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绕了点路,沈星低调回到铸造局这边,蒋无涯目标大,两人在这里的挥手告别分开了。
徐喜徐容也跟着她回来的,悄悄去翻了她行李找了备用的鱼龙补服,又私下找了宦卫牵了几匹马来。
沈星也没进去,找了个僻静的林子,有点心事重重把衣裳先给换了。
她答应有点冲动,一答应后,心里就有点后悔了,主要她原来只想和家人一起回归市井的,她前世遗憾伤痛太深,期盼这件事太久太重了,现在也未有改变。
——沈星有点不会拒绝旁人对她的好,别人对她的好她总很容易心软,她很能将心比心体恤别人。
而且,她得承认,前世今生,蒋无涯是她唯一真心期待过成亲的良人,这不得不说,也是另一个深藏心底的遗憾。
虽然她从未刻意去想过。
他太真挚了,沈星那一刻心乱如麻,就答应了。
答应后她意识到后悔,马上就想和他说,但蒋无涯看着军旅出身一俊朗青年,但实际没点内秀可当不上好将领,他观察力敏锐得很,立马不动声色用话把她给堵住了。
沈星说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有点郁闷瞅了他一眼,他是不是故意的?
那好吧,沈星只好打消了念头,她这个人有个好处,既然答应了要考虑,那她就真的会老老实实去考虑的。
于是,就带着心事儿回来了。
蒋无涯偷偷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翘了下唇。
她真的好可爱。
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他也没有立即离去,等沈星换好衣服,把头发擦干了,他才重新露头远远冲她挥了下手。
沈星呀一声,他还没走啊?
她赶紧用力挥了挥,你快回去吧!
蒋无涯微笑点头,也不敢再耽搁了,近卫已经拉来了马匹,他快步下了土丘,一翻身上马,疾驰往坠崖的方向快马而去。
沈星呼了一口气,上来风冷,头发湿湿冷风一吹脑瓜子凉冰冰的,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也说:“那我们也赶紧回去吧。”
一上来,也顾不上想自己了,她心里很担心记挂崖下那边,也不知怎么情况了?
沈星匆匆把头发一扎,顾不上还湿,套上三山帽,赶紧一踩脚蹬爬上马,带着徐喜徐容往崖壁那个方向策马而去。
这次再去不用勘探,仅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但人还未到,就先迎面遇上来寻她的徐芳徐守。
徐芳告诉她:“小小姐,崖下已经消停了,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石壁那边是个大发现,估计私仓快找到了。”
说起来徐芳还气愤着,但一行人顾不上多说,沈景昌的萌生退意的事也不适宜在外面透露,于是沈星点点头,轻叱一声扯缰绳,五人快马往崖上石壁的方向折返。
一到,便见现场凌乱狼藉一片血腥点点犹在,宦卫和护军零星,大部队没理会这边,已经直奔石壁方向去了。
绕过石壁,杂草积雪已经被踩踏一大片脏污,不用找人问路,直接跟着走就行。在丘陵之间穿行了大概两刻钟左右,绕过一个大弯,喧嚣声脚步声马嘶鸣沓沓越来越近,只见前方宦卫护军林立搬运走动之间,一个一人高、一丈宽的黑黢黢洞口边映入眼帘。
洞口的枯黄败伏的茅草已经全部被清理掉了,这就是那个私仓。口小肚子极大,但加起来可能得有方圆百丈左右,被人工开拓过的。
里面还有一些用麻袋和稻草包裹装住的长矛戟头之类的兵刃,可能得到三四十大车,上面明晃晃铸着瀛洲鹰扬卫第十六王恭厂第六十三铸造局的铸印。
这些兵刃在私仓内一经发现,很多人神色霎时就沉下去了,更有甚者,如同死灰一般。
——查到这里,已经明证鹰扬府沟通常山王私军,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再也洗不清刷不掉了。
十六鹰扬府如同被拉栽到进泥污灰烬的玉瓶,它有多贵重,在场许多的开国功勋和中立派就有多痛惜难受,有人直接晕厥了,偏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连很多新进官场,心里不趋同两党斗争的郎官主事等小文官儿、都面露叹息恻然之色。
与之相反的在,则是部分护军与东西提辖司及两监的宦卫宦军们。
他们振奋之余,见这些人这般神色,心内不忿,吆喝搬动留证愈发大声用力,时不时故意往那边的人身上碰撞推车,“走走走,让一让让一让!”
