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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60章

    第60章

    檐下的牛角风灯在深宵中轻轻晃动,投下一圈圈晕光,低头穿过回廊两个院门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沈星撑着笑冲冯维道谢,又让徐喜赶紧回去睡,她自己就推开房门进了屋。

    人回来了,睡意却没有了。

    她有点心事重重吹燃火折,把屏风后床头小几的短烛点燃,却没有换衣服,抱着刚解下来的披肩在床边坐着。

    裴玄素今晚的眼神像有钩子似的,看得沈星心里莫名有一种慌。

    但实际上自从明太子重出后,她本就坐立不安,尤其是今晚,监察司女官们入宴的体元殿就在更衣的全钟殿不远,殿里烧炭太热,她们推开了一扇窗,沈星不但近距离望见了明太子,她还望见了人群边缘和韩勃站在一起的裴玄素。

    天蓝皇子服饰,身上仅一枚腰间垂下压袍的白玉佩作配饰,形销骨立的清瘦男子,喧闹中,朱红隔扇和宫廊,茕茕孑立。

    他立在哪里,有一种万千人俱往矣的淡然蛰傲。

    而裴玄素恰好是另一个极端,殷红夺目的华丽赐服和绣金翼善冠,他脸色微见几分苍白,却是描绘过的那种阉人特有的阴柔之色,秾丽至极的五官轮廓混合这种阴柔苍白,衬着浓靡奢华的大红赐服,哪怕他站到最边缘,都不掩其摄人的美丽,很是夺目。

    这两人一东一西,一个在宫院人群边缘,另一个在另一边的宫廊最尽头。

    沈星无意一擡头,却恰好将这两个男人都收进视野之中。

    她还望看见了裴玄素短暂望着明太子背影的那一幕。

    裴玄素状若无事,惊鸿一瞥,随意就挪开了视线,但沈星前世今生太熟悉他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瞥的就是明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不由惴惴,明太子会就是那个义兄吗?

    可这是为什么呢?

    沈星也没想通,但此刻在短烛的灯光下,她抱着披肩坐在床沿,却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正身处裴玄素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之中。

    她紧张,她惴惴,又不敢轻易动弹触碰,这几天都是处于这种情绪之中。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安寂长宵,她蜷起膝盖抱着怀里的披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刑场上的景昌。

    那是一个吵杂的午后,太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几近晕眩,人群肩摩踵接,叫好惊呼声此起彼伏,穿透她的耳膜,她脑子嗡嗡作响,她踮着脚,呜咽拚命仰头。

    有十六个邢架矗立在高高的刑台上,井然肃杀的刑场最后面的高台大桌后面坐的,是一身黑甲铁血冷硬正襟危坐的监刑蒋无涯。

    又薄又细的柳叶刀刃割破衣裳、皮肤,鲜血溢出来,染红浸湿,一刀又一刀,刑架上的人很快体无完肤,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

    刑架上景昌乱发垂下,他紧攒双拳,痛苦到了极致,竭力绷着,克制最后给她一个隐忍的眼神,让她快走,速速离去。

    这是最后一眼,她被落泪的徐芳几人、景昌心腹们等人,还有孤身出现匆匆赶至带伤面色惨白的二姐一把捂住嘴巴,不给她看了,无声往后退,带着她离开人圈,匆匆遁走了。

    沈星心脏绞成一团,痛得她死去活来,所有人泣不成声,拚命跑着。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景昌还说要给她带生辰礼物。

    期待了很久,她十八岁生辰礼物,最后等来的是一场死去活来痛彻心扉的殇和仓皇的奔跑。

    二姐也死了。

    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为了争取让她活下去,他们不断牺牲在她面前。

    沈星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

    哭了一阵子,胡乱用披肩抹了抹眼睛,她盯着跳动的灯火,又想起的裴玄素。

    上辈子那个阴沉冷酷又喜怒无常的男人,他有种种的不好和坏,她却借了他的手,替她的家人和许多许多曾经为她家和她献出生命的人复了仇。

    前世不管那些人谋算的是什么,他们一个都没有得手成功的。

    全部都被裴玄素送到地狱去了,并且大多都死得挺惨的。

    就光凭这一点,沈星对那个男人情绪再多的复杂不谐,她也没法真正把他恨起来。

    她最多就拚命避着,她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说起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不谐,也是相当惨烈。

