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营,案发营房的左侧营院,皇帝行辕。
“覃怀,你马上把暗阁所有人都收拢起来,筛查结束之前,谁也不能踏出房门一步,违者以同党论处,群起而诛!”
这个夜晚,注定纷杂。
皇帝看过仇焰等人的尸身之后,几乎是马上就折返了他草草下榻的隔壁大营院,下令将整个暗阁的随行人员立即停下手头一切事务,勒令进屋,互相监督,命副统领覃怀立即进行排查,并嘱咐宁枉勿纵。
重点排查对像为从神熙女帝手中多年经营下分出的那一半前鸾仪司暗阁成员。
他身边仅放从绥平王府跟出来和仇焰等一般已守卫他多年的五六名暗卫。
还有大女儿楚元音也是,不过楚元音身边的几名暗卫一向都是老人。
楚元音也是眼眶通红,她忍着悲伤安慰父皇:“爹,咱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以慰哥哥在天之灵的。您要保重自己。”
皇帝双目赤红,神情难掩痛悲,这一天下来老态毕现,他强自按下伤悲,“爹会的,好孩子你也是。”
皇帝打起精神,握女儿的手反安抚了。
他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目转凌厉,凶手他肯定要五马分尸的!他有种直觉,背后的主使者必是明太子。楚治也是皇子,存在碍着他,釜底抽薪以图日后是吧?
等他把一切查出来,让明太子连太子都没得做!
——皇帝和神熙女帝斗了这么久,对后者的行事作风很了解,神熙女帝不会冲楚治下手的。
正如明太子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前,他也不会想起神熙女帝这个儿子。
皇帝咬牙切齿:“明太子!好一个明太子——”
他恨声!
……
改制钦差节使团营驻地,最东侧,监军太监行辕。
地牢。
裴玄素特地挑的一处毗邻营狱的营房区作他下榻的监军行辕,最底层的地牢已经被草草清一遍,冯维已经回来了,借徒步急行军陆续赶到的护军和后勤车伪装遮掩,把人都运进来了。
裴玄素自从获悉宣平伯府真相之后,对这个幕后黑手的深挖稽查一直没有停住过。
从裴祖父嘴里得到那些查探过程涉及的人员,他当天就直接把人从裴家别庄全部起出来带进侯府。之后南下改制,也一路带着。稍一腾出手,他就是对这些人的亲自严审,把这些人的过往甚至祖宗八辈都倒腾了不下三遍。
期间陆续从外面添了一些人关进去,一同拷问。
今天二月廿一,冯维自东都折返的同时,还跟回来了一个叫杨慎的人,高大的身材,陌生的面庞,黑色扎袖胡服外匆匆套上一身护军的军服。在押运的后勤车上有一个黑色大布袋,他把布袋拉开里面露出一个也套了护军服的昏迷男子,刚把这个人半扶半掺进门,杨慎直接一把将他扛起直奔地牢底层。
沈星本不应该认识杨慎的,但上辈子杨慎就是裴玄素的心腹股肱,也是个熟面孔。
黢黑的地牢,松油火把啪啪燃烧,黄色火光在昏暗黑色中闪烁跳动,逼狭的地牢底层陈旧稻草遍地,一股浓郁的潮湿混合陈腐旧血的腌臜的味道。
但根本没人在意这些。
裴玄素费了很多心思,终于被他挖到了一个昔年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遁离的心腹近卫和家人被中途伏杀现场的目击者。
那是个老农夫,家不在附近,当天穿过龙江北郊一带的野地,准备去数十里外看新出生的外孙的。
他好酒,昨夜得喜讯酩酊大醉,次日还晕乎着,骑着骡子走着走着走岔道了,人直接摔在茅草灌木丛里呼呼大睡,骡子跑了。
“……那天大约巳时,春阳很大,到天肩上,”那老头战战兢兢,嘶声说:“小老儿模模糊糊听见马蹄声,很急,突然长嘶彭彭响,睁开眼看了一眼,看见一群穿黑衣服蒙着脸的人对骑马的人大杀特杀,血肉横飞淌了一地,……”
那真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景,当时把老头酒水一下都吓作冷汗出了。骑马的裴家近卫和家人突然被绊马索绊倒,快马横飞重重摔出,急忙跌撞落地,然而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一声不吭对他们大杀出手。
那些黑衣人身手非常高,着装蒙脸的黑衣也是统一规格的。老头不会看身手多高,但他直觉就是这群黑衣人很厉害很厉害,“才十来息的功夫,就杀干净了!那些黑衣人好厉害好厉害的……”
横臂残肢,人尸马尸,鲜血溅湿黄土驿道。
幸好小老头倒睡的草丛比较远,又是下风位,再加上驿道人来车往,堵住只是临时的,解决了人马以后以及拉来板车拖走尸体,铲去染血黄土和草坪,用黄土重新覆盖,消弭痕迹。
匆匆巡睃一圈,小老头很幸运没有被发现,他也机灵,立马滚下身后土坡下的小河,没命泅水,更幸运是一上水就找回他跑远的骡子,骑上骡子就跑了,躲过了驿道通行后第二次的扫尾搜睃。
“应该是暗阁。”
杨慎说,他奉了裴玄素的暗命,在龙江一带寻摸了很久,最后用恫吓的办法最终成功诈出这个小老头,之后根据小老头指点的范围,“在抵达虎口关前,我接到了阿彭他们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找到埋尸点了,正是梁副队他们,有十七个人。
裴玄素也接到了,一式两份的飞鸽传书。
裴文阮派出去给大儿子飞马报讯及接走曹氏母子的近卫,必然是心腹并且身手很不错的。梁晗是父亲多年近卫队副,身手很不错的,能被人仅十数息全部击杀,加上小老头的形容,动手的必然是暗阁无疑了。
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上,单手掩面,哑声:“暗阁?”
