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这些冷却池很大很深,需容下左右两边各一排直径逾一丈高四尺多的超大重铁模具板能同时浸入去冷却,黑黢黢的池壁和底部是天然石凿出的,这是暗河汇聚而出的最末端,水量也是最丰沛最急的。
裴玄素沈星往这巨大的冷却池重重一坠,激起惊天浪花,冰凉的地下暗河水冷让人体一个激灵,毛孔顷刻收缩,两个人疾速直插池底。
裴玄素在上,沈星在下,眼见沈星的后脑勺直磕池壁参差黝黑石面,裴玄素想也不想,把两只手交叠垫在她的后脑勺底下。
他双腿曲起重重一蹬池壁,重震双腿发麻,两人反弹,她磕得不重应没什么大事,但突如起来的反震让沈星仓促憋住的那口气一岔,她抑制不住咳了一声,水呛进去,咕噜咕噜大小水泡汩汩,她咳呛厉害肚里那口气憋不住快窒息了。
暗河水流湍急,一下子夹裹着两人冲进了黑暗,后方冷却池残存的天光,沈星三山帽被冲走了,乌黑亮泽的长发在黢在水流中纷飞涌动,被这些长长秀发环绕包裹的白皙小脸,有了几丝平日并没有的妩媚,晃眼成熟了不少。
但沈星痛苦得不行,呛得难受,肺里快炸了,她连手脚都挣扎起来了。
裴玄素屏息顿了一下,他没有多犹豫,俯脸凑上了她的唇,赶紧渡了一口气给她。
双唇接触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水,柔软温润的唇辨,裴玄素脑海里“轰”了一下,心脏狂跳得快要鼓出胸腔。
而沈星快要眼冒金星了,快窒息中察觉空气,她惊慌混乱中最自然的反应,下意识反凑回去,吮了两下。
裴玄素四肢百骸一阵酥软战栗,他简直冰火两重天,一方面全神贯注留神这湍急暗河,思绪冷静到极点,暗无天日的前方让他死死压着焦灼;另一边传感神经带来的大脑至心脏的战栗直贯全身,四肢百骸,紧紧揽着她的那只手的皮肤存在感无限清晰。
好在,这样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然两人就得抱着一起死了。裴玄素很快就发现,暗河头顶的石壁出现缝隙,有大有小,有点还有光。
裴玄素奋力仰脸露出水面,在水面和顶壁的缝隙勉强换了一次气,又给沈星渡了几口气,前方终于出现一处一丈左右的间隙,有光,他立即伸手扣住边缘,一撑一跃,两人成功上水离开暗河。
前后其实不久,也就三四分钟的事情,但在鬼门关走一圈的的人感觉却异常漫长。
这是一个普通的溶洞,很高,有七八丈高,十来丈的纵深。里面还长了不少植物,有的苍绿有的入秋枯黄,大大小小的缝隙洞口漏进天光,最大的得有三丈高一丈宽,能直接望见外头溪流山坡和天空,直接出去就行了。
但裴玄素却顾不上这些,第一口震呛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沈星一直努力控制,可很难控制得住,她断断续续的呛咳喝水,上水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
“星星,星星!”裴玄素一上水将她放下,赶紧俯身捧她的脸,轻拍,“你怎么样?快醒醒!”