    沈星怔怔盯着烛火,仿佛穿透时光,望到了曾经的某个冬日午后。

    青蓝绣明黄帐缦,银红椅搭,偌大幽静的重阳宫大殿,平静突然被那个脸阴鸷得滴水的男人打破了。

    他提着锋锐长剑,身上喷溅的鲜血浓郁而新鲜,拖着一个人,大踏步进了她的寝殿大门。

    他来势汹汹,面目阴鸷血腥到狰狞,通身那个骇然的杀意,宫娥太监惊慌奔走,有上前阻挡的,被他盛怒下一脚踹飞吐血生死不知。

    惊恐的尖叫声一下子纷乱充斥了整个大殿,挡在她面前的太监宫人很快被清走了,徐芳徐守和她的护卫被他带来的人控制住了,打斗声和急喊声在窗外。

    但她惊慌失措之下,都听不清了。

    两人之间的纠葛,有好的,但也很多坏的,沈星因为外甥同意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到她面前宰的。

    一剑穿心,陡然抽出,热血狂喷,喷溅了两人一头一身。她尖声骇呼,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仓皇后退,最后腰部抵住墙边的方案,重重往后一仰。

    那个男人双手掐着她的肩膀,恨不得吃了她,双目染血眉目狰狞,甚至把手放在她的脖颈上,毫不怀疑他那一刻闪过猛地加力的念头。

    她骇然。

    最后他重重甩开手,把她摔在地上。

    那一次,他险些杀了徐芳。

    他盛怒甩开了她,掉头就冲出去,徐芳等人已经被韩勃等联手制服拿下了,钳住双手反剪刚站着。

    她拚命冲出去,阳光晃得刺眼,血腥一头一身浓郁,她死死挡在徐芳面前,嘶哑:“你要杀他,先杀了我,是我下令同意的!!”

    那一瞬,他那个恨极狠戾的冰冷眼神。

    徐芳重伤,被裴玄素踹断七条肋骨,吐血昏迷不醒垂危,她守在徐芳的病榻,惊惧痛哭又惶恐的那一天天一夜夜。

    烛光微微跳动,沈星深吸一下鼻子,用力捂住脸。

    往事不堪回首。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人,真的不能说谁对谁错。

    尤其到了最后,外甥的选择作为,证明了站在裴玄素的立场上,他对外甥的所有钳制和防范都是没错的。

    稍有不慎,他付出的就是身家性命和身后所有人作为代价。

    他没错,她也没错,但这只是前生两人不和谐的冰山一角。

    带给她的创伤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太复杂,太多纠葛,太心有余悸,哪怕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再愿意重新再经历一次。

    她根本承受不住。

    就像长途跋涉千里的旅人,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上一段路程已经脱力,再把她扔回最开始的重头,她根本走不过来的。

    沈星深吸几口气,把披肩放到一边,跳下床,跑到脸盆架子拧了冷毛巾擦了一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冷水洗了脸,她清醒了很多。

    包括思绪。

    方才那些动魄惊心的回忆冲淡了回来路上的那些心慌。

    她就想,做人不能太自恋。

    她没什么好,前世唯一就是皇后太后的身份,哪怕她当皇后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他当初被人设计中了专门备给阉人的春天药物,被引到那个宫殿,她也被下了药,那半个晚上,他绷着脸,身体僵硬如铁,在药力催动下撕了她衣物和她缠在一起的半晚,他脸色骇人的可怕,她身上他什么都动过了,就是没伸手拿被人放置在一边圆凳上的玉.势皮裤。