皇帝遣出的?
抑或,明太子?!
沈星也在,她把查核到的案情私下摘抄了一份,趁着分开的时间跑过来给裴玄素的,顺便把没敢往纸上写的东西口述说一下,刚好碰上这个。
她听见暗阁两个字,心不禁一颤。
她没想过和裴玄素再续前缘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景昌没有参与龙江刺杀,这个沈星可以肯定的,那他和他的人去哪了?
是因为皇帝不够信任,让其待着闲着,或许给些不着紧的其他任务溜着。
……也有可能,明太子能把手伸进内阁,假如他就是那个幕后黑手?那,他会不会矫令让暗阁去做眼前这桩事情呢?
景昌,有参与其中吗?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有一段矛盾和分道扬镳的过程中。他有天开始态度突然急转直下,比之前还要冷漠冰霜隐含暗戾很多,至今她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和好之后,她问过他但他没说,阴沉着脸离去。
她也不敢再问了。
怕揭开好不容易掩过去的东西。
因为那时候她有个猜测:可能,她说是可能,是景昌的原因。景昌曾经在龙江之变做过些什么,让他态度陡然巨变。
但景昌那时已经死了,也没法求证。可能因为景昌已经死了,而两人后期一个太后一个权宦需要彼此合作互惠,他这才最终把这茬给揭过去。
当然,这一切只是沈星的私下揣度,有可能不是真的。
反正她也说不好,但这应该算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一个雷吧。除去种种的个人原因,她从没想过和他再续前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重生以后,沈星也不敢询问景昌或大姐。因为后续姐夫和自家会投向明太子。她不知道两者是不是从前就有勾连的,可明太子是大白鲨,这种深层次利害利益牵一发动全身,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女孩胡言乱语而轻易改变,不管她说的是什么。
就好像现在,景昌想退,家里想退了,也根本没法马上抽身。
还得先找机会,一点点慢慢抽出来,待景昌抽身得差不多了,徐妙仪才敢开始安排徐家势力慢慢尝试退去。
后者也不是容易的,一旦底下的人深陷漩涡根本退不出,恐怕徐妙仪和沈景昌都绝不会舍他们仅顾自身离去,会一直坚持在里面。
反正,说了这么多,就是这种纠葛深陷的局面,绝不会因为她一个小女孩的话能轻易改变什么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谁知道姐夫大姐那边什么情况?明太子无后,凭他去世后姐夫宗室继位,恐怕早在皇帝在朝之前,姐夫和明太子的勾连就很有深度了,大姐知道吗?安陆王府很多事情都是大姐参与安排的,不排除这个可能。
有可能是姐夫大姐带着两人身后这一块势力,和明太子接触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触动了背后的明太子,那就完了。她该被拿下,或被杀死,还会连累家人,徐家几口甚至可能上辈子的死亡时间点都熬不到。
一个人的力量真太渺小了,有点先知说出口未必是好事,沈星思来想去,只能这样了。
黑沉沉的陈旧地牢中,裴玄素斜靠在太师椅背,火把辟啪黄光闪烁,他朱红长袍下摆和披风在火光中微微晃动,他松开掩额的手,倏地擡起眼睑。
“你仔细想想?”
裴玄素站起身,他俯身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的眼睛,斜挑丹凤目在这一刻凌厉危险到极致,他用很缓慢的语速:“这些人有什么其他记忆点,或值得一说之处?你想到了,我给你白银万两,让你全家搬家到安全的地方,保你一生富贵平安!”
“想不到,我就杀了你!!”
裴玄素语气森然,杀机逼人。
小老头筛糠一样抖起来了,在这种巨大富贵和生命要挟之下,他拚命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事情。
“啊!”小老头突然擡头,“有个人是六个手指的!左手,这个地方,”他举起大拇指,在外侧最里的指节的位置点着,“这个地方还有个小的,是骈指,他有六个手指!”
在场静了一下。
“六指?”
