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路上顶风冒雨,横跨将近五百里地,终于在第三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裴玄素一行抵达了南方和关东交界的离水一带,疾驰赶至甘溧州。
刚刚过了一个雨带,甘溧州泥土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阳光在云层后面露出亮白的一大片,裴玄素将近两百人重新分成四股,往甘溧州东郊陈英顺和卢凯之发信的地点而去。
所有人头发都还湿的,但没人顾得上这些,飞马冲上高坡,马蹄下的沙土潮湿崩塌,染色的膘马长嘶着踏空趔趄不能向上,冯维顾敏衡等人不得不翻身下马拽着缰绳,把马往坡上拉去。
沈星她们勘察台的人马鞍一侧还挂着沉重的工具大包袱,马匹倒退倾斜更加厉害,张合邓呈讳他们还好,沈星三人就有些危险了。
沈星不够力强拽控马,个子也比梁喜她们要小,徐芳他们被阻挡,不过裴玄素就在她身边,他单手控缰,另一手反手就夺过沈星的缰绳,一人控双马,没有下马,直接生生一提,膘马长嘶发力,顺利冲上了高坡。
这个大家重新上马的罅隙,跨马站在这个坡上,已经可以远远望见甘溧州东郊的边缘的零星灰黑色民房轮廓了。
沈星头发是湿的,一后脊的热汗,风呼呼吹着,她也不知自己是冷是热。已经抵达了甘溧州,东郊就在眼前,她紧张中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近乡情怯,两辈子,她的家人,终于到了眼前今天。
她真的能顺利改变家人的命运吗?
沈星一额头的汗,她轻喘着,驻目那东郊民房的方向,又急忙转过头来,她小声:“……裴玄素,你说,这个徐分会和我们家那事,和景昌有关系吗?”
景昌和徐家在靖陵计划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他们还并不知道。只是可以判断肯定与这一段有莫大的关联的。
事实上第一次听到这个徐分名字的时候,沈星就想得极多,忐忑紧张期待,她没有办法不敏感。
裴玄素松开她的缰绳,沈星接回来的攥住,她一脸的紧张不安,他一手握住她的手。
风中,潮湿又热,他的语气笃定神情让人安心,“别害怕,别担心,我们肯定来得及的。”
来得及挽救徐家的,别害怕好吗?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撑出一个笑脸,用力点头:“嗯!”
裴玄素视线自她脸上移开,环视一圈,神色一敛,沉声喝令:“走!”
众人已经冲上高坡重新上马完毕,此时那些伪装的东西已经全部丢弃,稍稍分开先后,潮水般往甘溧州东郊疾奔而去。
抵达很接近甘溧州近郊,密集繁庶的民房坊市驿道与农田郊野交界处一个叫黄槐集的地方。
陈英顺卢凯之等先行的三十二人迎出来,“主子!”“主子!”“督主!”
卢凯之的人苦查长达数年,从当初卢璋宜目睹追杀现场的锦水侧篷县西郊一路辗转查了数百里,一路查到这个赶溧州的东郊。
率先出发的陈英顺卢凯之等马不停蹄密锣紧鼓,已经查到了徐分的疑似的轨迹。
卢凯之的心腹很早就说了,徐分在追杀逃遁的过程中瞎了左眼,正是这一个显著的特征,他们才能在好多次失去线索又续了上来。
裴玄素抵达之后,人手一下子充裕,当天下午,他们终于确切锁定了徐分的住址。
集市上,小店铺的东家老头:“眼角有个划伤疤痕的独眼瞎,四十来岁,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接了一两银子,老头笑得合不拢嘴,“他就住在往北那边十余里地山边,西乡郑庄的最尾,自个儿住的,家在山麓的坡上,木房子,哦他是个猎户。每次有了猎物要么送那边几家酒楼,要么自己在集市卖。我们都认识他!”
小老头笑着笑着,笑容一滞,面上露出两分疑惑,裴玄素心念如电:“最近还有人来打听过这个猎户?”
小老头一愣:“额,是,是的。是找卖布的云娘和刘屠夫他们打听的的!呃,你们找张猎户……”什么事?