沈星毫无反应,紧闭双目躺在不平的灰黑岩砾地面上,脸色苍白,湿透的长发海藻一半散在尽是沙土杂蕨的地上。
裴玄素急得不行,见沈星腹部微鼓,他也知道她喝了很多水,赶紧先按压她的腹部。
按了一轮,又把她倒转腹部枕着他的大腿拍背,沈星吐出不少水,但依然昏迷不醒。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知道溺水之人有可能会出现喉头痉挛导致心脉骤停的,他情急之下,顾不上忌讳,直接俯身侧耳虚贴着她的心脏位置细听。
她心跳细弱,很紊乱的感觉,但不至于没有。
裴玄素直起身,他天人交战了两秒,到底是担忧沈星的心急占据上风,他顿了一下,最后果断伸手按压她的心脏位置。
触手柔软一团,裴玄素竭力忽略,他双手交叠开始重重往下按压。
这个方法果然非常有用,按到七八下的时候,沈星闷哼一声,突然就醒了,他也一下子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突然有力了起来。
就是很尴尬,沈星忽然一醒,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裴玄素湿漉漉放大的脸,他整个人倾身在她之上,两手交叠压着她的心脏位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裴玄素立即松手的同时,两人热血上涌颜面爆红,沈星赶紧一撑坐了起来了,往后挪了一点,手足无措捂了一下心口。
沈星杏眼瞪得溜圆看他,赶紧挪开视线,上辈子裴玄素摸过无数遍,但这辈子没有过。眼前人也不知道,半新的人,带来异样的触感,他突然这样,她心跳快蹦出来,心慌意乱,夹杂羞涩。她还记得渡气,但跟按心一比都不是事了!
裴玄素也羞臊,焦急一松,掌心那柔软的感觉仍清晰得不行,感官无限放大,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
他轻咳一声,转过头,一脸严肃:“你刚才呛水昏迷,心跳和呼吸都很弱,溺水有可能引发心经骤止而毙命的。”
“我很担心,情急之下冒犯了。”
裴玄素这人久经宦场,仪态又到位,他认真解释起来,很能唬人给人信心的。
最起码沈星的心一下松了很多,她回神,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从前她天天在蚕房做小工,跟那些男人物件就一条薄布相隔,观念和外面女孩有差异,有必要的情况下容易接受多了。
这么一想,她肩膀一垮,人也露笑脸了,她忙说:“谢谢你了。”
她想起炼金厂的惊险,一时心有余悸,幸好裴玄素及时赶到。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温声说:“你喊我二哥,谢什么?”
太见外了。
这句话说得真心,他神色温和,薄唇微勾,丹凤目和那剑眉都露出淡淡和熙的笑。
一下子软化了这几天砭骨的凌厉。
沈星心一下软和下来了,她看了他的脸一下,小声问:“你有带妆粉吗?”
裴玄素让冯维几个给家里采购药物及日常的同时夹带了杜仲胶,沈星帮他把妆粉之类都调过,入水微妆没掉,但有条件还是把脸抹干重新描一下。
裴玄素点头,他随身携带的,掏出一荷包,内里七八个很小的瓷瓶、短笔和小块铜镜和棉巾。
两人怕前面有人找过来撞见,赶紧起身避到洞窟角落的一棵矮树后面,裴玄素把脸抹干净了,沈星拿硬毛短笔,沾了一点胭红和粉白,在掌心划两下微调,小心给他眼尾描去。
裴玄素的丹凤目特别漂亮,线条极精致,风韵之余又凌厉摄人,浸水后近距离去逼近看,冲击感非常强烈。
沈星心理上的不自在虽去了大半,但到底还有些的,前世她被这人抚触狎弄无数次,但这辈子毫无心理准备下还是第一次,并且和从前的都不一样。
她不自在,也还有些羞慌,他那双漂亮又有力的掌心带来触感仍在,那片皮肤还怪怪的。
她描绘的时候,偷眼看他,裴玄素一脸正经,面上仍有几分歉意,察觉她瞄他,他还带歉微微点头,向她抱歉。
于是沈星心里最后那点不自在也丢去了,那块皮肤感觉似乎也好了些,她就想,好了不要别扭了。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裴玄素真不一样了,是他,也不是他。
她突然觉得,真好。
“好了,换那边了,你把脸侧过来,……下巴的遮瑕膏子你自己抹吧,算了,镜子这么小,我帮你吧!”