    最后他把她扔进地道让她自己回去的。

    肯定是她当了太后之后,政治利益加身份加成,他才想钳制她。

    两人也解开了从前不少误会。

    那时候他才动了心思,才下得了嘴的。

    真是委屈他了。

    沈星有些忿忿,又有些涩然。

    她把毛巾放回脸盆架子上,展开,捋平挂好,转身回头到屏风后。

    屋里暖烘烘的,两个大炭盆一边一个,这辈子裴玄素不管多忙,都不忘叮嘱给她和裴明恭的房里添炭,就怕他们两个冷着。

    沈星把外衣脱了,挂在木桁上,靴子也脱掉,穿着袜子站在床头小几的脚踏上。

    她盯着被微微烛火照亮的浅杏色锦帐,就想,他喜欢的,是元音公主那样的。

    一想到元音公主。

    裴玄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沈星的心一下冷下来了。

    她撇撇嘴。

    这辈子,他对她好,那她也对他好,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说来可怜,沈星没什么情爱经验,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导过,她甚至两辈子连一对正常情侣都没怎么见过。

    身边要么太监要么宫女要么护卫,最多有个男性长辈,像沈爹,但也寥寥,更不会和她讨论这些。

    两性情爱,她真懵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上辈子的畸形关系和从小的生长经历让她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常的。

    她就像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自己背负着沉甸甸的过去,怀揣着伤口小心往前走,再也不敢往那边迈一步。

    沈星抿唇,盯着浅杏锦缎帐帘好一会儿,回神,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把烛火吹熄了。

    “噗”一声,屋内归于黑暗。

    她在黑乎乎的脚踏上站了一会儿,低头把袜子扯掉,放下帐子上床躺下了。

    ……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沈星吃早饭时得知孙传廷装病,准备今天就动身悄悄出府北上旻州的时候,她一愣。

    “府里没个暗中出去的通道,实在太不方便了。”裴玄素道。

    他一瞬想起先前孙颖那次和神熙女帝的耳目,还有那个让他警惕戒备芒针在背的幕后黑手。

    府里只有这几个大门小门,哪怕翻墙,有人有心盯梢,总是难以避过的。

    他动了挖地道和在外设置一个新联络处的心思,说话间,叫人取了纸笔来,略略思索,很快在宣纸上绘了一个地道网,边缘还添了好几个联络点的备注。

    裴玄素要么不弄,要弄他就不是小动作,地道直接设了七条,其中那几条是贾平等人可以知道的,剩下两条是绝密,只有他本人沈星哥哥和冯维三人能够知道。

    饭厅就他们几个,裴明恭听见弟弟说正事,他不吭声乖乖吃饭,冯维三人小声就裴玄素说的给意见讨论。

    裴玄素当场就吩咐冯维和邓呈讳去联络人,等打算稍候去找董道登。今晚就开始动工。至于土方什么的,年后借口修葺侯府,他新近搬进来不久,有调整再正常不过。

    孙传廷就没吩咐了,听裴玄素叮嘱,孙传廷今天白日就会出府,去镖局点了人,悄悄北上旻州。

    沈星:“镖局?”

    裴玄素一笑,他低声说:“我早年弄的一个事儿,里面放了一些人,做些私下的事情很合适。”

    说起早年的那些恣意傲然少年时光,恍如隔世,他笑容淡了淡,但很快撑起来了,侧头冲沈星笑了笑,看看她的碗:“你快吃,别管我们,菜都冷了。”

    沈星也笑下,忙低头吃了几口。

    但她很快就放下筷子了。

    镖局,她第一次听说,但也没很稀奇,裴玄素这个人精力特别充沛,从年少开始就爱折腾太正常了。

    她也没深问,毕竟她上辈子就知道,裴玄素底牌不少的。

    沈星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她望着侧身坐在裴玄素右手边圆凳上低头讨论的孙传廷,她望了两次,孙传廷这人其实也很敏锐,就发现了,“星姑娘?”

    沈星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示意他发簪有点歪了,还没出门大家都没戴帽子。

    孙传廷笑了笑,伸手扶了扶整理一下,就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星低头胡乱拿了个芋糕有一口没一口啃着,裴明恭这个坏孩子学她,也撚了个芋糕歪着脑袋瞅着她啃,被沈星敲了下头。

    孙传廷笑,低头继续低声和裴玄素他们讨论着图纸。

    沈星敲完裴明恭脑袋,脸上的微笑却敛起来,她有些心神不安。

    因为孙传廷的出门。

    上辈子,沈星是没见过孙传廷的。

    但曾听冯维和邓呈讳低声商量的只言片语,那时候是清明前,两人似乎要买什么东西私下遥拜祭谁。

    沈星当然知道裴玄素一路走过来身边牺牲倒下了很多人,亲近的,生疏的,近卫、宦卫,他都一一抚恤到位了。

    他对为他卖命的人很好的。

    但冯维和邓呈讳记住并特地拜祭的,她猜可能是孙传廷。

    孙传廷必然是牺牲在前世她认识裴玄素之前的。

    沈星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肯定是不是这件事,但一听见孙传廷单独领了任务出远门。