这几个人后面,站的是一个头戴斗笠散发微拂的黑衣男人,方才他一出声,前面的人立即分开,小老头才看到那个眉目阴柔肤色有两分苍白却极艳丽摄人的高大青年男子,对方双眸斜挑精致极锐利,冷电般目光,一扫仿照在小老儿的心脏上,小老儿不禁哆嗦起来。
闻言,所有人的心陡然一提。
“什么时候?!”
小老儿立即说了:“就前天,前天大集的时候,傍晚。但最近张猎户都没来,他应该进山了,那些人应该找不着他。”
裴玄素倏地转身,神色猝然一变,他厉喝:“马上传信!让张韶年寇承嗣和窦世安他们即刻带大部过来——”
这一波人,必是明太子的人无疑!
明太子抢先一步获悉了徐分的下落!
那蔺卓卿呢?
既然如此,掩藏行踪已经毫无意义了!
裴玄素立即下令飞鸽传书后面的大部队。陈英顺冲到炭行拎上一个炭行伙计。
裴玄素厉喝:“马上去西乡!快——”
……
后方正装而行的大部队,刚刚冲出暴雨区域,几只飞鸽先后俯冲而下。
寇承嗣接过信筒,快速掰了蜡封抽出信笺,展开一看,脸色当场大变。
呈信的心腹也望见了,“不会吧!”
寇承嗣把信条一扔,宦卫宦军那边已经陡然一半人下马并快速牵着缰绳跑过去把马匹交给另一边那半的人,他厉喝:“左边的,我身后为界!全部立即下马!把马匹交给另一边!余下的,一人两匹,全速赶赴甘溧州——”
那边窦世安的羽林卫也是。
窦世安把信条一丢,“明太子,明太子,东宫啊!快快快!赶紧的,快啊——”
霎时马蹄声大动,全速往甘溧州急赶而去。
……
而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抵达甘溧州。
他的人先到两天,已经进山把徐分所在位置找到了。
夏日雨后,山中丛林走兽飞禽非常活跃,郁葱墨绿,吱吱喳喳的鸟雀和小兽窜动的声音,一个一身灰色旧粗布短褐精瘦中年猎户正背着大竹篓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竹篓里面放着粗处理过的一张熊皮和十数丈狐皮兔皮杂皮,竹筐边缘吊着几长串的野鸡野兔活狐等活物,挣扎扑簌簌一身的屎尿脏污。
这就是一个普通猎户摸样的中年干瘦男人,看面相是个沉默寡言的,其貌不扬,瞎了左眼,戴着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眼角还有道长疤,日常披散半凌乱的长发挡着,半低头背负着沉重的箩筐在密郁葱山中走着。
明太子的人之所以没有动手,不敢,他们观察找过,完全不见蔺卓卿——机械图是在蔺卓卿手上的。
徐分和蔺卓卿分开居住,显然就是防着这个。
明太子的人这两天已经仔细查探过,徐分完全没有与一个跛子交往过的痕迹,他自己孤独一个人住着,日常就是打猎、打柴,进山、去坊市卖猎物采买少量生活用品,几点一线,贫苦而简单。
能忍受孤独一个人住了这些年,显然也是个有些毅力的人,一旦拿下但撬不开口,这条线就断了。再想找回来,千难万难。
所以,高子文等人是在等徐景昌。
明太子乘舟南下,他亲自来了,墨绿的密林中,他丝帕掩嘴低声咳嗽两声,叫起俯身问安的高子文等人,他目光沉沉,俯瞰底下灰衣时隐时现山林中的身影。
明太子面色沉沉,擡了擡下巴吩咐:“让徐景昌上去。”
分成两拨人,明太子并不在徐景昌面前出现。
沈景昌和常尚峰张旸寥寥几人,独自乘舟南下,在今天抵达的甘溧州。
常尚峰仔细叮嘱过,沈景昌一一记在心上。
郁郁葱葱的密林中,下过大雨后格外难走,不过山中的猎户大多都会搭建猎人小屋,或山洞,或树屋石头茅房,不足而一。
徐分由于自身的原因,山中搭建的某几个屋子还很完备,他有时候不想打猎,会进山住一段时间再空手出去。
所以山中他也是有居所的。
他带着大量的皮毛和活物,抵达山中的居住屋子,先把活物放到一边,然后开始简单硝制皮毛。
山林中鸟雀短鸣长叫,大石篱笆外小兽走窜和远处鹿鸣的悠远声音,风吹林木沙沙,徐分正低头忙碌间,忽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着他的居所而来。
徐分一惊,擡头望去,却见一个夏柳般劲瘦介乎少年和青年间、眉目尚带几分青稚的年轻人往这边行来。
徐景昌非常像他的祖父,血缘上的关联很奇妙,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一句解释的话。
即使此前,两人从未谋面。
“小公子——”
徐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徐家长房长子嫡孙,当年被带着没入宫籍的小公子!