裴玄素倏地擡起眼睑,这确实是个重大的线索,六指,暗阁。
……
沈星站了没一会儿,徐芳匆匆赶下来和她说:“赵监察使召集麾下全部人回去。”
“说是暂时不要勘查了,传令把人收拢回去,梁监察正在找您。”
沈星只得说:“那我先回去了。”
裴玄素回身:“好,你去吧。”
他压下翻滚的情绪,看阶梯侧沈星的时候,丹凤目露出几分暖色。
他亲自送她上去。
玉白玉龙补服和黑披风,刷刷摩挲过地面,现在沈星走路大步了很多,一上两个阶梯,但裴玄素眼中,她总是有种当年的娇稚。
这些时候,各自差事需要,又实在太忙了,两人都没顾不上说多少的话。
裴玄素吩咐冯维杨慎两句,亲自取了挂在地牢门外的旧油灯,举着照着她面前的台阶。两人一起上去,一直送到裴玄素处理公务的旁边院子的营房阶梯下。
夜已经很深了,但无眠的人很多,檐角风灯在风中忽忽轻晃,投下一圈半昏的晕光。
裴玄素终究是没忍住,他很克制地伸手给沈星把夜风扬起的披风给顺下来,轻轻一顺,旋即放手……
他轻声说:“回去吧,这边的事别管,我会处理好的。”
沈星伸手把披风拢住,她沉默片刻,擡头说:“你要小心。”
这次的事情,简直就像一个大漩涡,谁也不知道会卷向何方。
偏偏明太子和那个幕后黑手在,给人一种深深的惴惴不安。
——因为神熙女帝痛恨两仪宫皇帝,抹掉其起居史,连奏折披红的也处理掉,偏后者连年号也未曾拥有。
可当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成为主宰上头的大人物之一。
那种碾压感和如山感在眼下是如此的真切,随时一死一大片,将任何一个人拖拽进漩涡。
皇帝的存在被神熙女帝抹除干净,没有只纸片字的存档留下,沈星只知道他重伤过一次,今年年中的时候出家了。
但沈星太懂皇家遮羞布了。
估计只有重伤是真的。但她上辈子这个时候只是内廷蚕室的小宫女,身处内廷深处底层,消息延后,有心含糊过去的消息并不是他们能知道的。
风灯下,两人相对而立,她仰面,反复叮嘱:“反正你一定要小心。”
她终究还是说:“我做过梦,反复地做梦,梦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我梦见好像在今年上半年,不知哪一月,皇帝重伤了。你答应我,留心这个好不好?”
她有些急,反复地要裴玄素答应她,“你一定要留心这个。”
裴玄素说:“好。”
他认真应下了。
“你也要小心些,”他顿了顿,“你最好和赵青说,待在明太子身边。”那样,沈星也会待在明太子那边。
明太子再如何,最起码目前,不会对亲外甥女做什么。
“嗯,我会说的。”
看着裴玄素也很认真应下了,沈星收敛一下情绪,也点点头。
她就要走了。
沈星抿唇,跑出几步,春日杂草渐生松柏葳蕤,她在夜色中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人驻足廊檐的阴影下。
他微笑,目送她,见她回首,擡了擡手。
檐下风灯忽忽摇晃,他一瞬不瞬,专注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沈星咬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此刻,确实只生起了这么一个念头错觉。
她胡乱扯了唇,回以一笑,风中,终究转身而去。
晚风拂起她的黑披风,和玉白色的鱼龙补服下摆纠缠在一起,一直跑出院门,她才发现自己攒紧了双拳,低头愣看了眼,这才松开。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跑了出去。
徐芳他们跟上。
“芳叔,辛苦你们了。”
“怎么会?小小姐要多小心,……”
蹁跹倩影,很快消失在暗光回溯处。
裴玄素目送她走远,侧耳倾听,不敢多看多说,怕被她发现,这当口万一……还要负累她。
良久,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才不舍收回注意力。
裴玄素独立在檐下,晚风拂起他的袍摆,黑色描金长靴收束到膝下,他静静站着,甚至连表情和肢体语言都不敢流露太多,就好像送一个寻常的义妹。
等沈星终于远去。
他擡头望黑色天际,阴云盘旋,一点星月都不见,裴玄素神色陡然一厉。
暗沉沉的眸色,裴玄素甚至顾不上多眷恋方才的送别,他很清楚,自己已踏入一个黑色的漩涡,危险不知名,前所未有的巨大,能吞噬一切,一不小心他就要粉身碎骨了!
暗阁?
皇帝?明太子?
是谁遣出来的人?
几乎马上,他就排除了皇帝。
从当初十六鹰扬府当朝宣布裁撤改制他登上朝堂的那段风云变幻的期间,皇帝就这么直白来接触他,以及让宣平伯府配合着来策反拉拢他作判断,应该不是的两仪宫。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偏偏那幕后黑手的影影倬倬涉及的一切,譬如梅花内卫,九皇子的丢失,那明太子也恰好具备可能知晓并插手的条件。
——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夫妻反目成仇时,明太子确实还小,但他不是一直小,并且他身边还有很多复杂的人事,和父母那边有所交杂根本不足为奇。
一刹后脊凉意,黑沉沉的苍穹吞噬一切,明太子,会是那个幕后黑手吗?
还有假谢青灵。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还想做什么?
他杀死楚治,弄出这一场大戏,推动至今高潮叠起漩涡汹涌,又是为什么?!
……
但不管明太子是不是,现在如何遏制他才是最重要的!