沈星就是这么一片纷杂嚷嚷中赶到的,她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钻进那私库山洞了。
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她心里也挺不高兴的,不过她也没顾上这个,擡头环视,但不管裴玄素韩勃,还是赵关山梁默笙等人,连同他们麾下一众头号官掌队掌班及大批的心腹宦卫缇骑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赵青及她麾下的一众监察司女官也是。
她赶紧找了人问:“你们督主呢?还有韩副督主他们呢?往那边去了?”
她还想追上去。
沈星抓住的人是贾平,如今已是裴玄素颇信任的心腹之一,贾平顾左右而言其他,“督主?督主大人他已经率兵追出去了,和赵督主梁监司他们。”
但不肯告诉沈星去了哪里,问急了,他就说他也不清楚。
裴玄素御人之术太厉害,也没有太久,并且贾平其实平时大多时候都跟着她的。
沈星已经问不出话来了。
她有点郁闷,贾平劝她:“星姑娘,不如你和咱们一起押运证据呗,正好回去等着,歇一歇,您也跑很久了。”
沈星问:“他没给我留口讯吗?”
贾平摇头。
这辈子相识以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沈星不禁一愣。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点不好的预感。
他不会是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不告诉她吧?
上辈子就是这样,只要他要干什么大事,她怎么问,就绝对问不出来的。
待到事后,才怎么震怒怎么胆战心惊,要么瞠目结舌,吐槽不已。
这辈子,大约不会有震怒吐槽了,但她的心,不禁一下子提了起来了。
她想了一下,到底上辈子当过皇后和太后,沈星开始有点想明白了。
飞鸟未尽但好弓尚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些事情当时煊煊赫赫雷霆万钧,但逆线而行犯大众之怒,将来很容易会沦为替罪羊的。
上辈子,这样的事情朝堂多了去了。
为了平息众怒,又或许为了给皇家遮盖上一层遮羞布,往往会把一两个或许一批人当罪魁拿出来惩之以罪,以作揭过这件事的定笔。
——就像当初的裴玄素家,不正是这样吗?
十六鹰扬府,很可能会就此完蛋。
神熙女帝的谕旨、东西提辖司和两监的目标,也是彻底搞垮塌十六鹰扬府。
可十六鹰扬府是什么样的存在?
沈星慢慢回头,她耳边嗡嗡的,身后不远处很多钦差团老臣将领面露愤慨戚然之色,又很多痛哭落泪乃至破口大骂,更多人沉默,或多或少面露黯然。
这还是他们在东都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等真正查实到私库兵刃铁证、十六鹰扬府确切被拖拽进这个漩涡这一刻,身临其境,他们还是没忍住这样的表现。
那等到十六鹰扬府真的改制垮塌、府兵制彻底消失在大燕历史那一刻,太.祖皇帝的根基崩塌掉这极重要的一大块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呢?!
沈星有先见,她知道裴玄素最后会有惊无险蹚渡过去,可是此刻的他并不知道。
所以裴玄素到这里,就不允许她再掺和了。
最起码,明面上是不允许了。
沈星半晌无言。
前世怎么样不提了,这辈子裴玄素这二哥,确实当得很好很好的。
沈星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难以形容。
但她这一刹那,真的很难不为这辈子的裴玄素此刻的行为,感到动容。
她站了半晌,不想再听那些骂赵关山裴玄素等人的话语,抿唇瞪了那边一眼,贾平轻轻拉她,“走吧星姑娘,正好咱们押运第一批证据回去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好。”
……
同一样的心思。
裴玄素如此,赵关山亦如是。
只是那一边的彼此之间的反应和碰撞,却远比沈星这头要激烈太多了。
……
时间回溯到崖下。
不多时,邓呈讳重新套上东提辖司的缇骑服饰,悄然折返崖上,他追上裴玄素,低声道:“蒋指挥使背着姑娘一路奔出十数里外,纵身跃进一汤泉山涧,他们涉水而上,停在那头,像是在等人。”
“姑娘安全无恙。”
邓呈讳心里难过,但他只得尽量避重就轻去禀报,重点放在沈星很安全。
但裴玄素听不懂吗,他有时候真的有点恨自己的敏锐,孤男寡女,纵身汤泉,畅泳淌水,肯定是她在前,他护在后面,两人一起坐在那汤泉边上的大石聊天、说笑。
她笑起来,轻轻抿着唇儿,露出一个小梨涡,更高兴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朔风静静吹,裴玄素沉默站着,他像自虐一样,慢慢地将她有可能的反应都想过了一遍。
他的情绪激烈爆发过了之后,钝钝的,犹如那过夜后的未尽炭盆,烧透过了,残红点点,有一种寂寂的涩然。
良久,他轻声说:“好了,她安全就好。”
“你回来得正好。”
裴玄素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私人事情,她安全就好了,他确确实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吧!”