裴玄素装得似模似样,一本正经,看沈星一下子放松,开心起来,像只小蜜蜂般忙碌着,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微微低头,摩挲了一下掌心,那种清晰的柔软触感是渐渐没了,但却印进他的心。
他心跳还没缓回来,他微闭着眼睛,却敏感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沈星手指灵巧描画着,最后指尖挑了一点白色膏子,细细在他下巴唇上抹开,裴玄素险些呻.吟出声,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战栗堵在胸腔间的心脏。
指尖柔软,骚动连城,裴玄素得刻意并且尽全力去想金矿和常山王这群仇人的种种事迹,才能遏止住一阵阵潮红蔓延上脸颈的皮肤。
简直就是这人世间最折磨人的刑罚,在炼金厂还不是冰火两重天,现在才是。
好不容易沈星收手,“好了。”
她低头收拾瓷瓶和短笔,裴玄素如释重负站起来,偷眼看她,心头像孙悟空翻筋斗云,一下子轻松了,但又有种莫名的强烈失落感。
还想她继续抚触。
他忍不住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佯装不经意擡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下巴,她摸过的地方。
这短短一刻钟,简直像踩在云里,明知发生了但偏又好像没发生,腾云驾雾心如擂鼓。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段意外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了。
沈星才刚跑到暗河边把短笔洗干净,裴玄素担心有什么不知名东西连忙跟上去,笔才刚刚放进水里,裴玄素耳尖,就听见有人大喊:“大人!裴大人!副督主——”
——紧随韩勃沈星之后赶到的第一批人不太多,但正好全程目睹飞索和两人坠落冷却池。
韩勃和底下的人眼见裴玄素沈星好一会没从冷却池上水,心知不好,赶紧大喝让沿着那水去看。
第一批人慌忙分成两拨,一拨赶紧冲进去支援,另一拨绕过厂房外墙一路跑到尽头,见厂房尽头贴着山,他们又绕着山寻找大声呼喊。
很快找到这一片来了。
沈星赶紧使劲搓了几下笔毛,在身上擦了几擦,递给裴玄素,裴玄素迅速扯紧小荷包的系带,往怀里暗袋一揣扣上纽扣。
两人立即站起。
裴玄素思绪一清,神色已经肃容和恢复先前的凌厉,他低声说:“好了,我们走吧!”
沈星连忙应了一声,裴玄素略等她,遂转身,她紧随裴玄素之后,跑出溶洞,和他们的人汇合。
……
其他纷杂的念头,出来之后皆悉数暂时搁到一边去了。
裴玄素迅速带人折返炼金厂。
沈星最后的判断和提示非常有用,韩勃带着没有倒地的人迅速设法靠近操作台,没多久就成功强行关停了第一个铁臂。
裴玄素赶回去的时候,刚刚好赶上一场血战!
他回头厉叱沈星:“别进去!退后最好藏进山里,等结束了再出来!”
他擡头望徐芳四个:“护好她。”
徐芳四人无声一抱拳。
沈星被带着出了厂区,钻进炼金厂外空地边缘的矮树杂林里。
这时候暗红余晖占据西边小半边天,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徐芳徐喜他们找了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给沈星蹲着,沈星焦急探头,四人又和沈星稍稍商量,最后决定徐喜徐守留着保护小主子,徐芳带着徐容去炼金厂。
徐芳四人因为沈星,如今阴差阳错也算和西提辖司编外人员,徐芳是有正经军职的,现在也因为行动方便,被裴玄素通过赵关山借调挂在宦营了。
四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私下观察和考量,最近也在积极融入这个集体。
“嗯,芳叔容大哥,你们也要小心!”