阴云盘旋,鲸吞一切的漆黑苍穹,裴玄素脸色阴沉如泼墨。
几乎是马上,他吩咐:“即刻给皇帝送信,把六指的消息告诉他!”
冯维心下一凛,闪电般明白,立即应了一声,飞奔而出!
裴玄素很快就放讯给了皇帝:龙江,隐晦透露裴文阮的安排,还有暗阁的伏杀和这个六指。
几乎是得讯一刹那!
皇帝霍地站起来:“什么?!六指!!”
在座只有他、范亚夫和平阴王楚杨岳,以及几个心腹暗卫,所有人大惊失色。
皇帝没有派人去截杀裴文阮送走妻儿的人,他根本不知道这事,怎么派?
神熙女帝更加不可能了!
那是谁?明太子?!
一刹那后脊发凉,平阴王惊道:“真的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皇帝脸色瞬间就冰冷下来了,因为他的暗阁之中,早早就暗中在神熙女帝手里分出来的那一半暗阁中,还真有个六指的!
最关键的是,当时冒充他下了密令,并以当时的紧绷形势,必然要有他身边的肱骨文臣或幕僚帮忙掩饰,才能顺利把这茬欺上瞒下过去。
皇帝身边还有奸细!
在他身边的幕僚和心腹文武之中!
甚至,很可能和楚治之死有关!!
一刹那,皇帝就想到了先前跟随儿子第一批赶到虎口关的陈桥高子文等七八个人!
电光石火,皇帝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震骇之色。
皇帝蓦地快步直出,厉声:“把覃怀给朕叫来!”
范亚夫和平阴王紧随其后,急忙跟上。
皇帝那边犹如一滩鸥鹭骤起,明里暗里霎时大动了起来了。
裴玄素一句话吩咐完,冯维飞奔而出之后,他转身快步进了临时值房,立即铺纸研墨。
——他对宣平伯府裴家十分冷漠,但也没动手做过什么。这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但若有可能,他是绝对不愿意再将已经待在大狱里的裴家人再拉出来引人瞩目的。
但现在已经顾不上。
裴家人处境再糟糕,也不会有比被眼下牵扯以后更糟糕的境况了!
他活着,还能憋着气捞裴家人一把,他死了裴家人才是真的完了。
裴玄素略略思索,快速在杏黄绫面密折上书写,将此间情形,还有裴祖父和他父亲昔年的约定,接曹氏母子被暗阁伏杀的十多名近卫裴氏家人,还有那个六指,一一写了上去。
裴玄素一连写了三遍,一封密折,两封蝇头小楷的密信,命取最好的信鸽来,后者直接放进信鸽脚边的信筒,前者走六百里加急快马西去。
裴玄素亲自放飞信鸽,信鸽振翅,一飞冲上长空。
一个时辰之后,神熙女帝就先后接到了这两封信鸽携带的密信。
梁恩快步冲进殿门的脚步声,他连信都不敢看,一看最加急绝密的标记,飞奔入殿,在明黄床帐外轻声急喊:“陛下,陛下!虎口关裴提督有绝密加急讯报,用的是最好的千里鸽。”
神熙女帝一下就清醒了,她霍地坐起,直接赤脚落地,飞速验看打开密信一看清,脸色陡然大变。
她厉声:“传朕旨意,中书马上拟诏,将皇太子马上召回东都!不得有误!!立即,马上——”
“还有,马上飞鸽传送战时军令,停驻虎口关的所有新旧将领兵丁俱不得动,不管任何原因,违者一律诛九族!!”
一声厉喝,整个太初宫都震动了起来,疾速纷踏的脚步声往外飞奔而去。
……
兵马不动这个不说,战时状态可用信鸽——不过明太子早有预料,他的计划并非动兵马。
而召回皇太子,需要明旨和传旨天使亲至的。
在传旨队伍快马疾出东都之际,明太子已经得讯了。
夜深了,但他还没有睡。
一盏灯烛轻轻摇曳,照亮了窗畔方寸之地,黑釉罐和青色的小花安静放置在窗台上。
明太子侧耳倾听外面纷踏中夹杂的有节奏男声喊声,分辨片刻,喊声重复三次,停了。良久,他盯着无声舒展叶脉的青花,不由叹道:“当真了不起啊。”
所以,他不能留下裴玄素。
霏霏细雨无声而下,像薄雾,明太子慢慢擡头,擡目盯着窗外灯檐下那片迷蒙的春雨。
义兄弟成死仇。
裴玄素若不死,必成心腹大患。
一盏孤灯,明太子垂下眼睫,复又擡起,他轻声说:“只可惜,晚了。”
裴玄素果然很厉害。
只是很可惜,已经晚了。
……
传旨天使一路顺着黄土驿道往虎口关快马而去,预计明日上午辰时左右就能抵达。
但他们注定永远就抵达不了目的地了。
跑到京畿东郊容县一带,两山相夹的黑乎乎驿道之中。京畿繁华,尚有零星的车马商队挑着灯笼在连夜赶路,沓沓急促的马蹄声,明黄旗帜和膘马禁军,簇拥当中数十骑宣旨太监仪仗。
商队骡马纷纷靠边停下,看宣旨仪仗禁军飞驰而过。
然就在拐过大弯的一刹那!两侧山麓骤然近百的粗布棉衣人擡身站起,手持三连发的精铁弩.箭,霎时举起,“咻咻咻!”数百精铁弩箭齐发,不停歇紧接着抄起再度急发,连续十轮。
箭矢如雨,整个宣旨队伍大乱,惨叫马嘶,彭彭倒地,结束以后,无人生还。
……
昨晚一夜未眠,皇帝肃清了一遍暗阁,暂未曾将这个隐藏在他幕僚之中的奸细捉出来,但高子文陈桥等七人已经被客气请进营房之中,后者也表示理解,并急皇帝所急,人人焦灼,或踱步或沉思忖度这个奸细究竟是何人?