    她心头当下就惴惴了。

    她是个心肠并不硬的人,她不想身边任何一个认识的好的人死去。

    但不去绝对是不行的。

    并且她也根本不确定是不是这件事。

    思来想去,沈星匆匆回房一次,她私下从鱼龙补服的腰带上倒数第三个铜镶玉装饰扣内取出一枚薄薄的梅花状墨玉牌,就是当初在莲花海大姐徐妙仪给她的那个,说是徐家的信物的那枚墨玉牌。

    沈星找出印泥盒子,取出一张干净的丝帕,把墨玉牌正面按在印泥盒子里,拓在白色丝帕上,而后反面又拓一次。

    她赶在出门前,匆匆拿着这张拓了墨玉牌鲜红印鉴的白色丝帕,赶回花厅拉着孙传廷到一边。

    她把丝帕递给孙传廷,而后说了一个人名:“戈阳卫左海川指挥佥事,左将军,他是徐家的人。万一有什么,你可以去找他,这是信物。”

    左海川是徐家的铁杆,旻州丰州等地已经毗邻北疆,左海川在北边多年,经营不浅,她怕万一真遇上什么,也可以多条路求助。

    孙传廷小心折叠起帕子,收进怀里,他笑道:“我知道了,谢星姑娘。”

    沈星也笑了笑,她叮嘱:“你小心,要多多带人,我们等你回来吃春团。”

    “好!”

    孙传廷今天称病,两人说了一会,他就出门说不舒服,请假回房了。

    沈星站在回廊上,一直目送他背影转过回廊,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行人快步往外走,韩勃撇撇嘴,和顾敏衡梁彻等人疾步跟上,出门的出门,上马的上马。

    回廊侧的柳树枝条被晨风吹得纷飞舞动,光秃秃褐色的枝条,春天无声逼近,很多东西蓄势待发。

    ……

    正月初二,天气有了变化,今年第一股暖风自东南而来,翻山越岭抵达东都。

    下午的时候,感觉就有点明显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微湿漉漉的感觉,浮起了一层大雾。

    坊间对着天气议论纷纷,有说如今二龙争天,小龙又返,这是天地异像。

    有人担心农时年景,不过有熟悉农耕的人就说,去年冬季大雪,今年春又来得早,只要不是马上变暖,徐徐过了十五再春雪消融,农时还是可以的。

    又有人接话道,那看如今虽三龙汇聚朝中纷纷乱乱,但看来国运还是强劲的。

    这些茶房酒馆的茶客闲汉高谈阔论,却是没什么人理会他们的。

    天气有了变化,神熙女帝和明太子这对母子之间亦然。

    神熙女帝对明太子的情绪观感及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既是母子,又是君臣,还是皇帝与储君。

    神熙女帝要幽禁明太子至死方出,除了太.祖朝的恩恩怨怨和他流着一半太.祖的血让她憎恨之外,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的原因,明太子的存在对神熙女帝的皇权和帝位是有威胁的。

    并且是不小的威胁。

    这些往昔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十一年后再度相见,明太子苍白形销骨立,不可否认,神熙女帝到底涌起一种复杂的属于母亲的情绪。

    只是可惜,这股属于母亲的复杂情绪,很快现实打散了,重生竖起另一种戒备和忌惮所高度覆盖。

    初二,还没开印,神熙女帝就接到了重新组建东宫三府的奏疏。

    东宫和其他皇子都是不一样,东宫占据整个中朝和内廷面积的四分之一,比皇帝太初宫或两仪宫也就小一半而已。

    东宫之下有三府: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

    分别对应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

    皇太子是能名正言顺拥有一个小朝廷的,三府里面的都是有正经品阶的太子属官。

    领头一拨太子詹事等官员,大朝常朝都有他们专门的位置,原则上原来职权不小的。

    十一年前废黜明太子,整个东宫属官被全部血腥清洗,包括与之过从稍密的大小官员。

    现在东宫三府自然是没有的。

    明太子一重封,太.祖遗臣那边随即就上书,请旨重新组建东宫三府。

    神熙女帝脸色不虞,把折子压下,只淡淡道:“暂时不需要。”