徐分是徐家近卫出身,能知晓一些当年的东西,他是心腹之列,即便零落至此,几经辗转,他也未曾去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何尝不是因为旧主在日复一日守着一份执念。
两人叙旧,泪流满面,沈景昌低声道:“拿了机械图,这次之后,徐家就能彻底退出了。愿意仕途仕途,军途的军途,我们也管了了。但其他都调往边军去,不搅合东都和朝廷事了。我们家几个,就回乡。”
“徐分叔,你和我一起回乡吧。”
徐分泪流满面,“好!好啊好!太好了!”
徐分已经脱离昔日很多年了,和蔺卓卿一起不过是患难之情,守住机械图则是旧主执念。
如今那半生深刻的情感刹那被重新拉着翻涌而起,这份机械图若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他觉得是非常值得的。
当下徐分把兽皮一扔,连手都顾不上洗,“我们先去找蔺公子,得和他商量。”
徐分赶紧带路,带着沈景昌常尚峰几人飞快往山外去。
……
明太子静静站立在山中高坡,风呼呼林雀鸣叫,等了不太久,徐分并沈景昌常尚峰等人自猎户小屋飞奔而出,往山外而去。
常尚峰背着手,打了个手势。
明太子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额间耳际的赤痛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就在徐分等人刚刚离去不久,身影都未曾彻底没入丛林,明太子正要动身之际,却先接到了两封急报。
第一封,甘溧州东郊和集市上的,东西提辖司的人出现在打听徐分蔺卓卿,紧接着,裴玄素本人出现在集市之上!
第二封,则是后方宦卫南衙禁军羽林卫大部队的,一半人下马,迅速提速,急行军快马直奔甘溧州!预估半天时间就能抵达。
而裴玄素估计马上就到西乡了。
蔺卓卿那边不知道还需要弄多久?
明太子脸色勃然大变:“裴玄素!好一个裴玄素啊!”
竟然这么快!
他神色沉沉眼神凌厉,立即令高子文:“把替身弄上去!按原定计划行事,一定要尽可能绊住裴玄素——”
杀裴玄素?
裴玄素在明,他在暗,裴玄素眼下人比他还多,本人身手高绝,而裴玄素身边媲美于他本人身手的心腹可不是一个两个。
杀裴玄素恐怕相当不易,还有损兵折将节外生枝。
明太子眯眼:“必要时,对徐妙鸾动手。必须把裴玄素拖延住!”
这一次,又是那个徐妙鸾。
明太子当初只是直觉怀疑,但经过新邑的假页被识破之后,他如今已经百分百肯定勘破罗三多的必是这个徐妙鸾!
不是个什么人物。
却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些关键之处给他添了大麻烦。
——要是没有沈星这么快识穿第一张假页,哪怕只是慢上半天,裴玄素都绝无可能这么抵达甘溧州。
眼下更不会有这个十万火急争分夺秒的紧要关头出现了!
哪怕慢个半天,一切也完事了。
裴玄素和徐妙鸾的事,赐婚圣旨都下了,明太子当然知道。
对徐妙鸾动手,比对裴玄素本人动手更容易出效果。
高子文肃容:“是!”
