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阳喷薄,宫城金红一片,裴玄素只是轻轻拥了一下就松开了,两人转身慢韩勃一拍快步往台基下走。
“裴玄素,你真好。”
沈星侧头望了他两次,忍不住小声说。
她见识过前情和他日后的疯狂,最知道他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
沈星一时,真的动容了。
她望着这个侧颜苍白凌厉,年轻很多,眉梢眼角下颌线弧度却仍隐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君子清俊的面庞。
这辈子的裴玄素,仍有柔软的裴玄素,真好啊。
她感动,就突然很想守护这份好和此刻仍有柔软的他。
沈星回转头,又侧头看他,撑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偷偷摸了一下眼角。
两人已经在下阶梯了,裴玄素没偏头,但他看见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底不是没有一点涩楚的,但又觉着这个决定很值得。
最终后者将前者覆盖了。
他也侧头,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快走吧。”
韩勃已经到底下了,正回头催促他们。
“哦哦。”
沈星忙点头应了,三步并作两步,也尾随裴玄素跑到韩勃身边。
梁默笙和赵关山随后也下来了,两个当前宦官的领头人物边在边走边说,长话短说,举着旌旗牌子牵着马匹的大队伍很快分成四拨,梁默笙赵关山旋即住嘴。
各人领着各人的队伍,拨转马头这就出发了。
临行前,赵关山看一眼裴玄素韩勃这边的队伍,又从自己队伍指了几个人拨过来。
赵关山一拍裴玄素的肩膀,低声道:“注意安全,保重自身,别急了,就算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现在谁也不知道四大王府什么情况,能查到什么程度,他担心裴玄素过分执着反被坑。
裴玄素点头:“我知道的,义父请放心。”
渐渐的,他这声义父也叫得情真意切。
赵关山听得出,他笑了下,想起裴玄素的父亲,心里感慨想说两句的,但又不欲影响裴玄素心情,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他没说什么,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回头望一眼正认真在整理马鞍的沈星,笑道:“也护好你这小丫头。”
赵关山本想说两句什么,但想想为时尚早,一笑也就没说了。
裴玄素脸一热,他有种被人看透的尴尬窘迫,“不,义父……”
不过不等他说完,赵关山捏了下他手臂,转身:“好了,赶紧动身吧!”
“是!”
裴玄素神色一肃,两人迅速分开,他和韩勃沈星及身后的头号官掌班司房等及普通番役宦卫纷纷上马,裴玄素韩勃一扯马缰,率先掉头,往位于东都的常山王府快马而出。
秋风飒飒,披风马蹄卷起浮尘,直冲出了宫门。
……
相较于太初宫的有条不紊势在必得,两仪宫这边的氛围可就要差太多了。
应该说自从龙江一案失手之后,这边的氛围就没好过。
沈景昌作为当值暗卫,正和两个手下贴着粱枋无声蹲在偏殿的房梁顶上。
正殿传来“辟啪”一声瓷器砸碎的声音,沈景昌和两个同伴对视一眼,大家都没敢吭声。
粱枋总比不上底下洁净,秋阳透过气窗投射在面前朱粱上,浮尘在光柱静静起舞纷扬,沈景昌侧耳倾听一会儿,回神,他无声盯着浮尘,不禁深深吸吐了一口气。
暗阁清理行动其实算成功,可惜牺牲极多的同伴,他非常幸运避过去了,除了一点擦伤,并无大碍。
只是同行数年,一朝血肉模糊,还是死在旧日自己人之手,他很难没感触不动魄惊心啊。
黯静独坐,沈景昌不禁有些茫然,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真的能熬到徐家顺利复爵离开暗阁吗?
……
偏殿的人心情迷茫,正殿内可不。
“皇伯父!您说如今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皇帝率一众人刚刚自朝天殿折返,端起茶盏没喝上一口,直接气得掼在地上了。
地上碎瓷犹在,说话的是常山王次子,一时也顾不上僭越,急忙就围着皇帝等人追问。
他的几个兄弟、东江王两个儿子、越王世子带着知情弟弟,另还有乐运王楚褚旭平阴王楚杨岳等十几名宗室王侯,后者并未抢着前者的位置,但也紧随其后眉心紧蹙。
基本上,皇帝把宗室可团结的所有力量都团结了,楚氏宗室拚死一搏,宗室是皇帝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不管象征还是实际意义,绝对不能轻忽。
乐运王他们当然紧张,东江王四人牵连过广,必会拉出他们,并且最重要宗室同仇敌忾唇亡齿寒。
乐运王面色阴沉,恨道:“那个贱妇!”