众人的表现被暗中观察的暗卫一一禀上来,皇帝蹙眉沉思。
除了这七人以外,其余当时在梵州的心腹文武,甚至留在京中的,他表面不动声色安抚众人,但都持怀疑的态度一个个反复思忖过。
幕僚中的奸细一时未能这么快有所获,但楚治之死那边的现场却出现了重大的现场线索。
一夜春雨霏霏,崖壁的风又大,把藏在刺客消失的那处陡崖壁上的、属于刺客的那件黑斗篷浇透,吹出一角来。
斗篷位于崖顶往下十丈左右的高度。
应当是刺客在那里提前藏了自己的衣物,刺杀完成逃到这里,利用悬索一跃而下,飞速扯下斗篷和外衣靴子,而后背上他原本藏的衣物包袱,一荡,从另一个地方飞速重返崖顶,再从另一处草树比较高容易隐身的地方上去,把新衣服鞋子一套蒙面巾往怀里一揣,重新汇入追踪刺客的自己人队伍中。
于是刺客原地消失,谁也找不到他了。
但天网恢恢,半夜淫雨,把塞在崖壁下十丈的黑斗篷等物浇透,风又大,吹出了一点。
崖顶现在十二时辰有人守着,一下就发现了,这才惊觉底下凸出一点那块岩石之上,原来有个窟窿的。
一下子就把那个刺客的逃跑路径和方式确定了!
甚至等取上来衣物,还能一下子确定刺客身形和脚板长度等等的细节,能瞬间大幅度缩小嫌疑范围!
拿住刺客和奸细后——这两个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甚至还能顺藤摸瓜一下扯出大大小小一长串。
“范先生呢?”
“属下刚见范阁老的仆僮提了药盒来。”
皇帝点点头,“那稍候待范先生服药之后,再告知他,让他过来。”
皇帝目眦尽裂,闻讯立即就带人往出了行辕,直奔崖顶去了。
他亲自探头一看,果然见底下十丈左右的峭壁位置,一块扁长的大岩石上,露出了一遍黑斗篷的衣角,浸透雨水,风吹猎猎拂动间,还隐约望见有一角暗橙外衣颜色,还有一个黑色靴筒的角。
视线阻碍之故,若东西不恰巧被吹出,绝对没有人能发现这看起来算比较平整无处下脚的峭壁,还有个窟窿在那里。
皇帝直起身,语气森然:“拿长绳来!覃怀,你亲自带人下去,把下面的情况看清楚,把东西都取上来!”
覃怀肃声:“是!”
……
皇帝带着人呼啦啦上了东边的事发山崖,韩勃传讯说是有了重大发现找到物证了,正在崖顶往下放绳取。
但裴玄素一点都不高兴。
现在每有一样变化,他都有一种明太子的计划往前推进了一步的感觉。
神熙女帝的召回圣旨没有这么快到,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时辰中,他的心咄咄重跳着。
雨已经停了,春日的阴云在天际风中急速盘旋着,风云变幻,天地变色,犹如一张阴暗大嘴,张开吞噬底下的一切。
裴玄素脸色沉沉,眉心不祥跳动着。他擡目,远方山顶崖壁方向隐约可以望见护军人影晃动,代表明黄帝皇仪驾的旗帜挤不上崖顶,在往下一点的地方猎猎而动。
裴玄素盯着那处崖顶,后者有多处制高点,围绕俯瞰着那处崖顶,天空阴云盘旋,急速流动着。
电光石火,裴玄素心念犹如被一道闪电撕开,黑暗中的一方天地猝然袒露!
明太子杀楚治为什么?
楚治没什么好杀的,以裴玄素的印象和直觉,明太子绝对不会像外界以为的那样,杀了楚治,慎防神熙女帝驾崩以后的事。
这个明太子,看着淡然,实际给他感觉傲然。
甚至他那曾经义兄假谢青灵,疏朗矜贵的微笑间,也是相当有傲骨的人。
明太子绝对不屑因为这种原因去诛杀楚治。
楚治还不配。
那明太子弄出这一出究竟是为什么?!
裴玄素擡头盯视,那原本是楚治打算用来伏杀明太子、四面都是制高点的崖顶,箭雨之下,必死无疑的绝佳之地,一霎之间。
裴玄素脑子“嗡”了一声!
