多了。
她非常精神,急忙塞上塞子,专注看着场中的邢架蔺卓卿那一圈人。
非常血腥,蔺卓卿已经血葫芦似的,脸上鲜血淋漓,连齿缝都是血,半昏迷状态,但他马上被泼了一盆盐水,哗啦啦满地淡红,他被刺激得立即清醒,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在场所有人。
“说不说?!”重重一鞭!
“早晚熬不住,你早说不就少受罪么?!倔什么呢?”
声音有尖细,有正常男声,提辖司的刑囚好手和寇氏带来的人轮番挥鞭喝话。
蔺卓卿已经一天多没睡过,刑囚没断过,但他死活就是只叫骂其余一声不吭,不断有医士和太医上前诊脉,给他服下几丸丹药,确保性命无虞。
期间梁恩还奉旨过来看了一次,询问和观刑了小半个时辰,又传达神熙女帝加紧审讯的旨意。
但谁知下午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
从天亮不久到半下午,裴玄素一直都在狱厅里,连午饭都在里面吃的。
沈星他们也是。
绝大部分人都是,但也没人说吃不下啥的。沈星感觉自己的抗压能力都高了很多,低着头就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烙铁皮肉味道,一口口快速把午饭给吃了。
她看向蔺卓卿,心道,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的变故,那她和蔺卓卿该是世交的吧?该叫一声世叔,虽然对方年龄并不大,也是有渊源的。
早点说了吧,也少受罪,明太子可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整个太.祖皇帝部署都落他手里了,也没必要替明太子遮掩让其得利了吧?
一待就是大半天,中午阳光最热一段过去之后,沈星就觉得有些眼睛发涩,她就出去透透气洗一把脸再回来。
回来的时候,裴玄素也出来了,站在大狱区的门外房檐下,他一身银白色金绣银蟒袍,深嗅一口鼻烟,正仰头望天。
他听见沈星脚步声,低下头来。
大半天下来,实在是气闷,他出来透气的,身后还有赵怀义和孙传廷等人。
沈星跑过来,很热,两人正要说句什么,谁知,大狱大门内突然一阵急促喧哗!
……
狱厅内,烙铁焦糊的白烟一阵升腾,蔺卓卿剧烈抽搐一阵,头一歪,呼吸几近于无。
骇得所有人大惊失色!
“蔺卓卿——”
“快快,怎么会这样?!”
“快把他解下来!太医太医,大夫快来啊——”
其实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的,一直都有神熙女帝遣下的太医轮值在狱厅,东西提辖司的老刘带着一众司医也在,每隔一轮就上前诊脉处理一次。
裴玄素监刑,不上手,但掌控全场,间中一两句把控这个节奏和刑囚的强度的。
他不在的话,就是寇承嗣及窦世安等人替上。
寇承嗣虽是副使,但他身份地位可不比裴玄素低,有什么事当然他也得扛主责的。
况且,他当然也是真心的焦急。
自裴玄素往下,在场这些人不管内心什么想法,个个都对蔺卓卿的口供亟待搠获的!
谁知就在裴玄素出来透气这一会儿,里面就出大事了!
寇承嗣本来坐在太师椅上冷冷看着,登时大惊失色,及窦世安吴柏赵青等人,人人神色丕变,蹭地站起冲了过去。
窦世安距离最近,抢步冲到,急忙试了颈脉和呼吸,已经几近于无,蔺卓卿鲜血淋漓头垂下,嘴唇血液混着吐沫往下淌,垂死一息。
窦世安神色大变:“不好了!他要死了——”
怎么会这样?!
寇承嗣猝然一变,冲过来试,如窦世安所说的一样,几个施刑手吓得脸色大变烙铁都掉了,被寇承嗣一把拨开,厉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一轮不是刚刚诊过脉吗?!”
