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秋的艳阳自天际倾泻而下,整个山川城廓皇城笼罩在一片灿金之下,如今总算有一抹属于他们。
裴玄素先跟着韩勃去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处理了一些必要琐事,之后和沈星打马沿着城坊大街,往西城的德毓坊行去。
一路高大门户和大大小小的府邸,德毓坊一带毗邻皇城,是权宦聚居之地,沿途看门守户的家丁渐渐变成一个个大小太监,偶有宫婢出没,赭黑府门高高的青砖院墙,门前骨碌碌迎风而动的司礼监和宦营规制的褐黄色大灯笼。
这边是朝廷官员勋贵一贯少来往的地方,年轻一辈更避之如蛇蝎,裴玄素曾经亦然,但他今日打马沿着长街缓行一路,慨然,复杂,说不清心里究竟什么感觉。
短短半天的时间,府邸、仆侍,一切俱已停当。裴玄素和沈星才刚刚下马,一个微胖的身影就越过前庭等候的一众家人内侍,冲出了府门,秋阳金灿灿的,裴明恭咧嘴露出大大的笑脸,大声喊:“弟弟!”
裴玄素得到明旨告身之后,赵关山第一时间命人去司礼监签发的手令,把裴明恭要出来了。
难以形容此刻裴玄素的心情,他一个箭步冲过门槛,兄弟俩重重抱在一起。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喜极的笑,那双艳丽的丹凤目弯着,眼角沁出泪光。
哪怕为了哥哥,一切都是值得的!
门槛后,一身蓝衣的颀长身影站着,揽着裴明恭,裴明恭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搂着裴玄素的胳膊。
沈爹把他养得很好,蜡黄褪去了,皮包骨也没有了,两腮鼓回一些,微胖微胖的。
赐服的太监已到了有一会了,天子仪仗,身后分列四内侍各捧着一托盘,上面是赤红鲜艳的缂丝麒麟赐服和犀带绣金纱冠皂履披风等物。
裴玄素捏了捏裴明恭的手,深吸一口气,心甘情愿俯身下跪,领受了赐服。
赐服的太监热情恭贺后,便离开了。
裴玄素站在前厅的台阶上,众人俯身跪见,很多人都很激动,因为是裴玄素写了名单,才刚把人从牢狱和宫籍提出来的,有的已经流放,房伍带着孙传廷已经去追了。
这些都是裴家大房的人,有昔年跟着他父亲的,有跟着他的,主薄文书仆役厨娘府卫等等。
没了好些,走了好些,剩下的基本都在这里了,或判监禁或没入宫籍,裴玄素一朝势起,便将他们全部都提回来了。
剩下的一半,除了西提辖司和宦营的番役和宦兵,还有司礼监按例拨过来伺候的内侍宫人。前者是跟着他一同自西提辖司和第三宦营打马过街随扈而回的,已第一时间往府邸两侧沿着走一圈,各就各位戍守当值了。
后者则和裴家旧家人一起在前庭迎候。
裴玄素站在庭前的台阶上,他环视一张张他未必叫得上名字却脸熟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都起来,辛苦你们了,日后断不会再让你们担惊受怕。”
安抚一番,还喊了几个认得的说了几句,不少人哭了起来。
前庭有点乱哄哄的,裴玄素视线越过宽敞的青石板庭院,沈星带着徐芳几个站在那边门房内侧,正笑着看着这边。
阳光下,个子小小,乖乖巧巧,眉眼弯弯,笑得特别开心。
替裴玄素高兴,自己也开心。
裴玄素去报到的时候,她替他去光顺门接的裴明恭,沈爹送裴明恭出来的。现在这个形势父女俩现在也不敢交谈亲近,但眼睛不眨瞅着对方,沈爹趁送裴明恭出宫门的时候给沈星塞了一张小纸条。
沈星离开光顺门后偷偷打开来看,小小的纸条,慈爱开怀的口吻,“星星,要好好过。”
沈星有女官衔了,沈爹应当知道消息,他知道小姑娘从小的艳羡憧憬的女官姐姐们,裴玄素熬出头了,她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该很高兴,怀揣着挂念闺女的心情、希冀,写下这张小纸条藏在手心里。
沈星有点泪目,又笑,她把纸条捂在心口,“嗯嗯”,用力应了两声。
阳光下,视线穿过有点吵杂的前庭,对上小姑娘的笑靥,裴玄素赶紧冲她招招手。
她就一溜烟跑过来了。
……
华灯初上,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沈星裴明恭一人一个托盘,捧着赐服进了裴玄素沐浴的房间。
裴明恭见到这么漂亮鲜艳的缂丝赐服,好奇想伸手去摸,沈星赶紧拍拍他的手,“不能玩的。”
头一天就抓坏麻烦就大了。
裴明恭忙“哦”一声,乖乖捧金蛋似的,和沈星把赐服送进房里。
裴玄素在隔间澡房里听见两人吱吱喳喳,跑来跑去,把四个托盘都捧了进来,他不由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