徐芳徐容迅速越过高墙,重新折返炼金厂。
炼金厂内正发生了一场血战,持续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里面的吊臂和悬索断断续续被强行关停,到了关停有十七八处的时候,裴玄素韩勃这边终于不再处于被动的场面了,两人厉叱一声,震剑往斜上方那个水晶镜方向直奔而去。
韩勃路上被沈星举着图叮嘱过,知道消息室的门在哪里,他早就告诉裴玄素了,两人疾如闪电,配合默契,一冲而入,后面韩含冯维邓呈讳徐芳等人紧随其后,消息室的操控很快被打断了,进入一场血战。
杀死裴玄素并拖慢西提辖司行动的计划到这里其实已经失败了。拖延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足两个时辰。最后眼见西提辖司及宦营后续大部队抵达的越来越多,弓箭手都到位了,仇焰为首的暗阁顶尖成员且战且退到山峦边缘,同伴的尸身也顾不上了,仇焰浑身浴血,一把提起常山王次子的衣领,和剩下的几个暗卫成员一跃掉头入林遁去。
他连连轻踩急纵,在树梢枝杈一扭身轻灵而过,轻身功夫如夜林穿燕,优美轻盈而迅捷到极致,动着杀着如雷霆万钧,遁撤如飞鸟过林,仇焰这几人三十来岁正值成熟的巅峰期,与这几个人相比较,天纵之才如裴玄素韩勃,身手都稍嫌稚嫩了些。
不过裴玄素的脑子可并不稚嫩,他年纪虽轻,对诱谋的局势判断却精准老练得可怕。
一行人西提辖司的高手打热血腾腾,下意识要追,被裴玄素一举手就拦住了,他喝:“停!都不许追。”
裴玄素冷笑一声,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仇焰这些黑衣人是诱他们追啊,他对那边黢黑的山林毫无兴趣,瞥了一眼,旋即转身迅速环视。
一轮冷月自东山升起,晚空下深山鸟兽奔名若远若近,崇山峻岭在夜色中无声环抱着这处幽深的金矿和炼金厂。
裴玄素厉喝一声:“快!马上搜山!!五十人一组,互相联系,分发信号箭,一旦发现不妥,马上放出信号!”
裴玄素招手:“舆图!”
背着舆图的宦卫立即冲上前,单膝下跪,旋即抽出青色布袋,拉开一卷长长的七州联合常山州的地域图。
沈星忙碌勘察密室,老文书们也没闲着,已经把七州的山势舆图都补全并拼合在一起。
这里稍值得一说是云吕儒,他是个很有官场嗅觉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全力做了,马失前蹄就一次,他到了常山州之后积极将功补过,这图还是他积极参与后才能这么快拼好的,并且他知道的一些本地常用多用的水路二道,山中通往什么方向,什么地方有悬崖拦着山民基本不能通行,悉数备注在大图底下,一目了然。
裴玄素一扫舆图,心里立时大致有数,他沉声下令:“雁水往西有大小三个岔水道,每个分五十人,乘快舟而上,马上出发!巢水支流有两处,同样各分五十人;另外,遣二百人跟着一起去,环整个北陵山群给我巡一边!”
究竟是什么,要仇焰此等身手的人亲身赶赴消息室,亲自以身冒险诱遁,来拖延时间呢?
很多人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喝停,渐渐想明白过来了,沉肃紧绷的氛围中,隐隐压着一丝兴奋。
最后,一直举着那张丝帛图的沈星终于等到裴玄素发号司令完毕了,她赶紧挤上前去,对他和韩勃说:“二哥、三哥,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丝帛图最上方,也就是炼金厂北边山林的方向——她昨天就看到的,但没看懂,也顾不上,那几个厂区通往另一边深山的几个黑色大箭头。
裴玄素一看,挑眉:“剩下的所有人,整队,跟我走!”
他直觉,他想要的东西,恐怕就在这方向前去不远了。
……
这一刻的裴玄素,整个人气势的都变了,他勾唇露出一抹冷笑,笑意完全不达眼底,那双艳美的丹凤目酝着暗黑潮潮,泛着一种砭骨的凌厉。
九月深秋的山林很冷,他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意。
沈星站在他身侧,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望了他一会,也赶紧擡头往那个方向望过去。
——这时候溶洞里的小意外,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只留下几十人看守和监视这个金矿和炼金厂,裴玄素韩勃连夜带着大部队沿着几个黑箭头所指的方位行去。
在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裴玄素顿了一下,精准无误往最西边那条走过去。
韩勃单手持剑,走在最前面与裴玄素并肩而行。
那山路走了没太久,很快就现出端倪了,每年都会派人栽种撒种的山林草丛渐渐消退,现出一条长期有人车行走的山间土道。
大队伍行进的速度迅速提升,在下半夜的时候,抵达的常山王藏匿在深山多年,已经砍伐整平建设起密密麻麻营房的庞大私兵营。
天上的星光月光幽幽洒在这处大山坳,静悄悄的,兵营人去楼空。
踹开闭锁的辕门,裴玄素第一时间转向左路的伙房和五谷轮回的大片旱厕方向。
一脚踹开其中一件伙房的大门,整整齐齐的一大排灶锅,凳翻锅掉异常匆忙,他俯身一看灶膛之内,草木灰细腻蓬松,明显这两日才刚刚用过。
他连续深扒,中部的灶灰同样如是,裴玄素霍地站起身:“立即放响箭,放信鸽!这批私兵刚刚离开不足两日,马上追——”
韩勃“彭”一声踹开灶间大门:“裴玄素!主营烧了一间屋子,必是密室,里面焚毁了很多纸灰!”