施展的刑讯手段,都是会和太医和刘大夫那边沟通过的,只是不在蔺卓卿面前而已。
“你们怎么诊的脉?!还有你们是如何施刑的——”
“快快,赶紧把人解下来!大夫,太医——”
裴玄素在外一听喧哗,他耳聪目明,亦是脸色一变,顾不上说半句,一掉头疾冲而去。
沈星和孙传廷他们也是,人人惊慌,急忙跟着冲进去。
裴玄素一上来一看,喝道:“擡出去!去厢房,不要围拢着,除了大夫,全部让开——”
赵怀义是负责近距离的监刑的,脸色骇得发青,当场也顾不上请罪,一得令立马横抱起蔺卓卿,往外面冲出去。
诏狱内部环境太差,空气不流通,立马将蔺卓卿带到外面去施救。
太医和老刘绷着脸,急忙剪开蔺卓卿的破碎衣物,扎针开药,其余大夫围着,一个拿着药方,和陈英顺飞速掉头去了。
然就在诸位太医和大夫埋头急救之际。
裴玄素是站在最前面的,他抚慰正使位置最高,率先而入,没人抢在他跟前,后面纷杂的急促脚步声,他挡着,刚好只有他看见蔺卓卿平躺在床上的脸的时候。
蔺卓卿突然睁开眼睛,染血的脸颊嘴唇和舌齿,战损般的脏污这张男生女相的美人脸,死死瞪着伫立在他床头的裴玄素,口型:“我要和你合作!”
“我不甘心,想必你也是!”
裴玄素冷电般的目光刚刚扫过蔺卓卿身体上的刑伤,照理不应该啊?一擡眼,对上了蔺卓卿白皙染血的颜面和一双倏地睁开的充血双眼,又赶在寇承嗣等人站定看清他之际,闭上眼睛,如快死一般——这是他在挨打妓女身上学的本事。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偏了偏头,给老刘使个眼色。
老刘心领神会,和太医一通忙活,蔺卓卿的脉息稍强,性命保住了。
接下的施救处理,老刘站起来,冲裴玄素施了一礼禀了,又冲众人道:“都出去都出去,和救治无关的人都出去!太憋闷了对病囚有碍的!”
老刘是有真本事的,太医也起身这么附和了,于是很快把厢房清空了。老刘让他们后续再来的话,得先盥洗清洗全身换了衣服才能再来。
然后老刘不知怎么沟通的,太医匆匆出去添补药方并亲自盯着煎药去了。
厢房清空了,这里是诏狱,裴玄素的地盘,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
沈星刚才出去了,但她察觉裴玄素的暗含情绪,她很快就从后门回来了,带着徐芳他们及邓呈讳一起。
不算很大的厢房,里外两间,沈星冲进里间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拉了把椅子,端坐在床前了。
蔺卓卿赫然睁开了眼睛,他挣扎地坐起来,露出一身焦黑血红模糊还没彻底包扎好的血肉,老刘轻手轻脚起身,出去外间了。
内室人不多,除了裴玄素和站在他身侧后的沈星,也就冯维和邓呈讳以及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和孙传廷都出去守着了。
“我不甘心,我不服!凭什么?!”
一天多没喝过水,嘶喊厉呼刑囚加身,蔺卓卿声音嘶哑犹如一个厉鬼,披头散发浑身焦红外表也是,这个个子不高男生女相的蔺卓卿,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微凸,却有种恨戾无比的骇人凌厉!
似要吃谁的肉,寝谁的皮!
这是对皇权的不忿和不甘啊!
“我们蔺家,自和州起事,是最先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人之一!”
“我的父亲和大哥二哥,年过半百,浑身上下战伤累累,每逢阴雨绵绵入骨痛楚难当!为了这大燕朝的开国建朝,征战三十年有余!父未死,而子继之;兄未死,而弟继之,为大燕为太.祖皇帝建立无数的汗马功劳!”
“谁曾想啊!我爹七十岁的人,最后却困锁大狱抄家夺爵,最后死在刑场之上!从老到少,一家一百三十二口!身首异处——”
蔺卓卿如同泣血一般的恨意,眼睛充血流出来一般,面容扭曲:“若是他们真的有罪也就罢了!可,可仅仅是为了留给少帝施恩啊——”
他想起慈父严兄,几乎要咬尽最后的一滴血肉,要是没有机会就算了,可机械图被夺,他最终被翻出来了!
其实蔺、徐、霍三家都没罪,当初抄家夺爵入狱,仅仅只是太.祖皇帝为了先抑后扬,留给少帝施恩,好让老伙计们死心塌地给少帝效力。
凭什么啊?!