他转身上崖,一步接一步登上高处,西北风一下子凛冽起来,猎猎呼啸卷动他鲜红的猩猩绒大斗篷。
裴玄素垂眸瞥着这抹猎猎的殷红的艳色,换上了金黄色斗牛赐服之后,在众多颜色斗篷面色之中,他最终选择了细腻的火红的星星绒面作面。
无他,似血。
他要时刻提醒的自己,他父母溅出来鲜血还未曾洗涤干净。
崖顶临时搭了一个医帐,山壁前几个人死了四个,还有两个一个肩胛骨中箭,另一个腹部和大腿中箭,前者很快就被救醒过来了。
他喘息着,说出来了他们在山壁前的发现。
赵关山沉声问他,“能不能坚持?”
他咬着牙关说:“可以!”
赵关山拍了拍他肩膀,立即命人擡担架来,这就动身出发。
崖底已经渐趋平静了,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联合下令,立即将那些原来拿司南盘的人全部护着带过来。
风卷起曳撒下摆和赤红色的斗篷,裴玄素最后回头望一眼,深吸一口气,掉头而去。
沓沓的奔马踩着血和泥泞杂草,过了那个磁场混乱之地,接下来的勘探速度终于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成功找到了那个私库!
里里外外混乱的脚印,暗沉沉的洞窟被火把照得通明,只见用麻袋装住稻草夹裹的一袋袋兵刃,里面还有,但少,绝大部分被匆匆拖拽到私库以外囫囵掩藏丢弃了。
可以见得原来的库存量非常多,对方原本是用车装载一路往北边运走的,但到后来根本来不及了,不得不胡乱拖出去,洒了一地。
但饶是如此,也来不及,私库之内还有少留存,那些人匆匆撤走,估计就在崖下行动失败的时候不得不被迫撤走的。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毫不迟疑,立即顺着那被匆匆铲清过的车辙急追。
但走到半路,当短暂离开了钦差团的监视之后,再一次遁路成功准备翻身上马之际。
赵关山突然停住了,他转头对裴玄素和韩勃说:“瀛州鹰扬卫必有内鬼,你二人先率麾下的人马回去。要注意加强监备,但注意先别动,你二人排查铸造局,跟这条线。”
到了这个时候,谁不知道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有神熙女帝交付的这些年搜监察到鹰扬府相关罪证事迹和一些有问题的人手?
反正裴玄素心里清楚,韩勃也清楚。
赵关山突然让两人回去,这是不许他们参与接下来的核心捣塌十六鹰扬府的行动了。
赵关山和梁默笙早已有了协议,梁默笙一听哼笑一声,但没说什么,踱步到一边去了,把空间让给这义父子三人。
裴玄素皱眉了,“义父,你……”
赵关山知道裴玄素口才了得,学富五车的人很容易把他驳得开不了口,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废话,沉着脸:“义父不是和你抢功!”
“你不必再说,还认我这个义父就听我的!
他凌厉扫了两人一眼,赵关山掌管西提辖司十几年,平时笑呵呵慈眉善目,一旦凌然起来,眉目摄人,底下屏息没有一个敢吭声说话的。
他厉喝一声:“你想想你哥哥!你没了谁来照顾他!你爹妈就剩你这么一个好的儿子,你这是想让他们死不瞑目吗?!”