裴玄素很快就洗好了,把里衣里裤穿好,头发擦干梳好,整理妥善之后,这才抽开隔间的门栓和挪开无声拦在门后的条案。
他走出来,开始试穿这身赐服。
妆花云锦,雪白纱绢中衣,大红织金底色圆领外袍,青蓝栩栩如生的虬螭绣纹,云中穿梭,张牙舞爪,麒麟鳞纹自玉带之下一路精绣至曳撒底端。
烛光下,金光粼粼,殷红如火,极具侵略性的服饰,裴玄素一件件披上,最后系上玉带套上玄黑皂靴,整个人都明显凌厉摄人了好几分。
裴明恭不会形容,瞪大眼捧着脸哇哇。
沈星坐在墩子上,安静托腮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实话说,他浓艳锋锐的五官非常适合这种瑰靡的色彩,如火如荼,浓烈侵略。
四色赐服,上辈子他全部穿过,赤红麒麟、黄金斗牛、苍蓝香红飞鱼服、朱红玉白赤金蟒袍。
越高等级,服色越多越隆重夺目,他从最开始的赤红麒麟服,最后又穿回了大红绣金的四爪蟒袍。
裴玄素则心情复杂,站在铜镜前,静静打量这么有些陌生的自己。
他说:“我早该换身衣服了。”
他说的,大约是换下从前顾盼神飞的那身刺史官服和君子襕袍。
代表与过去割裂。
听得沈星心里有点闷,她急忙小声说:“咱们不是说过吗,以后还出去。”那天在莲花海说的,等事情都结束后,就不再当宦官了。
裴玄素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他并不想影响她和裴明恭的情绪,于是点点头,微笑转过身。
沈星已经将脂粉准备好了,三人把门窗都关锁上,裴玄素拿起东西瞧了瞧,一窍不通,“星星,你教教我。”
最多迟一个月,裴玄素就得把脸面收拾起来了。
“须根必须遮住了,不能见青的,一点都不行,这是带了妆粉的脂膏,这个色差不多了,均匀抹上去。回头再添一点点杜仲胶,遇水不搓也不易掉。……”
沈星拿起最细号的狼毫,开笔后,在小碟子添上一点碾碎的眉黛和淡红胭脂,调好,分别在他眼尾稍稍向上描两笔。
还有其他脂粉的用法,沈星一一仔细讲解,很多很细,这个没有,还能换一种调配补上,裴玄素一一认真记下,并自己试了几下,他疑惑:“星星,你怎么这么会?”
永巷有这个条件吗?
沈星赶紧说:“永巷哪里有?我大姐送进来的。”
也确实有,甚至蒋无涯都送过一次。
不过说很会,还是上辈子当皇后时期的事儿。
裴玄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你继续说。”
沈星一边画一边说,裴玄素学得很认真,等画好之后,他盯了镜中那个自己一会,“这就真的像个阉人了,”他心情复杂,不过没表现出来,“不过就是一开始太浓了,不合适,得慢慢来。”
“嗯。”
沈星笑了一下,她退后一步,真的一摸一样,仿佛上辈子那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心脏拧了一下,须臾才慢慢放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打量镜中半晌,天衣无缝,他有些稀奇:“你这妆配得真好。”
沈星早就想好了,眨眨眼睛:“我看多了嘛。”
她从小在永巷长大,见太监比见普通男人多得太多了,这么说也正常。
裴玄素自己洗了一遍脸,学了一遍,端详良久又擦了,末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目前除了须根遮掩暂时不用其他东西。
两人收拾东西,裴明恭也跑来跑去帮忙,裴玄素把脸洗了,赐服脱下,随手将赤红明艳的赐服挂在木桁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侧耳倾听片刻,想了想,对沈星低声说:“白日在懿阳宫,我总觉得有点儿异样。”
他披上青竹色的广袖外袍,沈星不解:“什么意思?”
裴玄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这人六感向来敏锐,他总觉,今日在懿阳宫女帝的居高临下审视过于长久,尤其是最后晦涩的感觉有点异样,他猜不透。
裴玄素微微皱眉,低声说了一遍,但沈星一听立时紧张起来了,她原来还想着该怎么和裴玄素提一下呢?
龙江案之后的下一次大转折,就是第一次宫变了。
那时候她还在内宫永巷,太多事情不知道。
但宫变不是说变就变的,必然有什么早早已在悄然酝酿,风起青萍之末,不知丝丝在何方?
甚至有可能眼下,就已经有什么悄然而起,而他们并不能知悉。
她赶紧问裴玄素:“你说,最后会宫变吗?”