蔺、徐、霍三家,可谓大燕朝巅峰的功勋封爵了,前三名封的国公。
这样不世的开朝建国拯救黎民于水火的功勋,仅仅只是因为皇帝想给儿子留个施恩,让他们对幼主更感激涕零,就这么不明不白阴差阳错全家都死绝了!
抄家夺爵,贬入宫籍,徐家仅仅活下伶仃不相干的一大两小,蔺家活了蔺卓卿一个,霍家可能也就一两个,已经隐姓埋姓不知何处去了!
蔺卓卿这些年,遵照父兄之命茍且活着,可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他不甘心啊!
凭什么?!凭什么?!
他咬牙熬着刑囚,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我可以什么都告诉你!但凡我知道的!我们合作——”
蔺卓卿眉目扭曲的恨,他盯着靠坐在楠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看着他的这名银白蟒袍权宦,描金黑披风将那素白银色压在底下,黑与白交错,眉目艳丽冰冷,威势摄人城府极深的阉人。
不过对方的已经是权臣了。
大燕朝有史以来第一次登上朝堂,站在帝皇銮座之下的顶尖权臣。
他早已经不仅仅只局限于阉宦鹰犬的位置了。
就连刚才狱厅之中寇承嗣,都得屈居于他之下。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和平章政事唐甄、阁臣吴柏等人看微表情和小动作,更以这名阉宦为马首是瞻。
比之当年的东提辖司提督赵明诚都还要煊赫炙手可热太多太多了。
蔺卓卿道:“你还记得赵明诚吗?狡兔死,走狗烹!”
其实蔺卓卿也不知道自己要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什么都不做,他会疯!
他直觉,裴玄素是他的同道中人!
这位惨痛的经历全家死绝的权阉,连身体都残缺了!他的父兄告诉他,越是有本事的人,心气就越高,这么多年蔺卓卿深以为然。
裴玄素这样从谷底地狱爬回来的人,仅仅花了一年多时间就蜚声国朝内外,登上朝堂成为手掌重权帝皇倚重的厉害角色,蔺卓卿不信他会逆来顺受,对这所谓的皇权毫无怨言!
他们的经历是一样的!
蔺卓卿重重喘息着,充血眼眸内刻骨铭心的恨意,让裴玄素非常满意。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艳红薄唇微勾,审视道:“你知道些什么?”
蔺卓卿哑声:“我不知道全部,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水道水闸和靖陵计划,是太.祖皇帝下令,我爹他们三家奉命做的!”
“太.祖皇帝还留下一道遗旨,在少帝手上!”
蔺卓卿说:“那个建筑和机括大师应该已经被太.祖皇帝灭口了。我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保管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后者霍家这个总图,不是机械图这样的精细设计原图,而是整个靖陵水闸水道的外观包含山川河流般的外图,其中包含了确切的地址位置。
蔺卓卿呵呵冷笑,杜鹃啼血般的充血沙哑:“我哥哥当年让人给我送信,让我去取了机械图销毁,以后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父兄已经预感不好,万念俱灰,只想保住他。
这些年霍家旧部也一直小心压着他,让他不高不低,生怕他露头引人注目。
就为了保住他的命,让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当年原来在父兄旧部死活劝着和张罗之下,他有过一房妻室和孩子,可惜后来退役的时候,遭遇明太子的人追杀,马匹受惊栽下坡都没了!
蔺卓卿恨啊,他恨不得把这些天家的人,全部撕成碎片!凭什么这啊?!他就问一句凭什么?!
沈星站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一侧,她安静听着,捏着拳头。时至今日,她终于大致地、完完整整地知道了靖陵计划这件事,还有她家还真曾经保管过兵符和水道秘钥吗?