这两天,飞鸽传书不断,新邑那边的讯息高子文等人也是知道的。这两天除了等待徐景昌,和观察勘察,高子文他们还奉命紧急准备了伪装的事后手段。
一个装束身形和徐分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头发早已经打乱披散,再辅以脸皮和妆粉修饰,这样低头头发遮掩,晃眼过去能有七分相似。
反正不是熟人,一眼望过去,绝对辨认不出来。
这个“徐分”也戴上个棕黑色的半旧布眼罩,跑到猎户小屋里,脚印全部处理干净,他搬开屋门后的小板凳,双手粗糙痕迹斑斑,和徐分没什么两样,开始翻找收拾包袱,准备跟徐景昌“离开”。
……
裴玄素沈星等人一路快马狂奔。
沈星的骑术是及不上裴玄素的,但此时此刻,她连连扬鞭跑的速度和裴玄素一样的快。
风呼呼灌着,她身上潮湿又冷又热,喘息加快,心脏咄咄狂跳着。
马上就要找到徐分了!
会怎么样呢?
闷雷般的马蹄声滚过,冲上山坡,立即找到了徐分的家,但人不在。裴玄素当即把人分成两拨,一小拨飞速下山至郑庄打听,另一拨立即进山寻找搜索。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猎户小屋的线。
并遁着一路上寻找到大多粗糙、偶见完备的猎物小屋,飞速往深山而去。
沈星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往前飞奔,这次徐芳把她的大包袱接过背着,她也没有意见了。
实际徐芳四个人人都硬按捺着激动。
沈星往前跑着,越跑越近,前方探路的孙传廷顾敏衡分一个人飞速折返,说前面的猎户小屋有人,应是徐分。
肾上腺素狂飙,沈星不知道紧张还是忐忑,她浑身热汗,山林鸟雀惊飞,她连手都不自禁战栗起来。
被裴玄素一把拽住,一跃而上。
站在这里,他们已经能清晰看见那个山壁前堆了石脚和粗竹扎成的结实大篱笆,里面是间小小的洞窟半屋子。
这显然是徐分原来兼具避难的一个备用屋子,这边下去就有一条山溪,水、柴都有。
一个灰色的人影影影倬倬,正在门槛后的屋中匆匆收拾包袱,处理一半的新鲜皮毛扔在地上,被捆成一扎的山鸡仍在院子里咯咯乱叫。
裴玄素没有放手,紧紧攒着她的手,他眉目沉肃,却给予她力量。
后面的人也跑上来了,云吕儒卢凯之坚持跟着,气喘吁吁。
而前面孙传廷已经勘察环境完毕,无声折返,冲裴玄素点了点头,没有问题。
屋子老的,人是经年猎户,猎物刚打,处理手法纯熟,几年以上老猎户,这应该就是徐分无疑了。
但徐分匆忙收拾包袱的动作让所有人心下都不禁一紧!
他们迅速急掠逼近,那个炭行伙计被邓呈讳一路提在手里,此时伙计瞪大眼睛仔细瞅了一会儿,“没错,他就是张猎户,独眼龙!”
裴玄素跨步上前,快速扫了院子和徐分两眼,一把推开院门。
屋里的徐分惊愕回头,邓呈讳又抵了一下那个炭行伙计,后者看着真真的,“没错没错,这就是张猎户,都好几年了,每隔个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就来坊市卖一次皮毛或猎物,有时他还能猎到大家伙,……”
路上已经确认过,这个是真的吉祥炭行的老伙计,邓呈讳一把将他扔到一边,裴玄素毫不迟疑带着沈星等人入内了。
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徐分才刚刚把几个大包袱背在身上,旧军藉文书、衣物、父母牌位等等,他紧了紧,退后一步,警戒:“你们什么人?!”
裴玄素一擡手,一个黄铜描金的半掌大令牌,上书纂体“敕东提辖司提督太监”,底下一行小字“掌印提督节一切内外”等等。
正是裴玄素本人的官方身份铜牌。
沈星:“我是徐妙鸾啊!”
“你是徐分叔吗?”
徐芳徐喜两人忙一步上前,徐守徐容年轻不算,但徐芳徐喜两人当年和徐分虽跟着各自的主子天各一方,但偶尔总有回京,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是面熟的。
徐分登时脸色大变:“不好了!刚刚来了一拨人,是小公子!小公子说要机械图有用,我就告诉他们蔺公子的地址了!”