“好了,别废话了。”皇帝打断道:“就按先前议定的做,淳风郑御照堪你们几个,立即跟着范先生出宫和姚先生汇合,并把消息带过去。”
皇帝麾下的首席幕僚是个满头白发的范亚夫,皇帝登基后安排他入了阁,老头很快站稳脚跟,已经成为两仪宫的文官魁首了。
范亚夫虽满头白发,却非常厉害,龙江之变的计策,正是他提议并负责安排布置的,算无遗策,一举成功。
另外皇帝策划上位的曹州疟疾一事也是他亲赴曹州煽动的,非常牛批。
连楚淳风郑御等青年一辈在范亚夫面前都是听命的份。
范亚夫已经请了病假,另外请病假的还有皇帝手下另一个重要幕僚姚文信,目前出任吏部侍郎。
郑御楚淳风等人立即跪地领旨,范亚夫也站起俯身,不过被皇帝扶起了。
范亚夫没有废话,直接转向常山王次子等人,鹰目鹞鼻的他看起来十分严厉,沉声道:“在此之前,你们需想清楚了,你们王府的事情都说明白了吗?没有遗漏的?”
消息一传回京,东江王等人立马被请进了大理寺,沟通不方便了,王府详情信息是和王子们了解。
不正面了解四王府私底下有什么,还干过什么,说什么都白搭。
几个王子世子对视一眼,他们也知道厉害,朝天殿大朝后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去了,常山王次子立马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了。
皇帝厉喝:“赶紧说啊!”
他和范亚夫对视一眼,之所以再问一次,是知道他们先前必然多少有所隐瞒的。
范亚夫沉声:“你们父王这次怕是难了,刺驾脱不掉,但!王府还在,保住王府,就是保住你们,继承王位之后损失就能减到最低。不然,哼……”
他们的目标,是把事情圈在四王自个身上。宗室和其他不一样,只要两仪宫实力没有大损伤,斡旋保留王爵继承还是没问题的。
哪怕降爵一等,以后找机会升回来就是。
女帝比皇帝大八岁,垂暮之年又重伤鬼门关走一遭,哪怕一直平手,看谁熬过谁,毕竟皇帝已经登基名分大位已定了。
道理已经反复掰碎揉烂说过,东江王等王子们支吾一下,很快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
皇帝和范亚夫等人皱眉听着,其实诸王府私下有他们不知道的布置和经营,这实在太正常了,毕竟大家都是宗室王侯,最后决定推举簇拥皇帝,是因为皇帝乃太祖亲弟,血缘最近,呼声最高,实力也最强。
皇帝也有宗室们不知道的势力和经营,甚至楚淳风也有,谁也不可能把老底都坦荡出来的。
楚淳风虽年轻,但现在也算宗室王。
不过和他相比,东江王等开国就封王的宗室王们,经营可比他复杂深厚太多了。
先前已经说了大半了,如今支支吾吾,把剩下的老底也交代了,其他人倒还好,就是轮到常山王次子的时候,他和几个兄弟吞吞吐吐一番,最后范亚夫不悦:“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说了!”
常山王次子这才吐口:“……我们藩地有金矿,在北陵群山之中,已,已开采是二十余年,冶淬、炼厂全都有,就在金矿隔壁,……”
这一语出,满座皆惊。
连皇帝,所有人都霍地站起来了,连其他王子都惊了,整个正殿雅雀无声。
范亚夫屏息:“那,金矿炼出来后,黄金几何?流往何方?”
常山王次子吭哧:“具体几何我不知道,但挺多的,”连在皇帝面前都说多,那想来是很多很多了,他小声,“有些用于封地和附近州府流官府尹的交往,有些汇通经商,”洗白一部分的黄金。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心觊着皇帝范亚夫的脸色:“……还有,北陵群山里有些私兵;还有部分,流入了鹰扬府和军中了。”
后面这个军,就是正经大燕军队了。
私兵和官方军队中的私下经营,自女帝对宗室举起屠刀之后,常山王就对金矿加大开采,日夜淬炼,养了足足两万的私兵,还有军队经营,正是想着万一将来被迫得无路可走,他就举兵奋起一搏!
也不能说常山王想得不对,谁也不想死。
“匡当”一声,把在场的人砸得眼前发黑,胆子小如其他王子,心脏已经咄咄狂跳起来了。
常山王次子很小声补充:“父王和其他三位皇叔,也有些相关联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牵扯黄金。”
皇帝气得反手一个耳光,咬牙切齿,“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早说!!”