外面脚步声和骚动声起,是寇承嗣占了最近一个房间,他匆匆梳洗更衣,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擦干,带着人就急匆匆过来了。
被陈英顺一拦,寇承嗣当即疑心骤起,外面一下子吵杂起来了。
裴玄素擡眸听着,很好,靖陵计划、太祖遗旨、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和西边军,徐家霍家曾经保管过什么,都大致对上了。
这个蔺卓卿,招供方式非常合他的意。
裴玄素瞥了蔺卓卿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神色,崭露锋芒,他俯身:“成交。清醒后,把你知道的都详细说清楚了。”
蔺卓卿绷紧的狰狞面孔,霎时一松,他脱力栽倒在床榻上。
蔺卓卿是强绷一口气说的,声嘶力竭到后面,声音已经很小,他已经在发热,在濒临昏迷的边缘。
一得了裴玄素的准话,他一口气泻了,眼皮子有点撑不住,呼吸也像拉风箱似的。
“把大夫叫进来。”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裴玄素霍地转身,快步出了厢房大门。
下午的炙热滚滚的温度,阳光刺目到极点,裴玄素一身冰丝薄绸的银白蟒袍,同样质地的描金黑披风覆压在身上,艳俊阴柔极凌厉摄人的权阉。
寇承嗣一见他,勃然大怒,立即拨开陈英顺,陈英顺退开两步,寇承嗣已经行至裴玄素的面前,他眯眼打量裴玄素:“姓裴的,你什么意思?!”
阳光炽烈,寇承嗣汹汹目含怀疑,但裴玄素只是淡淡道:“担心什么,我总不会欺君。”
他道:“蔺卓卿刚才醒了一下,他愿意招供了,前提是替他的妻儿复仇。”
窦世安吴柏唐甄他们速度也不慢,先后赶至,闻言大喜,纷纷劝寇承嗣。
寇承嗣面色几变,蔺卓卿命保住了并愿意招供是大好事,但他眯眼:“为什么蔺卓卿只和你说?”
裴玄素淡淡一笑:“因为内子,”已经赐婚了,这样的场景也懒得废话其他,直接称内子,“其实也不是告诉我,是告诉内子。你知道的,徐蔺两家,昔年是世交。”
“若不是这样变故,内子当年很可能会和蔺家结亲。”
这点倒是真的。
蔺家家风清正,从上到下男人都没妾室,一心一意一夫一妻,当年徐祖父看中蔺如风的嫡次孙,要不是家变,很可能沈星真会嫁进蔺家的。
如果徐家没有家变,当年徐家小小姐,还真不是宣平伯府裴氏这样的人家能想攀就能攀上的。
当然,裴玄素嘴里这么说,但心底却冷冷呸了一声。
这个说法就合理多了。
并且,此刻发生内部矛盾于目前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裴玄素有句话没说错,他总不会欺君。目前,彼此的立场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寇承嗣未全信,但他思忖几番,最终让开位置,让端着药碗飞跑回来的太医、已经指挥医僮取来他值房那个超大药箱刚接过来的老刘,让两者都进去。
先把这个蔺卓卿的伤病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寇氏的医士也跟着进去了,裴玄素扫了一眼,只当没看见。
……
外面的短促的质问撕扯持续,里面,沈星却被蔺卓卿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裴玄素快步出去了,冯维也匆匆跟了出去。
静谧的内间,就剩沈星带着徐芳邓呈讳。
蔺卓卿急促喘着气,但裴玄素走后,沈星就显眼起来了。她其实和她的母亲很像,口鼻和她祖父也像,蔺卓卿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蔺卓卿的眼皮子本来已经耷拉下来了,蓦地擡起,他恨极痛骂:“徐景昌那个没用的东西!!还进暗阁,还想复爵!真是白日做梦,甘为鹰犬的废物点心——”
要是徐景昌像裴玄素这样的形式,那他还高看他一眼。可徐景昌还臣服于皇权,一门心思苦苦试图想给家里复爵,不惜沦为暗阁走狗。
真是可笑可叹可恨,堂堂开国第一功勋主帅的长房嫡子嫡孙,竟然当了暗阁一把刀,给皇帝当个见不得光的暗杀刺客!
简直是父祖的耻辱啊!
沈星急忙替景昌辩解:“不是的,我家和你家不一样!我爹什么都不知道,景昌和我们那时候还太小,都不知道,他以为罪名是真的,只是想恢复父祖荣光和门楣罢了。”
真的是个好孩子。
景昌从小吃的苦,沈星是最清楚了,她受不得别人这么骂景昌。
可蔺卓卿“呸”一声,他一字一句恨道:“你知道你祖父和伯父们当年有多了不起吗?”