“先不管它!”
裴玄素快步往门外走,一把勾住韩勃的肩膀,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快追!这些私兵至少逾两万,即便化整为零徒步而出,这会儿也还没全部出山!我们必须追上去——”
该烧的早烧完了,追上私兵可重要太多了!
一声尖锐呼哨,信鸽振翅,信号箭飞上半空“彭彭彭”橙红焰火连续炸开!
裴玄素甚至没有再攀山,他直接掉头,沿着来路直奔雁水码头,登上快舟直冲安丰州一带的外围群山而去。
……
范亚夫等人就在兵营不远处的山林里。
那焰火映红半边天,黢黑山林中的一行人脸色比锅底还黑。
仇焰低头:“范先生,是我无能……”
范亚夫擡手止住,鹤发童颜眉心深深攒成一个川字,现在情况要糟了,就是不知道会糟到什么程度?
“我们要做的是,竭力不能让事态失控。”
范亚夫盯着山下火把潮水般涌回的方向,他沉声:“跟上去。”
转身之际,望见身侧瑟瑟发抖的常山王次子几兄弟,范亚夫恨得简直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一脚:“该死的东西!”拂袖而去。
郑御楚淳风等人沉着脸立即跟上,仇焰和几个手下捏着鼻子把着该死的常山王次子兄弟提上了,迅速遁火龙方向而去。
……
裴玄素是次日天明后抵达安丰州外围的群山的。
路上他甚至已经接到前头派出队伍放的信号箭。
把这些临时被下令原地解散迅速离山混入地方城镇的私兵吓了一个心胆俱裂。
这些私兵征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也知道自己藏在山里当的私兵,抓到要杀头的。
惊慌奔走,但如撒豆子般一片一片,撒开搂都搂到了很多。
整个西提辖司和五千宦营兵抓得那是一个畅快淋漓,两万私兵啊,这次怎么也立大功了吧。
不断有人冲上来,给裴玄素和韩勃大声禀告,哪里哪里又抓到多少。
裴玄素韩勃俱一一颔首嘉奖。
但事实上,两人率人亲自追上第一波零散私兵之后,没多久,就有一封加急上表和密折快马送往六百多里外的东都了。
一群私兵被打得七滚八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跑,全部都是平民便装装束了。
裴玄素盯了那些私兵良久,踱步上前,半晌,他突然俯身从一个私兵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他拿着那把匕首,举着面前细细端详。
然就在裴玄素俯身抽匕首的那一刻,举着千里眼望着这边的范亚夫,心中一突,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
裴玄素看了那柄匕首一会,突然下令要找这些私兵的铠甲和他们的兵刃。
韩勃皱眉了:“找这些东西干什么?派人慢慢巡睃,早晚会找到的。”
这眼下多少超级大东西啊?金矿、炼金厂、足足两万私兵,其中种种无限多的上下勾连,整个西提辖司大小人马犹如掉进瓜田的猹,个个都兴奋得不行。
什么不能查?哪样不比这个重要?!偏裴玄素要废大力气去大海捞针找什么铠甲和兵刃——私兵已经说了,统一缴上去后不知道了,找个人审都审不了。
韩勃想不明白。
裴玄素瞥了韩勃叉腰不耐烦的动作一眼,“你错了,这里头,恰恰是这条小线索最重要的,比两万私兵和四大王府的覆灭都还要重要!”