皇帝顷刻转向范亚夫,计划立马就改变了,“范先生,辛苦你了!你立即带着这几个小子,马上持常山王令,即刻下北陵群山,把这私兵处理掉!金矿痕迹尽量抹清——”
范亚夫一句废话都顾不上说,立即点了郑御几人一起动身,常山王次子捂着脸不敢吭声,赶紧带着弟弟们也追上去了。
皇帝喷了一口气,叮嘱楚淳风,“你去,和姚先生汇合,把这里的事情告知他,一定要尽力拖延,最好把黄金的事捂在东都,不要让西提辖司的人这么快南下常山。”
楚淳风眉心也皱得很紧,他赶紧起身带人去了。
连连下令,两仪宫正殿很快清空了,外殿的宫人近卫虽不知内情,但凭着先后多拨人急匆的步伐就能感觉到事态的严峻。
氛围一下子更加紧绷,整个两仪宫内,除了正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东极王等三府王子瑟瑟站在阶下,神色惊惶,皇帝见他们就气得不打一处来。
最终重重把御案的东西都扫了落地。
皇帝面沉如水,勉强换了一身玄黑的燕居窄袍,这人也是个能耐人,这么多年作为女帝的铲除重点他一直坚.挺着,最后还暗度陈仓完成了龙江惊变的策划。
他亲自经手的大事小事,几乎没有失败的,但这次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能亲自去了。
皇帝没有考虑太久,招来心腹近卫:“传令下去,范亚夫姚文信及我们所有的暗桩,这次不论东都还是常山等地,便宜行事,必要时可调用一切的人手和暗桩。”
“若有万一,”他神色一厉,“必须把事情按死在四大王府之上。”
……
裴玄素韩勃并沈星率一众西提辖司宦营的番子宦卫已疾驰在去往常山王府所在的长兴坊。
马蹄沓沓急促如鼓点,黑披迎风猎猎而飞,位于队伍之中,确实非常让人心血鼓噪的。
沈星心脏怦怦快跳,驰过长兴坊石牌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擡头望了一下“长兴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传说这是太.祖亲笔的。
她又低回头望着前方裴玄素的背影,他与韩勃并驾齐驱策马飞驰,身量要比韩勃颀长一些,殷红夺目的麒麟袍,深黑披风压不下那如火如荼的色彩。
他肃容快马的身姿,摄人美丽得动魄惊心。
坊市两边茶楼酒肆二楼已经有很多人望过来了,特别是女子,又怕又望,捧着心口探身趴出来。
她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心真挚,既决定和裴玄素好好相处了,她也有真在努力把他当兄长,现在还很好的裴玄素,她心里不由有点农妇家的大白菜式的那种小骄傲。
当然,更多的是澎湃。
她很有些激动,上辈子由于她出来太晚,很多前事都不可靠考了。但升官封爵却还是会留档的。她翻阅过神熙十三年及太康年间仅只有一年的记档,裴玄素在这一年封了伯,再封侯,神熙女帝重启东提辖司,他出任第一任提督。
他从常山王府一路查到常山州藩地,查到北陵群山,最后一把扯出十六鹰扬府,把太.祖留下来最大的一个军底子掀了个底朝天。
不管是能力昭著,还是恶名远扬,反正惊艳的手腕和手段,让他扬名天下。
宗室案是裴玄素储力起势的重要阶段,承前启后,没有之一。
臣服麾下人心,他起家的根本。
沈星昔日看这段简单的数十字记档的时候,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惊心动魄波澜起伏,她没告诉过别人,但她心底其实有过羡慕的,他能做这么多东西。
有这个时间,和恰逢其会的空间,去做这么多东西。
沈星知道自己是比不得裴玄素惊才绝艳叱咤风云的能力,但她连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急匆匆跑过来了,连四周,都无暇多顾,更甭提什么沿途风景了。
现在重来一回,她发现自己居然能加入这段过去,你说她能不激动吗?