——皇帝!!
明太子真正的目的,是杀皇帝!!!
一旦杀死了皇帝。
——别忘了皇帝最大的政治资本之一是什么?皇帝是楚氏宗室在神熙女帝的屠刀下奋力挣扎求生而推举出来的魁首,因而紧紧团结在昔日绥平王现在的皇帝身边,去尽全力支持他!
一起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可,明太子取代皇帝完全没有问题啊。
明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当这个楚氏宗室魁首吗?
门阀更是一样了,和谁合作不是合作?
有个更狠更厉害但身体更弱的更好更理想的合作对象,你说好不好?
皇帝一死!
明太子将能马上取而代之!
……
裴玄素突然问:“皇帝那边的消息,顶上那些制高点,是谁安排的岗哨?”
顾敏衡一愣,立即回答:“是范亚夫。”
当然是范亚夫。
范亚夫和别人不一样,他因恩追随皇帝多年,并且早在明太子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绥平王府了。
况且范亚夫这等智谋,皇帝言听计从,要坑皇帝大把方式,犯不上这样子。
范亚夫是唯一排除嫌疑的。
皇帝丧子大悲心神大乱,从昨日到今日,许多大事小事都是范亚夫去安排布置的。
裴玄素疾速奔向皇帝行辕,持刀的禁军将领和军士大喝,“刷刷”抽出长刀,但范亚夫位置高,营院就在最前面,他已经一脚踹开了营房的房门。
紧随而后的禁军将领和军士登时大惊失色。
只见房间之内,房门被裴玄素一踹大开,浓郁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
范亚夫死了。
被一刀刺死,老迈佝偻的身躯栽倒在方桌旁,药碗打翻在地,连同他的僮仆,已经气绝。
禁军统领震骇大喝:“是姚文广,是姚文广!!姚先生刚刚过来一趟,两刻钟前才出去了,说是范先生不适,躺下了,让我们不要放人入内打搅!!”
范亚夫是皇帝麾下第一谋臣,姚文广是第二谋臣,皇帝极之器重,登基后委任为吏部侍郎。
素有足智多谋之称,皇帝素来倚重信任,仅此于范亚夫。
楚治事发之前,姚文广在东都——遇事他和范亚夫一般都是一人在内另一人在外的。
并且最重要是,姚文广是个真正文士,微跛脚的,走路一快能看出来,皇帝的府医给他调养多年,比珍珠还真。
姚文广绝对不可能刺客,也被排除了嫌疑的。
所以姚文广自由行动,来找范亚夫商量事情,所有禁军和禁军将领,包括范亚夫的其他仆僮,都不疑有他。
……
扑面的血腥味,冲得人眼晕目眩。
裴玄素蓦地转身,他厉声:“不好了!他要对皇帝下手!就在崖顶——”
而且姚文广大喇喇暴露自己,估计取了令牌去换人,马上就要动手了!!
裴玄素暴喝一声:“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你们马上上崖顶,阻止皇帝继续停留!!”
他霍地转身,疾冲而出。
然就在裴玄素冲出皇帝行辕禁军守卫线一刹,眼珠子不经意一动,却远远望见斜前方的一名领着已改制募兵的新将领。
那人熟悉的面庞。
对方不料裴玄素突然出现在皇帝行辕这边,立即微微侧头,但裴玄素异常眼尖,一下就望见了他。
这张非常熟悉的面庞。
夏以崖。
夏以崖正是当年把义兄谢青灵介绍给少年裴玄素相识的那个朋友。
他真名其实叫夏弘璋,以崖是他号,是江左夏氏前任家主的独子,如今时任御史台三院院首之一的夏氏家主夏祈盛是他叔父。
当然,真名这些裴玄素目前还不知道。
闪电一刹,两人意外相遇,这张记忆中的面庞不亚于最终铁证的一记重锤!
“轰——”锤得裴玄素险些呼吸不过来。
裴玄素目眦尽裂,但他顾不上说半句话,擡头一望崖顶,“去,快去——”
他拽过邓呈讳,倏地望崖顶,闪电般回头望远处皇太子行辕,除了救皇帝之外:“分人去崖下,苇河。去找那元音公主!”
裴玄素刚才晃眼之间,望见皇帝长女元音公主的仪仗正在半山腰往崖顶而去。
万一……不管眼下事情还是后续,有皇帝内部的人配合会最快最迅捷得多!
冯维邓呈讳何舟顾敏衡还有奉赵关山之名过来帮忙的陈英顺,个个头脑炸裂,心弦绷得快断了,闻言应了一声,除了被裴玄素短暂拉了一下的邓呈讳,谁的脚下都没停过!
包括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
呼啦啦的人往崖顶狂奔飞掠!
裴玄素咬紧牙关,则掉头往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狂冲飞掠而去!