赵关山眉目沉沉:“西提辖司的前任督主,和你东提辖司的上一任督主,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车裂!一个斩首!九族尽诛!”
赵关山也不是一开始就西提辖司的太监头头的。他的前任死于武德二十八年。至于东提辖司上一任督主赵明诚,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让人闻风丧胆,但也死了,并且还是冠上欺君之罪被斩首族诛的。
这样的事情,赵关山见得太多太多了。
他的敏感度也非常非常高。
掀翻十六鹰扬府,固然能一飞冲天,但真的很容易将来被清算。
赵关山自己跑不掉,但他认为,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他都五十了,也活够了,险他来冒,他这两个义子还年轻,就不必了。
赵关山沉声对裴玄素道:“以后还有机会,你听义父的,别着急好吗?”
他低声道:“你不是有个小丫头?现在不要声张,等以后……你们还年轻,早晚有机会的,到时候设法入朝也好,离开这地儿也罢,都可以的。”
裴玄素心内一恸。
从说父母哥哥开始,他忽然像有块破絮堵住咽喉一般,说到最后沈星,他的心肝像是在堵塞之上突然被人狠拧了一下似的,那半晌,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暂时搞定了裴玄素,还有一个气人的韩勃。
韩勃怒发冲冠,连爱不释手的那条金错银马鞭都一把扔了,他两步冲上来,倔强瞪眼:“不!爹,我必须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
跟这个小子说道理永远说不通的,倔强起来像头牛,赵关山原来打算让他读书识字长大后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但韩勃硬不听,九岁那边他遇危机,韩勃愣是一头扎进来当了罪奴阉童,要永远跟着他。
气得赵关山死去活来。
现在又来了。
赵关山见到他这倔强牛眼就来气,说了两句,不听,气得他狠狠一个耳光甩在韩勃的脸上!
赵关山怒喝:“你不听我的,以后别喊我爹!你不是我义子!!”
赵关山气得狠了,又心酸涩,哽着声音道:“你不是要给你娘扫墓吗?”那时候父子两人一起去祭扫她,韩勃百无禁忌,还跳着脚说,将来把赵关山也葬这里,他好方便一起把墓给扫了。
“想想你娘。”
“我老了,可你才多大?”才十几岁!
赵关山硬声:“听爹的,好吗?这茬儿过后,你想干啥差事爹都由你,行不?”
赵关山软硬兼施,可韩勃提及母亲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油盐不进。
赵关山脸色终于冷下来了,他喝:“陈英顺赵怀义,你两个过来。”
赵关山退后一步,冷冷道:“把这他们两个给我押回铸造局,就按我说的做!”
陈英顺赵怀义是赵关山多年心腹,闻言毫不犹豫“啪”下跪领命!
有些尖细阴柔的嗓音此刻无比肃然,“唰”一声拔出长刀,一圈人抵着裴玄素和韩勃,陈英顺道:“裴督主,得罪了,请。”
照理,裴玄素现在和赵关山平级,并不需奉赵关山之命,陈英顺等人更无资格以刀抵着他。
所以陈英顺对他说得罪了。
两辆华丽的大车已经早就准备好了,哒哒拉了过来,陈英顺赵怀义各带着几个好手,持刀把裴玄素和韩勃押上车,韩勃那边还拿着绳索,万一真不行,只能直接把人绑起来。
把人都押上车之后,赵关山才从大石后面出去,招手把裴玄素和韩勃的人叫过来,护送他们的督主和副提督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冯维邓呈讳好些人耳聪目明,隐隐听到什么,梁彻更是很通晓提辖司内的行事作风。
他们犹豫,看向裴玄素的车驾,但良久,未得到车内裴玄素的指示,最后听从赵关山之令,护着两辆大车折返了。
……
东西提辖司的临时指挥大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裴玄素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斜。
屋里没有点灯,他静静坐在黢黑的太师椅之上,夕阳自折射在背后大窗窗纱上,背影暗红,他的正面笼罩在阴影里。
裴玄素呵呵低笑了两声,他蓦地站了起来,“去!把韩勃叫过来。”
外面马匹拉扯的声音,韩勃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双目通过,只是他愤慨的神色还未来记得说话,已经被裴玄素打断:“你要一起吗?”