“横刀立马,声啸九州,一战渡酩水平梵州!身中三箭十六刀,屹立不倒,带着五千人马突围而出,成功内外接应,获得梵州大捷!”
“救黎民于水火,万人空巷迎接他送他,至今梵州一带,还有很多百姓家中供着他的牌位!”
“从长生牌位到身后灵位的。”
蔺卓卿充血双目染上水色,有些话和裴玄素不会动容,但和沈星却会:“当年,我的祖父跟着你的祖父一起!”
“这样的战役,大大小小还有许多,你知道他们身上有多少伤疤?!”
可惜啊,他们没有倒在开国之前的一场场血战。成功开国,创造了他们最初理想中的新朝,原想致力太平盛世,对得起当年伏跪痛哭流涕和迎接他们饱受战火肆虐的贫苦百姓和普通黎民,却被卷入这一波一波的权力争夺和皇权斗争之中。
最后竟然以这么可笑的所谓施恩,被抄家夺爵,将错就错!
对得起他们的一身战伤和不世功勋吗?
——实际上,蔺、徐、霍三家最后让机械图和其他东西流出来,闭口不言让这个计划彻底淹没在尘埃里,何尝不是徐家或蔺家父子们的愤慨和心灰意冷。
蔺卓卿盯着沈星:“你以为你走到哪里去,别人都会高看你一眼,是为了什么?”
她擢升算顺遂的,但除了确实有立功——但官场之上,可不是仅仅只有功劳就够的。何尝不是因为她姓徐,这些都是父祖的遗泽,哪怕他们已经死去很多年,沈星对他们已经没有印象了。
沈星懵懂从内廷走出来,跌跌撞撞走到今日,她没有深想过过这些,她一下子就被蔺卓卿骂得愣住了。
她嘴唇有些哆嗦,看着蔺卓卿喘口气继续破口大骂,听得徐芳皱了眉,身后传来接近门口的脚步声,徐芳轻轻拉她,沈星回神,三人快步从后门出去。
……
厢房那边,太医和老刘大夫忙忙碌碌给蔺卓卿治伤。
那边人很多,沈星三人站在抱厦后方的月亮门前远远看着。
夏日阳光炎炎,围墙外东提辖司那边的大杨树枝条伸展过来,他们站在斑斑驳驳的树荫底下,一阵炎热的风过,大杨树和花坛刷刷作响。
徐芳低声和她说:“您别在意那个疯子说的,他都有些癫了,他又怎知我们家的情况?”
一家有一家事,蔺卓卿运气好,被过继出去,事发当时又十几岁懂事了,怎知被流放的苦?怎么没入宫籍的小孩子生存有多么不容易。
不是徐芳偏颇,他认为他们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们,还有四公子,可比蔺卓卿好太多的。
沈星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芳叔,我肯定不会全听他的。”
蔺卓卿很偏激,她知道的,景昌和自家人这些年的不容易,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徐芳也一身腌臜,沈星说:“芳叔邓大哥你们轮流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这里是提辖司和诏狱,没事的。”
杨辛他们也远远跟着呢,“让杨辛和张大哥他们也轮流去罢。”
于是徐芳和邓呈讳小声商量两句,徐芳先去了,他过去杨辛张合那边说了,和好几个人一起回东西提辖司的值房先赶紧把衣服换了梳洗一下。
诏狱进入东提辖司有小门,就在月亮门后面,沈星回头望了厢房一眼,她走了几步,过了小门,就在小门旁边的花坛坐下。
都是些普通低矮花木,一丛丛狗尾巴草从里头挤出来,她抽了一条狗尾巴草的草芯,蓬松的尾巴,一股新鲜的草木气息。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低头无意识绕着狗尾巴草的草茎,看着它们在她的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有些沉默,觉得悲凉,其实由于家变时年岁太小了,又大病一场,其实她对祖父和伯父他们已经没有记忆了,对祖上的辉煌更是没丝毫真切感,道听途说,只添了一点,她是故事里的人。
她从小就在永巷,有记忆就身处宫闱,更多真切的感受,就是她是个小心翼翼的小宫女。
那些祖父伯父的时光,距离她已经太远了。
家贫莫道曾祖贵。
她从来不把这些出身挂嘴皮子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心里,她就是个永巷就小宫女。
祖父、伯父、魏国公府,更像是一个符号。
她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听这些外面认识她祖父和伯父们的人,说起他们。