呵?!
裴玄素垂眸抛了抛手上的匕首:“常山王封地只有炼金厂没有铸铁厂,况且,打造兵刃和铠甲,非极优工匠不能造也。”
韩勃政治敏感度比裴玄素差了一些。
也很少人的政治敏感度能及得上裴玄素,几乎一刹那,他已经想到了后续的种种可能和变化,思绪敏锐直指十六鹰扬府。
如今手艺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父传子,精湛出众一些的技术往往是一代一代人传承给儿孙辈吃饭的本领。大燕的平民户籍,甚至有分匠藉的,这是官府都承认并允许藏私传承。
而造铠甲和打造能上战场的大量兵刃,一得好铁,二得有好工匠,但最顶尖的工匠全都在兵部工部名下挂着,一代一代人住在兵营或兵部下辖的王恭厂附近聚集成镇甸,不往外流的。
沈星也气喘吁吁跑过来了,安静仰头听着。
裴玄素抛了抛手上的兵刃,“常山王有了金矿,他还能有个铁矿?我不信;要么其他王府有铁矿,并且分享给彼此。但就可能性我认为不大。”
每个王府都有这么多私兵,还用搞一个龙江刺杀吗?而且一个常山王还能说瞻前顾后胆子不够大,这么多王府如果都有养私兵的人,他们还都会臣服于皇帝吗?
而且裴玄素相信,以女帝的情报系统以及这么多年对诸藩王府的虎视眈眈,如果真是这样,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出一个常山王就不容易了。
“兵刃,铠甲,常山王往哪里打?还有大大小小的将领,总要有几个真正知兵的,谁替他训兵?!”
后者先不说,前者这个匕首,最有可能的是往真正的军队伸手,或贿赂或安插,像安丰州云吕儒这样的盯准了之后使出百般计策诱住套住。
韩勃也很聪明,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裴玄素道:“这些私兵的兵刃和铠甲,很可能是真正的王恭厂出品。”
王恭厂,是朝廷官方的兵工厂的统称。
朝阳喷薄,一缕缕晨曦越过原野山川,透露在山脚之下,雾霭、晨露,有种幽幽的沁寒,和金色晨曦在这一刻交集。
裴玄素清冷华丽的嗓音如同着山野的寒露,“韩勃,你要明白,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矿吗?
私兵罪名?
掀翻案中的四大王府?
全都不是!
神熙女帝想要的,当然是铲除所谓的保皇党和这些太.祖一朝留下因种种原因仍然存在的人和势力!
她命西提辖司查龙江案、查宗室案,透过表象看本质,这也才是终极目的。
太.祖留下来的这些或保皇或中立的军政中坚力量,才是神熙女帝的真正心腹大患之一。
只要尽数削除打垮,两仪宫和二圣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如今的大燕,两种兵制并行,一种正是以十六鹰扬府为首的授田府兵制度;另一种是先.帝后期才开始试行,后来直接在神熙女帝手中发扬光大,几乎已占据过半兵制的民役募兵制。
这十六鹰扬府最开始是昔年追随太.祖南征备战的亲领大军组成的,后来开国就组建成十六鹰扬府,绝大部分分布在大江以北各州,首尾呼应,共计四十万的兵力。
当然,这是朝廷的兵力,太.祖已经驾崩很久了。
神熙女帝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很久了,改制、汰换将领,各种各种的手段,但始终都没能真正大动。
裴玄素将匕首抛给韩勃,后者立即接过。
裴玄素眉目凌厉,脑子快速转动,常山附近的鹰扬府有曲州蕖州瀛洲三个,只要利用宗室案成功咬住鹰扬府,他百分百可以肯定,自身位置会有质的飞跃!
他一时热血翻滚,忆起当初父亲剥皮楦草和母亲死不瞑目的惨状,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他甚至一瞬间,已经联想起本是鹰扬府将领出身的、从前者晋身到东都兵部和吏部去的宣平伯府裴家人!
“那还等人什么?!”
韩勃二话不说,把匕首一收,“我们这就分配人手!”