裴玄素思索片刻:“目前来看应当不会,两宫都是名正言顺登位的,应当会从明面削弱对方势力继而击垮,”提及两仪宫皇帝,他脸色就阴了阴,他继续说,“宫变,乃非常手段,非一般情况可以用合适用的。”
沈星问:“那你说,龙江案会不会还有其他内情?”
案情内情应该是没有了吧,但其他皇家秘辛呢?女帝的眼神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
她小小声问:“二哥,你认识明太子吗?”
明太子,最后被裴玄素在死后剥皮鞭尸,后者最后连太祖陵都掘毁焚烧了,沈星永远忘不了他当天那个泛赤可怖的眼神,剥皮和鞭尸,都是他亲自动手的。
什么仇什么怨,会到这个地步?
里头肯定有很多内情。
但问题是现在裴玄素完全没有这么趋向啊,是龙江案还有什么内情吗?也许没有,也许是后来才结的梁子。
这个沈星不得而知了,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着急也不会很着急,更多是不解疑惑,想他更好,所以无论如何她得先紧着提醒一下裴玄素,好让他留神。
一盏三烛灯,烛火微烁,映着裴玄素瑰丽俊美的侧颜上,他肤白如玉,染上一层晕黄暖光。
淡化了他眉眼的锐利,他此刻的神色也极温缓。
沈星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他不嫌弃她的话,她把他当一辈子的亲哥哥。
反正她也没了嫁人的想法了,将来回归市井也好,他不嫌弃继续在他府邸待着也罢,都好,都行。
反正该说的也说开了。
她除了徐家的事,也没什么瞒着他的了。
她又喊了一声:“二哥。”
裴玄素“嗯”了一声,他正思索沈星说的,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明太子是太.祖皇帝与女帝陛下的嫡幼子,二次废立前幽居宫殿叫明居,故人称明太子。太初宫登基之初为了稳定朝局封他为太子,后来黜了,被幽禁在宾州秦岭行宫,距东都七百多里路,已经十几年了,从未得出,我怎么认识的他?”
“这样啊?”沈星想想也是。
裴玄素说:“不管这些了,走着再说罢。”
多想无益。
他垂了垂眸,复又擡起,反正强大自身必不可少,他会竭尽全力,不懈怠哪怕半分!
还在他身边的人,他必须保住了。
他要复的仇,不强大起来一个都难复!
裴玄素擡眼看着好奇趴在桌上倾听他俩说话的裴明恭,一脸我知道了在说小秘密悄悄话的表情包,他敲了一下他脑袋,“不许给别人说,半句都不行,知道不?”
还有偎依在桌旁,坐他身旁的沈星,明眸酷齿,一脸青稚,小少女一脸思索。
“我当然知道!”裴明恭捂着脑门,一绷三尺高,“你是弟弟,你怎么能打我。”
裴玄素倒放心,他哥哥虽长不大,但嘴巴很密的。
“好了,你俩该回屋休息了。”
赐服和妆粉用具都收好了,后者打了小包袱先放沈星的屋里,清理好并摸索清楚这宅子前,裴玄素不会往自己房间放这些东西。
他起身,催促两人去睡觉,裴明恭一开门哒哒跑出去了,裴玄素扶着门扉,回头等沈星跨出门槛。
裴明恭又跑回来了,他也扶着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神秘兮兮说:“我知道了,你喜欢阿玄对不对?”
他冲新小伙伴沈星挤眉弄眼。
这个妹妹又是喜欢阿玄的,他知道了!
不过这一次,阿玄没有皱眉烦哦,是不是这回阿玄也喜欢这个妹妹呢?
沈星:“……”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
裴玄素:“……”
裴玄素眼疾手快,一手把他哥拉开,他赶紧对沈星说:“他胡说八道的,别理他,他很八卦的!”
裴玄素小孩子得意洋洋狡黠,裴玄素骂道:“别乱说!再瞎说我揍你屁股!”
裴明恭反射性捂住屁股,风一样赶紧跑路,“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不能打我!”
裴玄素没好气,一把将他拽回来,耳提面命,“这是妹妹,喊你大哥,喊我二哥的。”
“以后不许再乱说,听见没?”
裴明恭疑惑:“可爹娘没生妹妹啊?”
“义妹!也一样。”
“真不是阿玄媳妇?”
“不是!!!”裴玄素瞪他。
裴明恭大失所望:“那好吧。”
他拉着新妹妹的手:“妹妹,那我们一起玩把!”