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为她出生不久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发生了抄家夺爵感觉发在内心的难受。
为她的祖父、伯父们感到悲哀。
她忽然想起父亲,很多次,夜凉如水,他或偶尔闲暇端着小凳子坐在门槛后,或低头切肉菜淘米。
父亲无声下那种凉意侵体的沉默悲伤。
她又想起了前生的裴玄素,那个人,无怪疯了一样非得鞭尸掘坟。
都是一样的,亲身经历,没法像沈爹一样看得开的,很容易就会疯癫一般的恨意。
就好像蔺卓卿也一样。
她家、蔺家,和裴玄素家,都一样。
……
沈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刻意想起前生的裴玄素了。
但思绪如潮闸,开了口,就汩汩涌了出去。
前世种种,还很鲜明的,历历在目。
有个问题,由于先前的磨合和初初恋爱,她没再去想,但此刻感情早已经稳定了。
一日一日的甜蜜,她禁不住又想了起来。
想起上辈子裴玄素浓艳的眉眼,阴柔摄人的轮廓的眼神,气势迫人,如火如荼,衮衮艳红披风和身影。
偏阴沉冷漠,喜怒无常,相当骇人。
现在回忆,他权势滔天,种种手段恨戾的让人发指是真的。
或许他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好人。
坏透芯的权宦。
但这辈子沈星经历过,一路陪着这辈子的裴玄素种种,她抱膝。
沈星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苦。
比黄连胆汁都要苦的一生。
——他父母,还有义父赵关山,上辈子被挫骨扬灰了,高子文那些明太子留下的人做的。那时候他失去帝皇权位和大义,一度被重重压制。
她还记得当日,姐夫皱眉,但高子文等人说刺激裴玄素,也合该这么做。
不做也做了。
这些明德帝留下来的心腹老人,姐夫一向都很尊重礼让,不做也做了,最后只得让他们下去。
姐夫其实不赞同的,书房的灯亮了半夜。
那时候,姐夫很好。
其实姐夫一直都挺好的。
沈星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很可能那些春天的药,姐夫也是半被迫去做的。
姐夫其实不是为了皇权。
他死时,眼里不是遗憾,没有对权力和英年早逝的不舍,而是释然和难受。
姐夫很可能是为了明太子的遗志而活的。
姐夫这人很重情,妻子可能等同于他生命之重,但明太子的恩情和抚育之恩,高于他的生命和一切。
神志不清的最后,喃喃姐姐小字半夜,偶尔混沌几声四哥,最后才咽的气。
但可惜那个时候,局势如同一台绞肉机,辘辘向前,不管是谁,上去了就停不下来了。
裴玄素的父母被挫骨扬灰。
上辈子义父死得也更惨,信息稀少,沈星只恍惚听见传言,义父有可能不是全尸,可能五马分尸,需要缝补下葬。
那时候的裴玄素该有多绝望啊!
甚至韩勃也重伤过,险些没命。
他还遭遇过多次背叛。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外人看来,悍然权宦,玩弄权术,每一次以为他要失败身死了,每一次都绝地翻身,迎来更大的胜利。
提辖司、朝堂、神熙女帝、明德帝、永贞帝,在他手里每个皇帝都不长命。
直至收执半朝,迎来了一个小皇帝。
不提他和外甥的事。
他的每一次,又有哪次是容易的?这辈子沈星经历过,知道上辈子那人每一次天气变化旧患复发痛得起不来,有些旧患是怎么来的?
那些阴沉冷漠喜怒无常,和重重骇厉手段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伤痛?
那一道道大大小小被他刻意抹玉容膏淡化的疤痕之下,底下真正的创伤究竟是什么?
沈星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在重阳宫做那事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他手臂外侧一刀刀的划伤,皮绽肉翻的锋利刀疤,很长很深,很多条并排的,整条左前臂外侧都是,可能有十几道。
右边手臂也有,但少些,五六道。
后来,她终于被他睡服。
有时候,两人关系还算缓和的时候,她问了一次,这些让人胆战心惊的疤痕怎么来的?