他恨极厉喝:“真的是你们——”
有鹰隼穿云,其声苍戾,没入奔流盘旋的阴云之中。
……
大校场之隔,西北方向,林荫树下,皇太子行辕。
东风不断吹拂,在山边河岸尤为大得多,刷刷的杨柳树梢和杂草荆棘摇摆的声音。
明太子一身月白蟒袍,他倒不是喜爱素色,只是这种寡淡低调的颜色已经长伴了他多年,已经习惯了,他已经快忘记自己穿喜庆鲜艳颜色的的样子了。
明太子站在黄铜立身镜前,静静盯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高瘦素衣青年,半晌,淡淡哼笑了一声。
筹谋多年,从开始困难的一点一滴积攒,到后来的牵扯全局。
到了今时今日,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明太子转身,两名内侍躬身打开房门,他缓步而出。
明太子无视屋前庭院内外的所有守卫的和监视,带着他的人,信步往外而去。
“太子殿下!请留步——”
“奉陛下口谕,请您回去。”
一刹全动,赵关山寇承嗣窦世安等人皆在不远,赵关山得讯冲过来,见状,心不禁一沉。
自从昨夜之后,他的一直有种不妙的预感。
明太子突然开门直出,“匡当”一声砸实了他那种预感。
“皇太子殿下,请你回去!”
“刷刷刷”长刀长剑不断出鞘,对准院门一行人方向。
明太子不禁一笑:“怎么,是要杀了孤吗?”
当然没人敢的。
至于明太子身后的侍奉的人,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边时刻关注着皇太子行辕这边,几乎这边骚动一起,他们就发现了,飞速赶至。
这些中立派和开国勋爵的文臣武将,带着他们的近卫“唰唰唰”立即抽出他们的配刀佩剑,冲进来,大批人,护持在明太子左右,热血沸腾,与赵关山等宦卫禁军对峙着。
明太子带着他的人,在他们的护持中,一步一步走出监视锁困他多时这个监视圈子,一步跨出院门。
最终,赵关山等人也没有办法,明太子强硬要出,他们只能这么持刀剑对峙看着跟着。
院门之外,春风拂面,满目湿润嫩绿翠色。
为首的持刀的中立派和开国勋爵那人,一直护持在明太子左侧的,正是意国公之子,秦岑。
明太子环视青山旷野一重重的营房,偌大自由的校场,回首笑了下:“秦叔,我回来了。”
其实意国公和太.祖皇帝平辈,他小时候叫意国公秦钧伯伯的。但那时,意国公长子的秦岑都三十多了,他才几岁,太.祖皇帝让喊,他就喊了叔叔。
父子平辈,还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场。
意国公等人耿直,一声叔伯喊下来,自此护持着他一直都到成年,多少风雨都不肯改。可惜正是因此,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意国公的小儿子死了。
再度面对面,不再伪装,明太子和秦岑同时想起神熙三年,秦岑死去的亲弟弟。
秦岑甩了甩头,不再想旧事,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好了!”
“太子殿下好样的!!”
大家都是见惯风云变幻的人,今日明太子堂而皇之走出来,已经隐约明白几分。
秦岑大声:“殿下别伤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护着您——”
大家纷纷大声附和。
春风吹,喝声雷动,这些大多已经见了白发不再年轻的人啊。
明太子仰头,深吸一口气,抑住发热眼眶:“好!”
感谢你们。
——今天,是他二十几年后,收获的日子!
且随他一起来罢。
……
纷踏的疾奔声,生死时速般的速度,一边急掠上山一边狂吼:“快快离开崖边,有人要刺驾啦——”
冯维何舟顾敏衡等人带着一大堆的人和宦卫番役,还有皇帝行辕的禁军将领那边,呼啦啦往上狂冲飞掠!
而邓呈讳则带着杨慎等裴玄素的铁杆心腹二十几个人,先去冲上半山腰找那大公主楚元音。
大公主也是个能骑射的年轻女子,闻言骇然失色,直接把帽子一撕,带着邓呈讳等人就往另一边抄近路急奔而上。
公主和手持的金令所过,所有守卫全部放开,速度相当之快,不逊与直上的冯维那边。
可惜都晚了。
就在厉喊着最前面的人冲上能望见崖顶至高点的一刹,一记信号般的“咻”嗡鸣!四面八方由范亚夫已经牢牢安排人守着的制高点,人员全部转身,并每处至少冒出多达十几二十人,一字排开,手持连珠三发的精铁弓.弩,举起,对准山崖上异常显眼的皇帝!
“咻咻咻咻——”
精铁短箭激射如雨,偏偏皇帝因为暗阁的问题把大部分的暗卫都放在山下待查,千钧一发!覃怀抛掉手中的黑斗篷等物扑在皇帝身上,瞬间被扎成了马蜂窝!
身边所有人全部倒地,仅皇帝被心腹暗卫不顾一切挡了一下,然覃怀等人不过僵立一瞬,就倒地了。
一支精铁短箭“噗”一声,正中皇帝的胸膛左侧心脏位置,自左胸重重而入,透背而出!
皇帝正伸手接黑斗篷,就站在崖边,被箭矢穿胸的大力一带,瞪着大大的眼睛,他不可置信,直接摔下山崖,坠进滚滚的波涛之中。
所有人震骇失色。
冯维他们冲上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众目睽睽,所有人呆住了,就连那些人一击得手,迅速收拢后退,都没人顾得上。
——完了,皇帝死了!