    ……

    初三开印,今年第一个大朝会。

    整个东都六品以上的文官武将,自朝天殿玉阶下一路排列至大广场。

    静鞭响,神熙女帝与皇帝驾临,皇太子率文武百官伏拜跪迎。

    玉阶之上,正中至高处是神熙女帝的明黄覆黑御案,神熙女帝一身明黄玄黑十二章帝皇冕衮端坐其上;而左下首往下一些的缓级上,又设了一张同样大小的御案,皇帝的穿戴和神熙女帝一样的帝皇大朝服。

    当然,他神色沉沉。

    这些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在东边空置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的三阶玉台上,新设了一个不大的玉案,明太子穿一身今天凌晨才赶制完成的玉色皇太子冕服。

    他很安静,参拜跪迎之后,静静坐回原位,微微垂首,没有和任何人有视线对视。

    明太子孱弱而安分。

    但太.祖遗臣急不迫待为他争取利益。

    今天的第一件朝议大事,当然是去年末的十六鹰扬府改制。

    “启禀二圣,臣以为,改制一事仍需仔细斟酌商议!”说话是的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

    年前,委任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为钦差监军的诏书已颁下了,兵符也一并随诏送过去了。

    这个已经没法争了。

    但可以添人的,司马南声如洪钟:“太子殿下刚刚回朝,正是为陛下分忧之时!不如让太子殿下一同前去,也好尽早完成改制。”

    太.祖遗臣的文臣武将们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圣旨下了,要抢裴玄素的监军总领改制之事不合实际。神熙女帝也不会绝对不会答应的。

    他们退了一步,不领头,可以一同前去啊。

    整个朝堂当即吵杂起来了,阁臣范亚夫立马出列:“臣附议!老臣以为,具体奉诏南下改制的文臣武将,确实应当仔细商议!”

    文仲寅也出列:“臣亦以为是!范阁老处事严谨,夏侍郎擅长刑名闻讯,左军、前军都督府熟悉鹰扬府运作,也应当挑些人去。安陆王和安捩王是宗室王理应为国效力,上次钦差团他们也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下场了,就回不了头,很多门阀家主和他们的势力的臣将都豁出去了!

    他们的人去,皇帝那边的人也必须去。

    反正,绝对不能让太初宫一系独立完成十六鹰扬府的改制。

    司马南一开口,神熙女帝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了。

    先前那些母子复杂情感,此刻已经彻底被一个帝皇的危机感和愤怒彻底覆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勃然而生。

    她居高临下,甚至看见阁臣张守仁沉默一会儿,也开口说了两句。

    这位太子少师张守仁,任武英殿内阁阁臣,一直没和文仲寅等门阀出身的首辅争什么,但一直都算支持神熙女帝的阁臣,为神熙女帝分化政事堂相权出了大力的。

    神熙女帝看得清清楚楚,她这边譬如宋显祖这样素来以毒舌著称的太初宫忠实拥趸,立即就出口反驳两仪宫那边,唾沫横飞,甚至差点大打出手。

    但却不怎么和司马南等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骂战,最多觉得后者说得实在过分了,这才皱眉反驳两句。

    但却不是破口大骂那种。

    太初宫这边普遍都是这样。

    他们大约下意识认为,明太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其实明太子继位他们也觉得是可以的。

    所以吵起来,少了很多锋芒,没能和中立派那边形成针锋相对的对峙态势。

    但中立派和开国功勋那边略略迟疑,最后竟也帮着两仪宫那边争取起来了。

    ——他们这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万一两仪宫皇帝那边彻底完蛋之后,神熙女帝又会把明太子幽禁回去。

    他们都怕了,不管怎么样,反正不能让神熙女帝把明太子再关回去。

    今天的朝会争吵得异常的激烈,一直持续到过了午,强行退朝之后仍在拉扯之间。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常朝,最终不得不以神熙女帝稍退一步告终。