快马御风而驰,很快就绕过长街,抵达了东都常山王府。
十丈高低的青砖高墙,朱红大门金漆门钉,七层阶梯方上到高阔的王府门房,重檐飞脊,庄严威肃,上书“敕造常山王府”。
太.祖昔年对这些宗室兄弟确实相当好,东都最好的府邸有他们的一份,三四十年间频频修葺细整,一砖一瓦皆见皇家宗室恢宏气象。
只不过,如今这座占地广阔气势恢宏的常山王府,已经被宦营及神策卫禁军团团围住了。
后者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负责看管四王一样意义,不过现在神策军可以撤了,剩下神策卫做代表的指挥都事傅骁作代表,带着几个手下和刑部大理寺等在朝天殿奉旨作监察的官员,一起跟着进去,无声站在一边旁观。
不管裴玄素还是韩勃,都没有管他们,持刀率众疾步而入。
正厅前的大前庭,乌泱泱人挤人头,以常山王妃及一众侧妃姬妾和少年幼年王子为首的王眷带着满府的属官下人已经全部都在这里了。
很多人惶惶不安,抽泣不断。
两张太师椅搬到正门后的阶梯上首,裴玄素和韩勃挑了十来个属官和王府大管事开始审问。
审了小半个时辰,没人吐口。
裴玄素又随手指了几个中低等的仆役,结果和前者一样。
他毫不留情手一划,“拉下去,打!”
严刑拷打,西提辖司常用的手段,韩勃等人见怪不怪,面色如常,立即有番役宦卫应声,裴玄素手一划就是数百人中的一半,全部拖出去重刑,惊恐哭声马上就起了。
裴玄素心中却升起一股暴虐的快意。
曾经他时刻提醒自己做好公正贤明着四个字,因为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教导过去滴水覆蚁的道理,为任一方父母官,一个小得不行决策,很可能会影响一个老百姓全家的命运。
现在他转身成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施暴者。
但裴玄素不为所动。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眼前这座朱墙碧瓦王府的辉煌,是坐落在包括他家的无数骨血上的。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裴玄素不会有半点怜悯,站在这块土地上,他心中升起无数暴虐。
他伸手,阳光落在他雪白的手心,修长,漂亮,却新疤斑驳,小人物只能被主宰命运,他不想被人主宰唯有强大起来主宰别人!
裴玄素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点。
“呐!”
韩勃突然扔过来一个扳指,他瞄到裴玄素站在台阶边缘伸手低头,另一手正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一圈丑陋疤痕,看那疤的颜色和微凹凸程度,可见曾经是多么深可见骨。
他这大拇指没废还真侥幸。
韩勃撇撇嘴,谁身上还没点疤痕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的,裴玄素弄成这样他看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在自己手上摸了两把,摘下拇指上套的墨玉扳指扔过去,“给你吧。”
裴玄素随手接住抛开的扳指,侧头瞄韩勃,后者瞪了他一眼,他也嫌弃撇撇嘴。
但拿着那个扳指半晌,他本来不想要的,但韩勃心里正后悔别扭,见状瞪眼:“你敢丢了试试?”
裴玄素嫌弃一阵,但最终勉强往拇指上一套,十分膈应瞄了眼。
韩勃见裴玄素戴了,他也不大高兴,哼了一声,半晌疾步追上来,低声道:“刚刚的消息,姓范那老头带着一群小的出两仪宫之后没多久,跟丢了;至于郑御楚淳风那些人,去安陆王府不知从哪里地道跑了。”
西提辖司的眼线一直盯着两仪宫。范亚夫带人出来后,在自己府邸、后门、酒楼、食肆等地方转一圈,探子突然察觉不对,追上去正面一看,人已经换了。
西提辖司和昔日绥成王府这范老头打交道也好些年了,“这老头最是狡猾。”
至于楚淳风等宗室王,大多没有具体职务,有御旨在前人家东都内外来往自由,明知安陆王府大约有地道啥的,上门也没啥意义。
“所以我们一定要快。”
裴玄素眯眼,他认识常山王,对方是个有些城府的人,他一点都不认为对方没点什么秘密。
只有挖掘出来,才有做文章的空间。
“提审王妃卢氏罢。”
裴玄素扫一一圈,目光很快落在王妃卢氏的身上,下巴一台,冯维和房伍等人一得令,立即冲向面露惊恐的王府妃妾,尖叫声皱起,几个人一把拖出面色平静没有吭声的卢王妃,一直拖到大房间里。
这种审问,要么从前面的幕僚大管事先下手,要么常山王的重要妃妾开始。
裴玄素在太师椅上坐起,他黑披没有解,光滑丝绸垂下,露出大片鲜红的麒麟艳色。
裴玄素现在学着韩勃,已经学得很像,脸苍白,眉目凌厉摄人,有一丝淡淡的阴柔影子,但不多。
他也没废话,王妃卢氏面色平静,垂眸跪着,常山王既然能把她带上东都并放在王府后院里,就能保证她不会胡乱说话的,卢王妃娘家必然和常山王府深度捆绑在一起。
裴玄素俯身,微凉华丽的嗓音很低声,“你若招供,我便将常山王世子的尸身还给你。”
卢王妃几乎是蓦地擡起头,一直平静无波死水一潭的眼睛波澜骤兴,呼吸瞬间就粗重起来了。
裴玄素微笑淡然,他的母亲是不爱他,但爱哥哥,他从小看着,他太知道一个母亲能有多么疼爱她的骨肉。
常山王府王子嫡庶十几个,但卢氏所生的只有一个,就是死在龙江的常山王世子楚祥。
他靠回太师椅,不紧不慢道:“只要你说了,我可以将你娘家剔出来,甚至可以帮你剪除有可能潜在的钳制,让你们回归市井,如何?”