他收拾的了东西,正要随后去和小公子汇合的啊!
徐分大骇,把包袱一扔,就冲了出去!
果然啊!
一见徐分这个收拾动作,裴玄素他们就有不祥预感,果然被砸实了!
……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出山,外面毛色被染得乱七八糟的膘马现在已经不需要给它们补色了。
给徐分牵过一匹马,所有人翻身上马,跟着徐分往前方追去。
徐分往北拨转马头,冲着甘溧州北郊的方向狂奔而去,闷雷般的马蹄声让整个郑庄都震动起来,而后滚过,往北边的郊野而去。
很多人惊动冲出来张望,但很快望不见了。
“什么人?”
“猎户犯事了?”
“不知道!……”
这些杂音喧哗,没有人在意,迅速抛在身后,耳边风声猎猎。
在这一刻,裴玄素和沈星的情绪都是飙升到顶点的。
裴玄素眉目凌厉沉沉,盯着前方全速疾驰,现在只差一点点!机械图吗?蔺卓卿这是最好最直接的一条线。
以明太子那边的速度,他有预感,一次失手将不会再获得机会!
很可能一步失先机,步步与先机失之交臂!
绝对不可以!
而且还有徐家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他将竭尽所能!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她把徐家捞出这个泥潭。
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
两个必须,交集成一种亟待必成的急迫情绪,狂涌而上,几乎冲破脉管。
他身边是很重的喘息声,沈星的。沈星紧紧握着缰绳,不顾一切扬鞭,并肩跑在最前头。
马蹄声就像踩在她的心上,浑身热汗,心潮热意上冲,几乎冲出激动的眼泪。
闷雷般的马蹄声冲上山坡,沿着山麓的土道一路往前全速飞奔追去。
……
然就在沈星情绪最紧张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雷鸣马蹄疾奔狂冲,泥泞山坡的土道上,裴玄素没多久却察觉了端倪了。
他很快发现,这个徐分不是瞎眼的。
剧烈的马背狂奔颠簸,贫穷猎户用的粗布眼罩并不牢固,假徐分那边也不能使用坚固的皮眼罩,会被伙计认出。哪怕没有集市的人,以裴玄素的敏锐,也必会发现这细微不妥之处,哪怕把皮眼罩做得很旧。
可这样的剧烈马背颠簸,布眼罩的布绳很快就不稳了,开始松动的迹象,“徐分”赶紧伸手到脑后去够,把系绳拉到得更紧一点。
但他到底不是真瞎眼的,第一次用这个眼罩,无论事前多努力练,真到了急促颠簸的狂奔马背上,身后还有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这等厉害人物,他紧张。
他伸手系了一次。
裴玄素稍慢他小半个马位,他立马瞥了一眼,就隐隐生出一点不对的感觉。
徐分其实拉中了,毕竟着意练过,但裴玄素一眼就感觉了细微的不妥,这指尖的动作给他一种紧张和稍嫌生疏的感觉。
很短的时间,这个徐分第三次伸手去够脑后乱发间的系绳,裴玄素陡然一伸手,在高速疾奔的马背上,他一把拽过徐分,一手将他的眼罩扯了。
底下果然是一只完好没问题的眼睛!
电光石火,裴玄素厉喝:“停下!这个徐分是假的!戒备,小心埋伏——”
他闪电般手刀一砍这个徐分后颈,卸下其的双臂关节,直接把人往斜后方的韩勃的马背上一甩。
韩勃色变,当即将这个人接了按住。
但紧接着,还是生了一场变故。
裴玄素的陡然暴喝,所有人神色一凛,炽热的情绪和脑子都顷刻遇冷,陡然清醒了起来。
所有人都狠狠一勒马缰,膘马人立而起,竭力长嘶,片刻,前蹄才重重落在地上。
紧张激动的情绪猝然一滞,沈星深呼吸一口气,左右看了一眼,满目郁葱和黄土的颜色,马蹄一落地,她赶紧侧头正要问裴玄素。
可就在这个时候,山顶一直跟着他们抄近路跑的人,当即疾冲而下!