    十六鹰扬府的改制,太初宫依然占据了大半的席位,占主导位置。

    明太子也加入其中了,战斗力惊人的中立派和开国功勋满意了不再吭声。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他嫡皇子的身份让他继位理所当然,只要人去了,这就是政治履历和资本。

    对于两仪宫,其实他们挺纠结的,毕竟现在皇帝是皇帝,而神熙女帝是太上皇,明太子是太子,名分既定,万一神熙女帝身体不好驾崩的话……那可麻烦可就大了。

    他们既想撑着两仪宫,以免神熙女帝把明太子重新幽禁,但又担心日后。

    这种暗藏的纠结心态,神熙女帝看得真切,她心中一股巨大的忿懑油然而生,混合明太子带来的胁迫感,让她愤怒到了极点!

    ……

    整个懿阳宫御书房犹如狂风扫落叶一般。

    神熙女帝喘息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啪”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滚!”

    宫人赶紧捡起碎瓷,连怕带滚捧着托盘出去了。

    神熙女帝眉目凌厉,这些年,她对这些中立派和一起南征北战的大多数开国功勋可不薄啊!该封赏封赏,该怀柔的怀柔,子孙也关照照顾,也确实收拢到他们的心,他们一直都算支持自己的。

    但和明太子一比,这一切就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们迫切为明太子争取政治资本的那颗心,连高坐御座的她都深深感受到了。

    有没出声的,但出声的占据了大半。

    他们大概怕自己普遍都年过五旬,怕自己老了,会死。

    更担心她先死了吧?!

    神熙女帝有过心理准备,她既接明太子回朝,这群人肯定会为他争取政治资本的。东宫三府她不可能重设,南下改制她有可能会松一松手调和矛盾。

    毕竟现在矛头对外,对准两仪宫。

    但今天让神熙女帝再一次清晰的知道,她这个儿子,历来都是不亚于两仪宫般对她皇权帝位威胁的存在!

    今天大朝之上,那些往日暗地里骂她牝鸡司晨寇氏窃国的人,全部都温顺下来了,生怕她迁怒明太子。

    朝议结束,明太子同去南下累积政治资本的事定下,甚至有些老东西激动得直接晕过去了。

    神熙女帝装看不见。

    但她实际看得清清楚楚的,她愤怒到了极点!也深切感受到明太子的威胁到了极点。

    宣泄怒火过后,把药喝了,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她吩咐:“去把赵关山裴玄素、寇承嗣,还有监察司的赵青、王云英、严婕玉都叫过来。”

    “另外,把颜征和窦世安都叫过来。”

    内、外,公、私,甚至颜征和窦世安并没有在朝上领的改制差事。

    神熙女帝没有一并召见他们,而是一个一个见了。

    只有一个目的:这次南下改制,从瀛州府一路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耗时大概两个月左右。

    这个全程之内,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必须牢牢看管住明太子!

    别人说什么不知道,但大体也差不多。

    神熙女帝高居御案之后,裴玄素入内拂袖跪地见礼,神熙女帝并未立即叫起。

    她冷冷道:“你兼管二事,除了改制之外,东西提辖司联紧必须牢牢看尽皇太子!不许他与外界沟通,不许有任何交流,也不许他见任何外人。但凡发现异动者,除了皇太子本人,余者一律可当场斩杀!”

    神熙女帝一挥手,梁恩捧下一个托盘,里面是一柄金色的匕首。

    “若有官员胆敢违谕造次,当场拿下,若抗令不尊者,必要时可当场用此匕斩杀!”

    “是!”