卢王妃一下子扑上来,枯木逢春一般眼泪哗哗,“我没有娘家,你不用管他们!只要你愿意把祥儿还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卢王妃娘家普通,世子就是为了给她挣地位,才毫不迟疑豁出去练武当刺客的。
卢王妃什么都不求,只要能把儿子尸身还给她入土为安,她就算马上死,她也愿意。
“说!”
卢王妃使劲抹了泪,“我知道的其实不多,我娘家普通,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
但到底掌管王府后宅这么多年,王妃吐露出一个重要线索:“就在你们动身前往龙江前的那几天,九月初一晚,戌时上下,府里从侧门擡进来二十几个沉重的红漆大箱。”
很重很重,“得七八个人一箱,用滑轮拉进来的。但至于拉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前些年我不知道,但这五六年间,不管以前在常山王府,还是今年在东都,经常有这样的重箱出入,有时候一年得有十几二十次。”
楚祥习武天赋展露,被选中为刺客领队备用之一,卢王妃在后院才渐渐有了体面,紧握中馈,但她知道的就这五六年,多的就不知道了。
其余其他的,什么人员进出,都没有这条线索有价值,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裴玄素吩咐冯维和房伍记录卢王妃的口供和处理后续,他立即起身,率先往隔壁大院行过去了。
隔壁大院满满对着账册文书,常山王府内所有账目都在这里了。
沈星也在里面。
她正坐在书案后在认真翻看账目,一本账册看到尾巴,她皱眉在思索什么,一见裴玄素,连忙站起身迎上来,“二哥。”
“嗯。”
一听见她的声音,裴玄素心情总会好转,屋里一大堆账房算工,埋头辟里啪啦,徐芳他们在检查巡视,别看徐芳几个五大三粗汉子,实际心思细腻,算账也会。
徐喜也回来了,伤势不重,他自己在家闲不住,还带来家里的消息。
“明哥好着呢,能吃能睡,就是抱怨无聊想出门玩耍,李管事不给他出去。”
她跑过来,用很轻快雀跃的声音说着。
方才染过的鲜血和心中阴霾仿佛被一下子拂拭去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
一个她,一个裴明恭,他心中仅有柔软的地方。
从她嘴里说起裴明恭,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他是这样的,见天儿淘气。”
裴玄素问她:“今早可有什么收获吗?”
他在屋里走了一下,在放置画像图册的大缸站定。
沈星亦步亦趋,她很努力很有干劲的,也觉得发现了一个问题,裴玄素微笑看她,鼓励道:“你说,说错了二哥也不会取笑你的。”
于是沈星就说了:“唔,”她环视了这屋里一圈,“我觉得,这些账目应该没用的,大概已经被常山王清理过的。”
前头宦卫们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屋里账目分门别类,一堆一堆按种类时间日期拜访整整齐齐,前院后院,采买、人情来往,公帐私账。
沈星大致看了一下,她发现私账很少,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又抽了几本其他公帐,自己打算盘算了一下,发现这账目是正常的,原始本,陈旧涂改都有,有些管事的贪墨痕迹在,汇算完全没有问题,不是藏头账目那种。
她有点忐忑看裴玄素,所以她判断,常山王真正的私账不在这里的,这屋子是没有用的东西。
裴玄素在屋里走了一圈,翻捡了私账和几本公帐,他擡头,夸赞笑道:“星星说得不错。”
沈星握着手在紧张等着,一得到裴玄素赞同,她高兴得不得了,连脸都胀红了。
“真的吗二哥,真的吗?”