韩勃一愣,秒懂,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当然要!”
他有些惊讶,冯维唰一声点亮灯火,晕黄的灯光落在两人的脸上,韩勃这才发现,裴玄素神色也沉沉晦暗,有种可怕的僵硬。
冬风自大敞的门户徐徐拂进,裴玄素垂眸,他手上还带着韩勃给的那枚墨玉扳指,扳指下是微凸不规则的一圈粉红新肉疤痕,都还未曾长平转淡。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有个人为他脱去枷锁,偷渡他离开,给他治疗外伤,带着他偷偷从地道出去给父母敛尸,他高烧不退,模糊中隐约看见过那个蜷缩坐着的娇小背影。
两天一夜的时间,他束起的发髻有几丝漏下来,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之侧,裴玄素没有留意。
他静静着盯着墨玉扳指下的新疤,和身上这身夺目金黄的赐服。
——他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已经交代了孙传廷,万一他真有什么,哥哥好歹还有人照顾。
而且,她心那么软,她也会愿意照应他哥哥的。
裴玄素不无涩然地想。
“我是来复仇了!”
赵关山的好意,他当然知道,裴玄素也无法不动容。
但,裴玄素是来拚命的!
他现在也没什么要眷恋的了。
他如果想要囫囵偷生,早在宫外永南坊养伤的时候,沈星提议,他就能就此离开,隐姓埋名了!
可他没有,他把牙关咬出血回来了!
要达成他的目标,总要拚命的,就算没有这一次,下一次也一样要拼!
权位复仇险中求。
没有第二条路径!
裴玄素之所以没有反抗回来了,一是众目睽睽他不能扫了赵关山的威严;二是赵关山了解他了解韩勃,既然这么想了,肯定有第二手准备以达成目的。
与其这样,不如先回来。
以免耽误了车辙线索追溯的黄金时间。
果然,后续他的线报,赵关山撒开了人手,甚至换了衣服,眼线都不知道他和梁默笙的真身在哪里了。
“你的人呢?你还有什么人和暗线?”
裴玄素自己在鹰扬卫有暗线,放出的眼线也不少,但说到西提辖司宦营和赵关山身边,那肯定是不及韩勃的。
裴玄素不信赵关山施恩和拉拢心腹的时候,韩勃就没有一些知道的,他可是从小在赵关山膝下长大的。
韩勃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他端详了裴玄素两眼:“还是你这种读得书多的奸计更多!你等着。”
这人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裴玄素心情本就不虞,冷瞥了他一眼。
韩勃兴冲冲地跑了。
……
车辙线索查到最后,究竟会是什么?
只要在这里堵住赵关山,才能顺利成章接上后面。
韩勃的消息很快就来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最终得出一个比较隐蔽的消息,西提辖司在瀛洲码头征调了不少船。
“船。”
室内的灯火已经升起来了,裴玄素指挥间方才人进人出,好像他已经最终服从了赵关山的安排,加派人手监视瀛洲鹰扬卫和查王恭府的线了。
韩勃也装模作样去了,但时不时就打发人回来催问进度。
裴玄素静静坐在大书案之后,汇集他和韩勃的消息,加以车辙线索的前情,他最终判断,这些私苍兵刃,范亚夫是通过船只来进行临时转运的。
两仪宫对十六鹰扬卫的重视不言自喻,皇帝恐怕活剐了常山王的心都有了,范亚夫那边必然动用了不少己方本身的人手和势力,来参与这个紧急转运。
思及皇帝,裴玄素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毫无笑意的砭骨冷笑。
性命于他,真的没有这么重要!
他想拼,他要拼,血脉鼎沸毫不犹豫,皇帝就算真的下台,以登上过帝位的原因,恐怕最后只会出家遁入空门之类的,假如他不自杀的话。
那怎么够?!
如果可以,裴玄素恨不得一刀刀割尽他们这些人的血肉!让一百个乞丐轮流上,让他们尝一尝他母亲临终前的那种滋味!!