他淡淡说:“自己划的。”
“蚕室出来不久的时候。”
这辈子,抱膝坐在花坛上的沈星,想起那天午后他那句没什么表情的淡淡回答。
她却突然想起了这辈子裴玄素下大狱的时候,她探监,他往自己手臂划的那几道伤口——幸好被韩勃打掉了匕首,划得不深,他皮肤好,没留下太多疤痕。
沈星心脏不禁缩了一下,为伤悲那些经年过去还皮绽肉翻的深深自残刀疤们!
该有多痛啊!
不仅仅身体,还有他的心!
下午的阳光刺目,沈星坐下树下的花坛边上,树荫挡住她,可她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有泪意上涌。
沈星这辈子亲眼看见裴父的剥皮楦草之刑,还有裴母曹氏死不瞑目被破席一卷丢弃到乱葬岗的赤裸尸身。
不知道,上辈子的他,是怎么捡回父母骸骨的?
她从小见得多了,从蚕房净身出来的,没一个不是死去活来的。
尤其是,当时越懂事,年纪越大越接近冠龄的,遭遇越惨,原来自尊心越强越天之骄子的。
可那一道道刻骨铭心让人胆战心惊的刀疤,还只是个开始。
后面,明太子龙江真相、手刃宣平伯府裴家血亲、赵关山怀疑分尸的惨死、父母戳骨扬灰,身边的人死伤无数。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连身体都残缺、简直难以想像他心里阴暗面积的男人。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
是的,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兜兜转转,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辈子,裴玄素好多了。
两人也再续前缘,在一起了,很幸福,很甜蜜,沈星从很多私密的动作和小习惯,也真的确定他就是“他”了。
但前生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了。
感情稳定、甜蜜之余,她忍不住想起了前生那段失落时光。
六年时光,她和他的小半生。
他遭遇惨绝阴暗,阴沉喜怒无常,有很多坏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
深深的,篆刻在了沈星的心坎上。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抹不去放不下。
其实沈星在心里已经基本两辈子的裴玄素合一了,成了一个承载了她两辈子的感情的崭新的他。
但她还是悄悄在心底,给前生那个阴柔尖锐又性格鲜明的他,留下了一个小块小小的身影。
前世懵懂的爱,跌跌撞撞,这辈子才猝然发觉自己的爱和心。
在绣水大河南岸,杜阳卢府之后旧马厩客栈的那个地牢爆炸附近,她突然发现他好像也对她有些感情的。
沈星今天记忆翻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上辈子的他,也曾经爱过她吗?
可能会觉得有些无意义,但心里就是有一种执念,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
沈星一直抱膝坐在花坛,无声盯着阳光下的青砖墙在出神。
徐芳他们换了两轮回来了,不过见她在想事情,就没有打搅她。
她一个人坐着。
一直到裴玄素喊她:“星星?”
沈星回神,急忙回头。
诏狱那边,裴玄素一身银白金绣金的滚边冰丝蟒袍,身披遮阳描金黑披风,半下午的风炎热,扬起他的下摆和披风,在涌动。
他也没有带很多人,出了厢房之后,问了沈星,就转身快步往这边而来。
穿堂过甬道,越过一道月亮门,便见她抱膝坐下树下的花坛,高大的黄杨树,有些野蛮生长的花坛草木杂花,一点紫一点粉白,狗尾巴草蓬松。
她抱膝坐着,显得特别小一个,让人心生怜爱极了。
裴玄素三步并作两步,沈星已经站起身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别等了,先去睡一下,今晚可能通宵。”
“蔺卓卿痛晕,上了麻沸散,估计要三个时辰以上才能醒。
他问:“想什么呢?”
刚才好像抱膝发愣的样子。
沈星一怔回神,忙摇了摇头,笑:“没呢。”
她动了动坐一天有些僵的肩膀,“那走吧。”
她面上的笑,有点粉饰太平的样子,沈星刚才明显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裴玄素不禁望了她一眼。
裴玄素当然不是要扒出她心里每一句话,沈星有些自己的想法那是正常且当然,他爱她也尊重她。
但这一会儿,他不禁有点点留意到了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