“真的。”
实话说,裴玄素有点惊讶的,沈星在文牍和账册方面确实很熟稔很敏感很有天赋。
“你怎么会的?你看过很多账册吗?”他好奇问,顺手抽出自己刚选出的一卷墨绿色卷轴,这是王府建筑布局图。
每个王府都有,工部绘图监建或修葺,完工以后,一份交予王府,另一份留在工部存档。
刚才韩勃已经让人飞马去取工部那份了。
沈星抿唇笑:“我不告诉你。”
小姑娘腮边一点小梨涡,笑起来娇憨又可爱,她瞄了裴玄素一眼,有点得意闭上嘴巴。
裴玄素轻轻笑了两声。
这么长的时间,工部那副图已经取回来了,是韩勃接过亲自飞跑过来的。
也抽出来打开。
裴玄素一目十行,扫视过后,两份对比,没有差异,他立即道:“马上让人丈量王府实际建筑数据,尤其是主殿正院等常山王日常出入的重点地方。”
得了卢王妃的线索之后,裴玄素韩勃几乎马上就能判断,这常山王府有暗库。
至于为什么不是明库?因为常山王府的明库已经全部打开检视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这图是常山王府应有的建筑规制,要知道皇宫王府这类的地方,屋顶该怎么建?庭院该有多大?乃至每一个宫殿有多大每一堵墙有多厚都是有建制的。
找出有私下改建的地方,暗库就离他们不远了。
“你来,你看你能不能看懂?”
裴玄素展开两幅舆图,招手让沈星蹬蹬跑过来,对于沈星,虽时间有限,但他展现出极大的耐心来教导她。
“我能!”
沈星举手,她还真会啊,上辈子的常山等王府烧成白地之后,她经常取这些舆图出来怀缅,看得简直滚瓜烂熟。
中轴线宫殿的实地勘察数据回来之后,她甚至和裴玄素同时看出有异的地方。
“是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手指同时点在银鞍殿后殿的一个暖阁和角房交夹的墙上。
一个身量颀长,直接一点,另一个得踮脚努力够。
裴玄素惊喜看她,“这座王府,是我外祖父监制的,我少时曾在外祖家住了大半年,当时建的正好是这常山王府。”
沈星真的惊讶了,“难道……你外祖父是曹副监司?我外祖也是!”
裴玄素这人太聪明,福至心灵,“你,外祖是闵监司?”
沈老爹文不成武不就当年,徐祖父也没有给他讨高门贵女,他自己对闵氏一见钟情。
闵家匠藉出身,凭手艺和人情世故去到五品,已经职涯尽头了。
工部老匠家飞出金凤凰,嫁进国公府高门。
闵监司曹副监司当年正是一对搭档,两人一起监造的常山王府。
两人都又惊又喜,看着对方,没想到彼此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然找到了,那还等什么?”
韩勃拿着舆图左看右看,他看不懂,不过知道结论就好。
韩勃抄起图,一行人往银鞍殿疾奔而去。
头号管掌班领队等人闻讯也呼啦啦带着人来了。
机括裴玄素会一点,他也不用叫人,自己端详一番试了几次,很快就把机关门打开了。
这时候擅长勘探的宦卫已经到位了,抽出长刀,沿着阶梯慢慢往下,韩勃也拔出雁翎刀下去了。
裴玄素:“小心点,别急。”
因为沈星,裴玄素等了等,等过半的人下阶梯后都没事了,他才带着沈星往下走去。
经过这一番本事,把沈星当小妹妹人少了,没人抢先,护着她和裴玄素下去了。
后面走得快些,举着火把幽幽黄光,长长的一条地道,小小步跑着,沈星是兴奋的。
她擡头看着火把左侧的裴玄素,闪烁火光卫他的侧颜勾勒出一个瑰俊的轮廓,她心潮起伏,上辈子她为什么得看图怀缅,正是因为裴玄素这家伙一把火将这些王府都烧成白地了。
那时候她思念爹爹姐姐景昌,还有只有模糊记忆的母亲,情寄相思,寻找外祖的痕迹是她寄托母亲思念的方式。
裴玄素把它们尽数焚毁了,她崩溃了,她破口大骂,两人大吵一架。
但今天她才知道,裴玄素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大约这些个王府和他的过往有什么关联了。
她瘪嘴,他为什么啥都不告诉她?!
如果上辈子的她知道了,大约就不会生气了,她也是讲道理的。
思及此,她突然说:“二哥,以后要是有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咱们不要吵架。”
幽暗长长的地道里,有回声,她突然小小声说,裴玄素回头,见晕黄火光下,小姑娘抿着唇,有点点委屈。
他不解,但仍立即温声答应:“嗯,我知了,不吵架。”
她一下子就笑起来了,露出两个小虎牙和小梨涡,笑容甜甜的。
沈星跟着他跑,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小声问:“二哥,你说我要不要上禀赵监使啊?”
她差点忘了还有个正经上司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终于想起来啦,他挑眉,“你说呢?”