两人快步转身。
猎猎寒风刮起裴玄素的玄黑披风,翻飞舞动,露出殷红夺目的绣金麒麟服,龙首鱼身张牙舞爪,江崖海水纹的曳撒在朝阳下粼粼刺目。
他低声叮嘱沈星两句,沈星连忙点头,他大步去了。
花了十一天的时间,最终由裴玄素所率的大队伍自雁江码头以北七十余里的位置,成功打捞了沉江的大批兵刃和新旧军铠。
在捞上第一批兵刃上水一刻,裴玄素俯身捡起一个普通兵刃使用的矛头,长矛的杆子已经卸下了,他翻了一下,锐利目光落在矛头与木杆镶嵌的底座位置,只见半旧的红缨之上,有一小块铲去划花很多年的刮痕,裴玄素非常熟悉鹰扬府,鹰扬府王恭厂的名字也很长“敕造十六鹰扬府某州鹰扬卫下辖第几王恭厂第几铸造局”。
独一无一,全大燕就鹰扬府的王恭厂铸名这么长的。
裴玄素数了一下,长度和空格,不多不少,那划痕刚好和上述那行字的长度对上。
“辟啪”一声,矛头扔回船上,裴玄素目光凌然:“好了,可以具折上奏了!请示陛下下旨查察三大鹰扬府了!”
语气森然,轻飘飘一句话,连一直在旁监察见过无数大世面的监察使端靖郡主赵青都不禁心血上涌,胸腔那颗心,鼓噪彭彭彭重跳,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
这封明折以及密报,韩勃都没和裴玄素争着写。
这宦官少年虽脾气不咋地,日常不喜裴玄素,但这事功劳裴玄素比他大多了,他是不会去抢的。
他只以自己的所见,平铺直叙,把这次裴玄素的判断和大家的寻找,按自己的身份所需写了一封汇报折子,一起送往东都去。
整个朝堂内外,关注宗室案进展的人非常多,从上而下,牵动无数人的心神。
裴玄素韩勃在常山州王府内外的所作所为,几乎是实时在东都转播。
弹劾的折子雪花一般转往内阁,甚至连好几个阁臣都亲自写了,认为裴玄素韩勃羁拿七州二十八县刺史县衙上下的行为简直太过了,搞到民心惊疑议论纷纷。
两仪宫正被架着,很多事情没法发难,就这件事在小朝上冷脸说过几句,俱被神熙女帝不咸不淡打回来了。
朝堂东都的暗流涌动,最终被西提辖司一封私兵回禀及要追索兵刃的上表彻底捣乱了。
裴玄素放弃所有人,只抓着这一条隐晦牵涉鹰扬府且表面不怎么样的线穷追猛打!最终避过种种陷阱,成功在九月二十七打捞到常山王私兵所使的兵刃。
前后三天打捞,已经捞上来超过一万件。
而早在第一天,上呈朝廷和太初宫的明暗折子已经飞马直奔东都了。
长达十一天,很多人提起心等着,匡当一声,砸得人头晕目眩!
……
两仪宫一派心如何坠入谷底,脸色如何阴沉如雨这都不必提。
单单说朝堂和内阁。
那封已经开启了火漆的折子,一式两封,就这么摆放在黑漆楠木大方案之上。
梁恩连日来已经在此等候了多时,太初宫一派的中坚之一、阁臣宋显祖立即拿起其中一封,道:“梁内相,请随老夫来,我等一起前往太初宫觐见女帝陛下!”
外面一大群人等着,宋显祖带着两个人和梁恩出门,呼啦啦往太初宫方向去了。
范亚夫请病假不在,吏部侍郎陈瑞恩沉默拱手,也取了另一封奏折,急匆匆往两仪宫方向去了。
两边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政事堂沉寂一片,只听见呼呼风声。
有不少人都生了不祥预感,竟事涉十六鹰扬府了,女帝对鹰扬府虎视眈眈多少年。
保皇党恨极:“这些个阉贼!这个姓裴的阉狗,他这是是要毁了太.祖根基!毁楚氏皇朝国本的!!”