    裴玄素一凛,当即锵声应道:“臣领旨。”

    “去罢。”

    裴玄素略等了等,俯身退下,出了御书房。

    他掂了掂手中的金匕,韩勃想问,他微微摇头,回去再说。

    在这里说被神熙女帝知道,就是找死。

    裴玄素瞪了韩勃一眼。

    韩勃忿忿不平,也知道好歹,不敢说话,和何舟对视一眼,赶紧无声跟在裴玄素身后离去。

    懿阳宫御书房之内。

    神熙女帝连续见了多个人,包括寇承嗣,还有窦世安,两人都是掌兵的,回去已经匆匆点选了燕山后卫的亲信和羽林卫,这次专门给太子殿下当护军的。

    一连见了多个人,今日又大怒一场,神熙女帝重伤之后身体确实大损,脸上已现疲态。

    所以她把监察司放在最后见。

    等赵青王云英严婕玉,这分别负责监察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五军都督府、刑部的三位监察使入殿,跪地请安,神熙女帝沉声道:“前面这些人,和他们底下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心思。”

    “监察司乃朕一手亲创,朕信任你们,你们此去,除了本部职责之外,另外最重要的是给朕监察好皇太子銮驾!有任何异动立即上禀,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听清楚了吗?”

    三位监察使普遍年岁都不少了,却英姿飒爽眉目肃然,最大的王云英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没有嫁人,一门心思拼事业,是神熙女帝精心提拔上来的心腹股肱。

    三大监察使立即大声应道:“是!”

    ……

    监察使们随即退了出去了。

    独赵青留下。

    时值傍晚,无诏太监宫人一时未敢入内点灯,今天是个阴天,微潮的风自半开的朱红槛窗灌进来。

    偌大的御书房大殿仅有朱红槛窗投进的天光,大半笼罩在昏色中。

    神熙女帝终于现出疲惫之色,她往后靠坐在御座的靠背上,伸手撚鼻梁的山根。

    神熙女帝山根处有几处细碎的疤痕,不过随着年岁渐大,现在已经不明显了,不需要用脂粉遮盖,也看不出来。

    赵青上前,轻轻替她揉按头部和肩膀,好半盏茶,她蹲下,在神熙女帝椅边,轻声:“外祖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生气。”

    神熙女帝一生刚强,但重伤大病后,御医反复叮嘱过,说要少生气的。

    神熙女帝张眼盯着她,年轻的女子一脸忧心和关切,那张眉梢眼角带着神似的面庞,半昏半暗里,她盯着赵青,仿佛透过了时光,看早逝的女儿。

    她那个为了父母兄弟反目成仇焦急大哭、不断迂回想斡劝的女儿,但她怎么可能劝得住呢?兄弟接二连三死去,甚至有被父亲杀死的,弟弟协助父亲想杀母亲,女儿伤心绝望,最后夹裹的抑郁病逝的。

    神熙女帝说:“外祖母没这么容易死的,别担心,好孩子。”

    “外祖母还没看见我们元娘出嫁呢。”

    赵青抿唇:“外祖母,我不想嫁人。”

    神熙女帝给赵青精挑细选了夫婿,是葵国公的小儿子,性情温和品貌俱佳,但赵青不想嫁,葵国公府也不敢有意见,就这么等着。

    赵青几次说想取消婚约,可神熙女帝就是不同意。葵国公府是真正的中立不掺和,这次也没有下场的,老葵国公是追封的,现任葵国公很有分寸。

    将来不管如何,葵国公府大概率不会被卷进去。

    这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给外孙女的好人家,将来不管赵青想进想退,都有路。

    神熙女帝便说:“不想嫁人就以后再说,你先做你的事。”

    神熙女帝擡头,庑顶飞脊,天空云卷云舒,“这次南下,监察司要盯紧太子,你能做到吗?”

    “你会觉得外祖母心太狠吗?”

    神熙女帝的脸色沉下来了,她低头看赵青的脸,这一刻带上几分帝皇的森然。

    “太多人替他出头了,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迫不及待争取让他握权。”

    神熙女帝面无表情,说到最后露出一个讽刺的讥笑,冷冷道:“这些年外祖母可待这些人不薄,他们在背后骂外祖母,外祖母不少都只当听不见。”

    苍老威严的女声呵呵冷笑,一敛,神熙女帝目露森然的忿懑,“可这都及不上一滴血脉啊!”

    她语气再度染上几分狠戾:“真真是可恨至极!”

    赵青听着,难受得泪流满面,她低头悄悄擦拭了去,睁着有些泛红的眼睛,端正跪在地上,拱手肃声:“青儿不会。谨遵陛下圣谕!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她咬着牙关,狠狠地想。

    外祖母一生坎坷,她心疼她的外祖母。小舅舅可怜,但她只能二选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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