每隔一段都布置有东西,这些人抄起长长茅草堆着装满铁蒺藜的箩筐,用简易的投石器重重一踩!
漫天的铁蒺藜急撒而下,尖头幽幽泛着蓝光,裴玄素第一眼就发现了淬毒,“有毒!”
从疾速急赶到遇伏惊魂仅仅只花了数息的时间。
韩勃厉喝一声,把假徐分扔给陈英顺,他拔剑一踩马镫冲天而起,剑光如白炼,如一把大伞一样,叮叮当当刹那荡开一大片的铁蒺藜。
可还是有很多人中招了。
裴玄素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因为铁蒺藜出现的瞬间,上方草丛冷光一闪,多把手.弩.铁箭对准了沈星的太阳穴、脖颈、心脏、和马头马腹等人马要害。
“嗖——”
破空锐鸣,激射而出!
天空云层有一大片的白亮,其实箭头是有一点反光的。沈星从小被二姐鞭策着炼袖箭和飞镖,这是个她保命的本事。练了十年有余,哪怕她天赋不算十分优秀,但关于袖箭.弩.箭几乎已经成了她一种本能了。
她就很灵敏的,日光下斜前方草丛微白一闪,她几乎是闪电般就知道了这是弩.箭,冲她来的!
这一着是专门针对她的!
高子文恨毒再三帮助裴玄素搅局每每让他们带来大麻烦的沈星,快准狠!他自己也个隐藏高手,他知道处于裴玄素这个距离位置能有什么反应,都算进去了。
膘马被紧急勒停,人立而起再落地,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间隙!
这处日光正正照着,电光石火,沈星视线余光竟然望见七八点细微反光之多,她骇得几乎心脏都停摆了,什么纷乱的心绪此刻都得一扫而空。
千钧一发的关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往裴玄素方向扑去。
地上被打下来一地的淬毒铁蒺藜,这么高的地面若摔下去?
但凡裴玄素关注铁蒺藜反应稍慢一拍,她都必有某几支的弩.箭是避不过去的。
可沈星却有一种笃定的信心,只要她扑过去,裴玄素是无论如何都会接住她,不会让她受伤甚至没命的。
热汗滚滚,她转身往裴玄素方向扑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惊骇到失色的神情。
千钧一发,裴玄素暴喝一声,几乎是闪电般自马背身上一跃而去,俯冲横掠,在沈星重重坠地的一刻捞住了她,他硬生生在半空一扭转,两人重重落地,滚进道旁坡下的草丛中,他急道:“你没事吧?”
“没,没。”
说来很快,但电光惊魂一般,裴玄素果然险险接住了她,只有一支箭矢擦着沈星的脖颈过的,但没毫发无损。
裴玄素一撑跃起,厉喝一声:“马上服下解毒丹,负伤的全部靠拢,下坡!”
他单手搂着沈星的腰,都不敢放,徐芳邓呈讳韩勃等人只是慢了裴玄素一拍,见沈星被险险接住,匆忙掉头。
所有人避过第一波铁蒺藜之外,倒地很多,赶紧掏出药瓶服下解毒丹。
而陈英顺梁彻孙传廷等人已经持剑一跃而上,直冲山坡之上了,邓呈讳韩勃等带人紧随其后。
裴玄素单手搂着沈星的腰,一跃而上,他左半边脸在落地时候重重擦在泥沙地面和湿漉漉的草丛上,妆容几乎全掉,所有他直冲出现在他面方的敌人,裴玄素毫不迟疑一剑杀了。
颈腔血喷溅,半边身子都是斑斑血迹,上来后沈星和裴玄素已经改为手拉手,她举起袖箭,紧张巡睃,远处她自己发现、裴玄素疾声提醒的,她都立即一袖箭射出来。
几乎全中。
远程攻击沈星给补上了,有中箭未死的,裴玄素立即冲上去补刀。
这一边所有有可能望见他的左半边真容的敌人,他都必须全部杀死。
沈星也知道,她也很紧张,紧张巡睃,不断发袖箭。
两人远近互补,裴玄素大开杀戒,很快就遍地鲜血。两人几乎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这么急忙冲上去。
裴玄素和沈星手牵着手,她跑不上去的,他箍着她的腰一跃而上,把左半边方才冲着裴玄素左脸方向的一整片山坡都犁了一遍。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和陈英顺已经控住局面了,明太子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撤退。
他不再留在此处,立即一闪身避到草丛之后,和沈星手拉手往后方隐蔽处冲下去。
方才那紧张的时刻,沈星都脚软,脚下沙土很松,一踩下去一泻,她身子一趔趄。
裴玄素刚才垫地,扎了两个铁蒺藜。不过匆忙之间,对方也找不到什么刁钻难解的剧毒,他刚取出解毒丹吃了。就是裴玄素急着灭口,一开始没顾得上吃解毒丹还提气急纵冲杀,服解毒丹慢了一些,血气奔涌运行很快,这会儿有点晕眩。
他余光瞥见这个泥沙土坡没什么尖石大石,索性没有再强行提气,顺势搂着她,两人骨碌碌往坡下滚。
沈星没看见,她就很担心碰到石头,又担心他中毒厉害不?紧紧护着他的头,“你没事吧?”