消息插了翅膀般飞速传出,甚至有太.祖朝留下的激进老臣当场失态,“牝鸡司晨,寇氏窃国,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啊——”
泪洒衣襟。
学生同僚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
太初宫的女帝得讯,简直勃然大怒。
“哗啦”一声,整个御案所有东西全部被暴怒的她全部扫落在地!辟里啪啊碎了一地,所有太监宫人噤若寒蝉,股肱臣属都不由低下头去。
大家都知道,这几句话真的戳了神熙女帝的心窝子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神熙女帝一身明黄团龙龙袍,下摆被墨汁泼洒,但此刻没有人去理会它。
神熙女帝怒得脸色都变了。
她这一生,纵横过战场,当过皇后,夫妻翻过脸,被丈夫背刺过,入过冷宫,最终他死了,她的敌人都死了。
她登上这九五之尊!
她并非非得传位给姓寇的。
只是她姓寇,国姓就是寇!
她活着一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万里江山就是她的!
“来人,着人去西提辖司,立即将胆敢犯上的这老贼拿了,夺官去爵,五马分尸!全家打入大狱待罪!去,马上去——”
神熙女帝出奇愤怒,她已经登基十三年,勤政不怠,肯真正臣服于她的她亦不吝提拔奖赏,帝皇心术手段和仁政也不缺。
为什么就有这么所谓老臣或文人固执地认为,这是楚氏皇朝?!
这些所谓的保皇党和昔年也共同跟过她和太.祖的中立派,依然都这么冥顽不灵?
神熙女帝愤怒到了极点,她这一生,生平最大的耻辱,当年她和太.祖真心相爱,并且她信了,她曾一心辅助他打江山,想和他携手天下,当他的皇后。
怒极之下,神熙女帝反迸发出无穷斗志。
“好,很好!”
来战!
神熙女帝依然是当年那个不甘不驯战意无穷的她,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传旨,封裴玄素为永城伯,赐府赐帛赐帑金,赏黄金妆花斗牛通袖罗;重启东提辖司,裴玄素任提督,带着他的人都过去,韩勃梁彻一并跟过去,平调为副提督。”
东提辖司,和西提辖司一般编制高度和权柄,不过早年间因朝臣激烈抗议和上折,加上提督赵明诚罪犯欺君入罪判斩,最终被暂关停裁撤。
神熙女帝直接将东提辖司重启,并将裴玄素委任为新的第一任提督。
一下子将裴玄素提上一个新的高度。
“梁恩,你亲自去宣旨,告诉裴玄素,只要他给到朕满意的结果,朕封他永城侯。”比宣平伯府裴家的爵位还高了。
“他的父母脱罪,他的兄弟脱宫籍。”
神熙女帝坐回龙椅,明黄玄黑御案之后,她神色凌厉,“他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他。”
当年丰州的稳婆找到了,内卫查过,神熙女帝也看过裴玄素之母曹氏的画像,与裴玄素本人非常的神似,基本可以确定,裴玄素就是曹氏亲生的。
既然如此,神熙女帝毫不迟疑,裴玄素能干、好用,她不吝封赏,把人尽数给用起来。
重赏重赐之下必有勇夫,神熙女帝非常清楚裴玄素想要什么。
她全部给他!
包括此次前方常山州的人、裴玄素麾下的人,尽数大肆封赏,一个不漏。
“事成之后,还有重赏,都给朕竭尽全力!”
神熙女帝侧头望向西边的半敞的槛窗,两仪宫的金色琉璃瓦庑殿顶在夕阳之下非常清晰,她一瞬想起那个曾经两仪宫的旧主人,切齿痛恨之色一闪而逝,她冷冷哼一声。
神熙女帝目视前方,俯瞰整个前朝和远方的黑瓦民居,倏地收回视线,“梁彻把手头的事立即交给赵关山陈英顺,这就动身,一并前往常山州。”
神熙女帝本想让赵关山陈英顺一并西去的,但想想三大王府未必没有其他,于是打住。
“去,立即就是!”
“奴婢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