火光下,她咬着唇,一脸纠结,却不自禁信赖看着自己,这个神态和她此刻的眼神,裴玄素心里有根弦被扯了一下,心跳声忽就重起来,怦怦怦又急又快。
沈星想了想:“要!”
她见裴玄素没反对,忙叫了徐喜过来,小声吩咐两句,徐喜掉头去了,她又转头讨奖励般看过来,抿唇笑,有一种得意和小矜傲,亭亭玉立。
是啊,她长大了,十六岁了,都可以嫁人了。
裴玄素伸手摸了摸胸口,他瞄她一眼也笑,一刹那目不转睛,半晌怕人发现,才强自转开视线,须臾又回头看她一眼。
他想,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
眼光孤高,单了二十年,过去总想寻一满意绝色,才配得上自己。
但在这个狭长的地道,他突然有感,什么绝色不绝色都是不相干的,怦然心动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越跳越快,偏偏沈星还拽他披风,他忍了好一会,拉了拉披风的系绳,“别扯这么紧,想勒死二哥啊?”
沈星“哦哦”手忙脚乱放开。
他唇角却是翘起来了。
……
很快奔到地道尽头,但他们却发现,他们绕了一圈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了。
这是王府花园。
废了这么大周章建这么一条长长一条地道,就是为了必要时跑路去花园?
那还不如冒险建到府外呢。
无疑这是障眼法了。
他们仔细勘探花园附近和重新折返地道勘探,很快就发现端倪了。
在地道中部拐弯,最宽敞的一处地方,发现了大量使用滚木挪移重物后留下的擦痕。
擦痕颇新,应就是这一两年的。
这是一堵后山墙,裴玄素定睛一看,就皱起好看的剑眉,韩勃看不明白,“怎么了?”
“这是后山墙,大型机括的一种,一旦拆毁不对,整个地道都会坍塌,甚至内里空间的底下可能还建有空仓,开启不对,不但地道会坍塌,里面也会,直接陷到地底下去。”
“多深?”
“不知道,东西有多重要,大约就有多深。”
现在整个常山王府被他们掌控,出去等坍塌再来挖不是不行,但谁知道得挖多久呢?
重砖重石窄井很难挖的,万一挖了五六天。
慢一天先机就失一分啊。
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匆匆出宫不见影踪的范亚夫一行,裴玄素韩勃对视一眼,都不用商量,肯定不能硬锤强开。
“那怎么办?正常开怎么开?”
裴玄素细细看了一圈,没发现机关,他道:“需用墨斗墨线,用堪舆的方式量算经纬,交点就是承重点,这堵墙最薄弱的地方。用少量火药,引线牵出去再引燃。”
裴玄素道:“最稳妥,最万无一失之法。”
韩勃听得一脸懵逼,但他知道有方法就行了。
两人本来打算立即飞马去工部叫人的,但裴玄素说话间,余光见到他一口就说出这面后山墙的破开关键的时候,角落有一个赭衣皂靴黑披宦卫眸光动了动,这人站在最后,他趁着黑暗,不着痕迹往后退。
“站住!”
裴玄素厉喝一声,一掷长刀,直接将这已经悄悄后退了一半的人打倒在地。
大家回头一看,韩勃等人出奇愤怒了,西提辖司、甚至是他们的直属的麾下,竟然出现的叛徒暗作?!
站得最近的掌班朱郢暴喝一声,尖利的嗓音到了刺耳的地步,他拔刀冲上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贱人,你想死!!!”
裴玄素立即回头,看来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啊!
但他们一时打消了去工部摇人的念头,裴玄素问:“我们司里有会堪舆的吗?”
堪舆太偏了,他学的东西太多,涉猎一点,但远远不够。
韩勃正要摇头,边上一个女声:“……我会。”
沈星又惊又喜,她急忙举手,大家齐刷刷看着她,“我会一点,不,我会很多!”
小姑娘也顾不上谦逊了,她确实会的。
居然也有她独当一面的用武之地吗?
沈星简直激动到不知如何是好。
裴玄素信她,他知道沈星不是很有把握,小姑娘不会说她很会的。
“马上准备墨斗墨笔和罗盘板笔。”他立马让出位置,“星星你来。”
接下来就很顺利了。
工具以最快速度取了回来,沈星指挥人帮她丈量长高,裴玄素韩勃还亲自出手。
她蹲在草纸上演算良久,一脸严肃,最后用金盘走了两圈,趴在地上,找准距地面一尺五寸的位置,开始悬墨线。
她半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差点和裴玄素脑门撞上,她说:“……你凑那么近干嘛?”