他至今都不很敢回忆父亲游街的惨状,更不敢回忆母亲那青紫尸体和大大睁开望天的双眼。
裴玄素掩面,半晌忍住泪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敛住陡然迸发的悲和恨意,开始沉下心思索。
“临时调船用以转运,这段时间进出频繁,……”
可惜了,瀛州没有钞关。
两仪宫这些年在瀛洲的暗中发展会是什么?能被被范亚夫那老匹夫紧急调用的。
裴玄素综合所有线索,有四个怀疑方向:
一,隶属军方并最近的,当属浔江水师卫所,能遣出快舟轻船,伪装一番,不是不能装作民用船。
二,漕船,秋收已过,税粮陆续清点入库并转运上京,会从秋收一直持续到初冬,反正河水没上冻之前都可以。
日前,瀛州府和上游的郧州江州,都有漕船经过。
三和四,就是商船了。
瀛州及方圆百余里的郧州江州蕖州,大的船行,裴玄素经过筛选判断,最后留下两个怀疑对像:一个本地瀛洲的通明船行;另一个则是总号在甘州,但不管瀛洲郧州江州蕖州都有分号的龚记大船行。
前者的总号是在瀛洲码头附近的马尾巷。
后者的话,最近的分号是在瀛州辖下梓县的紫云大街。
后者还有好几个郧州江州蕖州的分号都被他纳入了怀疑对象。
赵关山为了让他俩不要掺和进去,可谓煞费苦心。这些怀疑不怀疑的线索都有人宦卫番役去,整个瀛洲及附近一带人仰马翻,而赵关山和梁默笙本人不知哪去了。
一支灯架,裴玄素一个人静静独坐,他也两天一夜没有闭过眼了,匆匆用过饭食,此刻在温暖的室内一个撑额坐着,有些困倦上浮。
这些日子,其实他经常做梦。
做那个困恼不已后来直接变得烦躁的梦。
那个梦,看不清人脸,但碾动辄心。模糊,又好像清晰,动魄惊心,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他的代入感也异常强烈,常常梦醒都依然清晰记得某些片段和梦中激烈的情绪。
但那些梦境经常是在一些陌生的屋子花园,抑或陌生的宫殿发生的,所以不管它怎么碾动辄心,裴玄素都把这么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和自己分得很清楚的。
唯独大前天晚上,他隐隐约约,做了个一个新的片段:是在一个夜色中江水无声拍击半旧的青石码头的画面,江面很开阔,码头青旧古朴有青苔,江岸对面是冬季黄叶落了大半的杨花树,夜风一吹,江面和对面的杨花树影在摇曳,树叶纷纷而落。
紧接着是一个正率众疾速奔跑的人的视野,梦境相隔,都能清晰感受到视野主人的阴翳急噬的那种迫切。
大前天做的梦浅且短暂,他心里净想着沈星,醒来就忘记了。
但今夜困倦上浮,他撑额垂睫的一刹那,不知怎地,突然就记起来那梦中的画面!
一闪而逝。
裴玄素霍地站起来!
他眉心不由皱紧。
裴玄素站在位置是在太师椅之前,他面前大大摊开的十几丈纸笺,墨痕尤新,其中最上面一张,分别写着他的四个怀疑对象。
最后两个商用船行,后面密密麻麻还备注了龚记大船行各州分号。
裴玄素在沛州任刺史长达两年多,他自己是个好四下游历的,并且他关注曲州鹰扬府,连同附近的蕖州和瀛州鹰扬府也一并关注了。
他曾乘船周游过龙江这一带的大小支流和各州县的大小码头。
偏偏他这人记性特好,几乎过目不忘。
一瞬间!
那梦境的码头,刹那就和实物对应在一起了!
裴玄素慢慢拿起那张纸,最后的龚记大船行的梓县紫云大街分号。
他本来就有点偏向龚记的梓县分号。
他已经摩挲了一段时间了。
电光石火,他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去,马上去把韩勃喊进来!!”
裴玄素倏地擡眼,绕过大书案“匡当”打开房门,大喝了一声。
躲在偏房等待已久的韩含和冯维几乎同时应声,前者“匡当”一声推开偏房的门,几乎是飞一般冲了出去!