邓呈讳咬着牙关,拉着楚元音绕路往山崖下狂奔而去!
所有人天旋地转。
死寂了一瞬,哗然大乱起来,所有人狂奔往上面冲,鲜血尸首遍地,乱成一片。
冯维冲上来,和韩勃面面相觑,两人急忙又掉头往下冲,找裴玄素。
不好了,不好了!
天啊,皇帝死了!
……
裴玄素带着剩下的人,已经全速赶至南边的待进驻的新驻军营房区了。
裴玄素为什么不去救皇帝呢?
因为他头皮都快炸了,他在自救!
揭开明太子的真实意图,“匡当”一声砸实了他这位义兄的真实身份。
一种前所未有的暗黑危机扑着他覆顶而至!
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疾冲至张时羁的营房,喧哗声,“匡当”一声踹开值房大门,张时羁错愕擡头,见他,急忙道:“督主?!”
张时羁赶紧冲出去,“没事,没事,都散了罢。”
他掉头折返,裴玄素已经在快速翻找他的营房了,张时羁大骇失色,两人联手把值房翻了一遍。
“走,去你的起居营房!”
如今虎口关旧鹰扬总府这么多新旧交替的兵甲,营房完全不够住。待驻扎的新六万虎口卫募兵这边就住得非常拥挤,而且大家都算新将新兵,还未整军正式介绍,住处相对来说,挨挨挤挤,很容易被人有机所趁。
——谢青灵,也就是明太子,他知道裴玄素认识张时羁。
由着几年张时羁的擢升轨迹,不难判断张时羁一直都是他的人!
裴玄素和张时羁直奔后者住处的营房,一推开房门,裴玄素鼻子异常灵敏,心神紧绷之下电光石火,他已经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果然从张时羁的席下,翻到了一柄染有干涸血迹的匕首。
——连柄长一尺,刃宽两寸三分,呈菱形,最高点约半寸。
裴玄素清清楚楚记得,沈星特地拿过来的勘察记录,其中就有她本人听到和赵青打听到的尸检结果,推测凶器数据,眼前这柄短匕完全吻合。
——没错,这正是高子文杀害楚治的那柄短匕!!
张时羁简直大骇失色啊。
而裴玄素反应异常敏捷,为防张时羁返回营房,这柄匕首肯定是刚放进来不久了。
他擡头,鹰隼般凌厉泛红的丹凤目一扫这个简陋的营房,很快锁定后窗,一推,跳窗而出!
他很快就追上了一群巡逻的甲兵。
狭窄的营房甬道,一群身材高矮肥瘦大多年轻的新兵蛋子,裴玄素眼利,刹停侧头,一个箭步,反手钳住其中一个中等身材很瘦的。
“虞清!”
他厉喝,果然是你们啊!
天光下,他狠狠钳着对方的下巴,对方用粉涂黑的脸庞手颈,但人还是那个人啊!
明太子从前行动不便,如今脸上也有需要,不管从前或如今,肯定需要贴身的心腹在身边的。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认得虞清!这正是他那义兄谢青灵的贴身书僮啊!
有些东西猜到了,却远远没有亲眼目睹拿住那么骇然抓心!
裴玄素一时目眦尽裂。
虞清一被抓住,身边这批巡视新兵立马抽出刀剑,但被裴玄素的人全部拿住了。
可惜跑得慢的人目睹山崖一切,已经飞马往这边报讯了。
皇帝死了!
徐徐的清风,拂面却冰冷,阴云盘旋流动,纷乱覆顶而下。
湿漉漉泥地和杂草丛生的山坡,裴玄素押着虞清快步刚出新军营区,就迎面和明太子一行遇上了。
“他是奉孤的教令出来办事的,裴提督,放了他。”
清润淡然,珠玉落盘,如同芭蕉新发,悦耳寂然,偏又带一丝烧焦般的微微暗哑尾音,非常独特具有辨析度的一个嗓音。
褪去昔日疏朗豁达和含笑,凭添几分清孤淡然的冷寂。
居高临下的山坡上位,这是皇太子楚明笙的声音。
裴玄素面庞僵硬,甚至称得上的狰狞的神情,双目赤红,恨意喷涌而出,他慢慢擡头,死死盯着这个人。
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他才说得出话来,带着嗜血的恨戾:“……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你究竟要利用我做了什么?!是因为什么?!
梅花内卫,九皇子,他爹的死,母弟滞留,他沦落大狱蚕房宦营,丝丝缕缕,全都或明或隐和眼前的人,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恨极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
裴玄素死死钳制虞清,虞清咽喉被掐脸色胀红,快窒息了。
明太子的公式话语一下子敛了,包括他淡然矜持的神情,二月末杨柳风拂面,那么恰巧,他和裴玄素初识正是仲春二月。
草长莺飞的季节。
明太子所有神情一收,风拂动他鬓边一丝碎发,他静静盯着眼前近乎眉目扭曲一般的故人。
明太子沉默片刻,“把虞清放了,我告诉你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