“没事,毒性不算厉害,解毒丹够应付,缓些时候就好。”
风吹林木草丛刷刷,身边安静,两人滚下山坡后一撑爬起来,又手牵手往更深处的林中飞奔。
——裴玄素的脸不能被人看见。
一头一脸的鲜血,还喘着气,裴玄素和她身边一直簇拥跟随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人提剑,一人握拳,在山林中有些跄踉飞奔。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龙江的密林、东都宫城郊外、消巍坡乱葬岗,他们很多次很多次这样手牵手,只有两个人,互相偎依、飞奔。
终于跑到一个足够远和隐蔽的无人地方,底下听见有溪水淙淙。
沈星浑身又热,不时紧张回头顾盼,一屁股坐在地上挨着裴玄素。
她抱着膝,方才抽出来的匕首还紧紧用手握着。
沈星喘了一会气,连汗都顾不上擦,她有些紧张:“你说,那个假徐分说见到景昌,会是真的吗?”
裴玄素闭目感受了一下毒性和解毒丹的药效,后者还不错,他睁开眼睛,低声:“应该是真的。”
九分假,一分真。
一线险中致命,才符合顶尖致命圈套的画风。
他都怀疑,明太子可能到甘溧州来了。
但这个不好说。
沈星心脏怦怦狂跳,现在,景昌应该还没出事的。
没这么快。
现在只是一切的开始,或中途吧?
她真的成功介入了景昌走向死亡,也就是徐家悲剧的那条线上了吗?
沈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她一时之间,都情难自抑,都有些泪盈于睫了。
实在是,两辈子的伤痛,她孜孜以求,总是唯恐力有不逮,如今终于发现自己抓住了这条线了。
原来她家的悲剧,真的有前情的!
她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眼睛和眼泪。
两人是倚着大树坐在地上的,刷刷的风声林木声,裴玄素缓了缓,他直起身,用力抱住了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别哭,是好事,不是吗?”
沈星用力点头。
她情绪激动了一阵子,慢慢擡起头来。风吹林过,阴云盘旋隐有日头的天际,在这个幽静有些昏暗的密林里,她眼睫还有些泪光,仰头看裴玄素,他线条优美又凌厉的下颌线,起伏深邃的轮廓,她本来只随意看一眼,但擡头后,却怔住了。
这个话题严肃,外面情况也算紧急,裴玄素缓过气重新绘妆后,还得立即掉头去寻找和追真徐分。
没了闺房柔情,此刻他神色认真凌厉。
可他半边脸妆容都擦掉了,还有些血丝,真容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
就好像两人初见,刚从蚕房戳来到龙江,他还没有开始化妆那段早期时光。
容貌男儿遒劲崭露,没半丝阉人的阴柔。
他察觉她擡头,低头坚定看着自己,告诉她:“我们可以的!”