冬夜寒凉,浸骨的朔风,裴玄素反手接过大斗篷披上,边扣钮边快步往外走。
沓沓落地的皂靴声,似乎踩踏在人的心脏,倚在回廊下打瞌睡的陈英顺一个翻身挑起。
裴玄素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金黄斗牛赐服赤红大斗篷,眉目艳丽得摄人的青年宦官,此刻目如寒冰,他淡淡道:“陈英顺,你拦不住我。”
“你是要和我一起去,还是待在这?”
陈英顺赵怀义咬紧牙关拦了一会儿,最后把心一横,也跟着一起去了。
翻身上马,沓沓雷动,鼓点般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铸造局的大门外。
惊动了很多人。
包括刚刚押运最后一批兵刃回来的沈星。
她用手抹着薄汗,似有所感,仰头望向马蹄声响起并很快消失的方向。
……
裴玄素率人快马赶到了瀛洲本城往东七十余里的梓县。
龙江水运大兴,尤其是众多支流汇聚的沛州一带,这梓县也非常繁华,不亚于普通的小州。
青旧古朴的大码头,夜色中江水一浪接一浪抚击,浪花点点,对岸杨花落叶纷纷簌簌。
雷鸣般的马蹄一路码头往东,最终在碑家大坝旁的紫云大街蓦地勒停。
膘马前蹄纷纷落地的清脆声响,紧接着,黑皂官靴一下紧过一下的急促脚步声。
裴玄素一脚踹开龚记大船行的大门的时候,一身普通宦卫装束的赵关山和梁默笙正打开神熙女帝给的那个匣子。
屋内船行的人已经全部擒住,匆匆堆叠的大量兵刃麻包袋也当场在后库被发现,宦卫和番役在屋外走动搬运,正厅挑着灯,只有赵关山和梁默笙两人在低声密议。
两人正在讨论该挑选什么人或事来联合这个龚记大船行一起取用,商议下一步该真正对上鹰扬府了!该怎么大动?才能一击得手?
这时候,马蹄声骤起,雷鸣鼓点般迅速逼近,船行的木板大门被裴玄素重重一脚,应声而开。
赵关山梁默笙霎时侧头,只见那大门之外,黑夜之中,身穿金黄赐服殷红大斗篷的颀长俊艳青年,正是裴玄素!
还有一身银蓝赐服黑色披风的韩勃,少年一头大汗,忿忿不平又一脸倔傲。
你不给我来,我也来了!
赵关山一时不知道是气是哽,“你们,你们……”
“是想气死义父吗?”
韩勃就不说了,他向来都是很气人了,他一甩马鞭冲进去之后,裴玄素依然站在原地。
他静静站了一会,迈过门槛,走到前庭赵关山的面前。
他慢慢撩起曳撒的下摆,一个俯身,双膝着地跪在赵关山面前。
裴玄素仰头哑声:“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义父之恩,玄素永世不忘,倘若鹰扬府一案不能与您同肩,我与禽兽何异?”
为了自己所求,也有上述原因。
裴玄素一字一句。
他虽平时不怎么说过,但赵关山再造之恩,裴玄素心里明白。
而他早已经一无所有,面目全非,又何惧冒险?
他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在意很多东西,唾骂也好,戳脊梁骨也罢,哪怕他日真有殒命风险,来战就是,他战到最后一刻,死亦无憾也。
他就仅有这么一点好的东西的。
裴玄素突然想,如果没了赵关山的照应,他会不会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焚毁一切的忿恨阴翳,终日活在心灵的阴暗中,连仅有的一点光都不见。
他不知道,但肯定比现在要糟糕太多。
裴玄素擡起头,他那样艳丽摄人的面庞、斜飞凌厉的丹凤,此刻优美的下颌线,呈现一种刀锋一般的弧度。
他声音也不高,就这么陈述道来,一字一句,入心入骨。
赵关山一刹那,五十岁历经风雨变幻无数悲欢的人,都眼眶发热。
一直旁观的梁默笙不由哼了一声,这赵关山还真有点儿子福气。
没人理他。
赵关山半晌说不出话,只拍着他的肩,他连续叹了几大口气,俯身用梁默笙听不见的低声:“那你那小丫头呢?”
裴玄素心像被蛰了一下,他垂眸,“我和她,已经没可能了。”
灯影下,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他如此说道。
……
【明天请假一天,整理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