裴玄素会一些的,但关注着关注着,他不禁看上她侧脸,她严肃的小脸漂亮极了,说是男人认真工作最英俊,其实女性亦然。
这是一种不一样的魅力。
放在沈星身上,就添了青稚可爱。
她的脸颊白皙嫩润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额头有薄汗,眼睛很大很漂亮,眼睫乌黑一根根上翘,有汗她眨眨眼睛,蝴蝶般展翅一下,美丽到极点。
裴玄素原来渐渐冷静下来,独自品尝怦然心动之后,却又闷闷懊恼,他明知不应该的,心里的情感却好像迈进了另一个阶梯,情不自禁目光追逐她。
看她爬上蹲下脸上蹭了不少灰黑尘土,看她汗津津,看她认真演算擡头顾盼,差不多大功告成的鼓噪欢喜又保持认真,看她近距离的侧颜。
渐渐看得入迷,他微微垂眸,那光洁白皙的下颌轻隽的弧度,精绣如意纹的艳红衣领衬得他侧颜脖颈有一种禁欲的美丽。
然后看着看着,两人的脑袋就小磕了一下。
裴玄素赶紧站起来,“没什么,怕你弄错了。”
认真的工作的人最讨厌别人否定了,裴玄素也不行,聚精会神干了半个时辰,沈星听了就郁闷了,她不高兴说:“可你刚才不是盯着吗,我都算七八遍了,咋上墙还会错呢?”
脾气她还是有的。
裴玄素有点急慌,他刚想道歉,边上一直抱臂亦步亦趋的韩勃却也嘀咕蹲下瞅过来,左瞄右瞄,“嗨嗨,小丫头,态度要认真……这真没错?”
他还扯了一下她的帽子。
沈星一下子被韩勃吸引了注意力,她生气了,一把推他的脑袋,“你才弄错!边儿去,别挡我光了!”
她使劲还手,把韩勃脑袋推到一边去。
对比起来,还是裴玄素好点啊。
沈星想着,侧头冲他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不由也笑起来了。
韩勃:“你们笑够没有?引线放这里对吧?老子要点火了。”
本来沈星眉眼弯弯抿唇笑的,被韩勃一喊赶紧跑了,“你点了赶紧跑出来啊!”
韩勃:“老子当然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以为老子傻么?
沈星惦记着和韩勃斗嘴,斗着斗着露出一个比刚才还灿烂的笑脸,都没惦记看他一眼。
裴玄素面无表情从蹲的地上站起来,走的时候还不小心踢了韩勃一脚。
这个姓韩的,从小碍眼八字不合。
韩勃怒骂:“你瞎啊,走路不带眼睛啊!”
韩勃骂骂咧咧,小心把火药包安上去,把引线拉长到两丈远的地方,再回望一眼,迅速点燃引线,丢下线香,一点脚尖,飞掠到外面去。
韩勃刚刚落地,“轰隆”一声巨响。
地道没塌,他们等了一会,立即率人重返地道。
刚刚冲进去的第一眼。
沈星“哇”一声。
她捂住脸。
好多黄金啊!
地道内漫天尘土,只见火把闪烁的黄光照射之下,后山墙之后整整一大排金砖崭露真容,后山墙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足足十几丈,墙高。
全部都是黄金啊。
映着火光,黄澄澄快闪瞎人眼了。
沈星身后有个番役,喃喃:“我的老天爷啊!”
几乎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
……
裴玄素问人都不用,电光石火,他眉目陡然锐利:“硫矿极易生金,常山州有金矿!”
之前说过,沛州有硫矿和火药厂,沛州常州毗邻,两者是同一片区域的山。
一语出,满座皆惊。
韩勃:“真的?!”
裴玄素转身快步往外走:“十有八九。”但他语气笃定,几乎百分之百的判断。
他从前给治下断案,到了这一阶段几乎水落石出,直觉和判断之精准,从未纰漏过一次。
一行人迅速出了漫天尘土的地道,半壁明月高悬天际,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
沈星像个花面猫似的,白皙小脸一道道没顾得上擦,又扑了一头一身的灰尘,她正一边用手揉眼睛,一边目不转睛听着他和韩勃的对话。
裴玄素站住脚,他没忘侧头夸她:“做得很好,真厉害,后山墙开得刚刚好,里面的东西一点没损,地基也没动。”
他就那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以直接让人进去勘察和搬运。
沈星擦眼睛的手一顿,她一时激动得脸颊泛红:“真的吗?”
裴玄素笑道:“真的。”
他用很肯定的口吻说。
沈星的眼睛一下弯了起来了,啊啊她突然很开心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