他一缕散碎发丝落在她的脸上,在随风轻荡,来回轻拂。
沈星却有些出神看着他这张真容的脸,有点久违陌生了,但又是那样的熟悉。
他描妆,还是她手把手教他,在这张脸上两人合力一点点描绘上去的。
之后,每次他有什么心得调整,都会先来询问一下她,她觉得没问题他才往脸上画。
其实方才,两人手牵着手冲上山坡,又俯冲下来,滚下,爬起来往里继续飞奔。
真的好想回到了从前。
当初两人手牵手,一路跑出宫和城,跑到消巍坡,又跑回城,从大理寺狱往永南坊狂奔;在龙江,他们牵手冲下木筏,去杀寇承婴的时候。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样的牵手,一样的互相偎依。
她还记得那天,她鼓着勇气出宫的,龙江风云变色动魄惊心得远超她预料。
她拚命用匕首插寇承婴的心脏血肉,手花了,鲜血飞溅,他拉起她,两人互相搀扶,在山崖下,他单手紧紧一把搂住她。
就像现在这一样的姿势和动作。
沈星眼睫轻动,看着眼前这张男儿遒劲的俊美面庞。
先前情感几番起伏,但她也接受他了,如今两人感情渐深关系稳定,她的情绪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再回首,她才发现。
其实这辈子携手一路走过来,她对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年轻许多的从头来过的裴玄素。
她其实也是有感情的!
这样一个一直和你患难与共,竭力拉着你引导你教导你,无微不至爱护你甚至呵护你的人,怎么可能不生出感情呢?
只是当时她光顾着排斥和保持距离,没有去想它。
但其实是有的。
这个感情,一开始就铺垫上爱。
不是上辈子那种波澜起伏撕扯虐心,但也江河流水般淙淙,不断包裹,无声簇拥,强势温暖了时光。
其实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不生出情感?
细水长流,储蓄成池,是有的。
沈星接受了裴玄素的告白之后,她总爱想着前生那人,想着合二为一。
把他当一个合体。
但在今天这般半上午的疾速策马狂奔和惊变之后,一路穿梭密林,坐下喘息刚刚平复的罅隙静谧之间,她却突然意识到,她对这辈子的裴玄素,其实也是有感情有喜欢,甚至可以酝酿成爱的甜的。
沈星很久没叫过二哥了,尤其是他告白她答应之后,仿佛这个称呼已经彻底远离了她。
但这一刻,她小声喊:“二哥,二哥!”
她扑进他的怀抱,紧紧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脸颊蹭了蹭,把侧脸贴在他的脖颈上。
……
她突然好热情。
裴玄素毒素未清,妨碍倒是没有的,但要不是他腰和下盘稳,险些被她扑倒在地,要丢脸了。
他急忙接住她,她抱着他的腰,拿脸蹭他的脖子,蹭到他心都快化了,裴玄素急忙搂紧,一叠声应道:“嗯,嗯!”
她喊一声二哥,他就应一声。
两人就这么交颈相拥,搂在一起。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裴玄素感觉解毒丹药效发力,毒素已经开始压制下去了,再等了一会,差不多了。
两人便起身,下到底下的溪水边,找了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裴玄素把脸洗干净,用衣服擦干,天大事都没有他补妆重要。
沈星掏出小荷包的东西,仔细又飞快给他重新描了一个妆,裴玄素飞速收起小荷包塞进内袋。
他感觉毒素已经彻底压制下去了,当下也不迟疑,箍着沈星一跃上了原来树下,他直接俯身把她背起来,以最快速度往来路急掠而去。
阳光终于露头了,林间的草木吸饱水分格外青绿,呼呼风声掠动。
沈星搂着他的脖颈,把侧脸在他的后脖子和肩膀上。
这偎贴的动作,裴玄素的心都快化了。
她真的格外有情感和乖巧,有些变化不用别人说的,当事人可以感觉得到,裴玄素真有一种感觉,他的心和沈星的心随着这个动作是贴在一起的。
要不是背着她,裴玄素都想用手去轻抚她的背部。
再多的凌厉深思沉沉,此刻心都不禁柔软成一片。
只是裴玄素喜悦之后,不禁想,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呢?
自从想起了她前生的那个心上人,每一晚越来越深入,他就越暗自沉沉在意,就挺敏感的。
虽然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思维往那边撇了一下。
微翘的唇角立马平了平。
但好在转念觉得不对,顷刻甩开这个念头,才重新愉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