裴玄素瞪眉怒目,沈星看得噗嗤一笑,兄弟俩真有爱,她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呢。
裴玄素还想和沈星说话,但裴明恭已经拉着她的手跑了,她甜美纯真的笑靥,回头冲他挥手。
裴玄素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裴明恭和沈星手拉手跑了。
……
迎着夜风在大宅子里跑了两圈,心情感觉飞起来一般,笑着将气喘吁吁的裴明恭送回裴玄素住的三进院里,她开开心心,回了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
沐浴盥洗,她一身家居服趴在柔软的被褥上,火盆已经升起来了,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的红光和明黄的烛光映着她弯弯柔美的眉眼。
这样真的挺好的,她今晚很开心。
她想了想赶紧爬起来,趴在小书桌上研墨铺纸,她要自己知道的东西掐头去尾记下来,以免忘记或漏了。
前期不多,宗室案期间,就二姐的娘家人被牵涉其中遭殃哦了,她要想办法把这件事阻止下来。
说起二姐,她打算托赵关山打听,可比她和徐芳他们摸索直接有效多了。
沈星虽然打定主意抱大腿了。
能赶上的。
徐家和裴玄素势起的时间。
但经过今天,她也跃跃欲试很想做些什么。
也不知她女官能不能做好?
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缺字少句方式把自己知道都写纸上了,最后咬着笔头,心里满腔雀跃情感。
她突然想起,她还没去看喜叔容哥哥他们安置得怎么样呢?
秋风飒飒,自窗棂缝隙灌进来,沈星抿唇笑,“啊”一声,把纸张折叠一下塞进怀里,她一阵风开门跑出去,“芳叔,我还没看你们安置得如何呢?”
夜风里,徐芳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用看,都好着呢,天冷,您快快睡觉呐,……”
夜风随人动,渐行渐听不见,没在九月的霜色里
……
裴玄素目送裴明恭沈星跑出院门,两人手拉手转过甬道旁的荆花丛
一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秋宵风起,掠过他的衣襟,他才敛了脸上的微笑。
裴玄素转身,进了正院的大书房。
既然出来了,很多事情就该提上日程。
裴玄素一封封写信,联系,旧年他父亲恩恤帮助过很多人,官员皂吏,从政从商,漕帮绿林,他从小跟着,这些年独当一面,也有心培养了不少人脉。
裴家遭遇巨变,他沦落成阉宦,深涉两宫斗争,不知那些人会如何,但能联络的他要全都重联上。
写着写着,他顿了顿,不禁讽刺一笑,他真的年纪不大,做的东西不少。
心机深沉之辈。
裴玄素垂眸继续写信,一直奋笔疾书到深夜,才大致把今晚想写的写得差不多。
他把信一推,吩咐冯维,“收拾好,找个合适时间寄出去。”
期间冯维也递上了一大摞书信,是他方才出门特地去他们原来租赁的那屋子取回来了。
裴玄素并非无人惦记,他想写信的一批人,有将近一半写信送到镖局问他。裴玄素查阅过后,给这些人一一写了回信。
另外,冯维和躺在床上的邓呈讳也抓耳挠腮,把自己认识的兄弟们都给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冯维有点不好意思把小摞信呈上,先把事禀了裴玄素,挠头,“都是些小人物。”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心中感慨万千。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
信还没上封,裴玄素抽出一张看了两眼,“写得很好,蜡封罢。”
冯维挠头笑了一下,忙给信封都用蜡用印。
这时候,隔扇门“咯哒”响了一下,裴明恭伸出半张脸,他在隔壁房间玩到现在还没睡,准备睡了,听见裴玄素那边起身对话的声音,他披着被子跑过来,伸头:“阿玄?”
“真不是小媳妇?”
“不是!”
裴玄素作势打他,裴明恭一溜烟跑了。
“辟啪”两声隔壁关上房门,小孩子般哒哒跑到床边,甩到鞋子,卷着被子,没一会就传来微微鼾声,睡着了,七岁顽童般无忧无虑。
裴玄素和冯维一起,把信封蜡封用印,之后冯维抱着一大包袱的信出去了,出门下意识上下瞄瞄,这才出去了,也没去别的地方,邓呈讳躺着养脚伤,他把信都给邓呈讳十二个时辰有人看着。
冯维脚步声渐行渐远,裴玄素没让其他人进大书房和他寝卧的进院,门外没有人声,只有秋风吹开没拴住的槛窗,一阵阵夜风灌进来。
院外隐约人声脚步声,银白霜月落满地,吹熄了一只烛,半映在窗台和地板上。
裴玄素独自一人坐在阔大的书案上,笔架砚台,棉纸书册,残墨点点,他独自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曾经无数次熟悉的场景,他就这么坐在大书案之后,物是人非。
裴玄素提笔蘸墨,静静在棉纸上绘了两张小像。
一个中正儒贤,圆领襕袍,捋须而立;另一个吊梢眉,丹凤眼,美艳凌厉不拘言笑。
裴玄素工笔造诣很高,没一会,惟妙惟肖。
他静静看着纸上的两个人,他的父亲和母亲,许久,喉结动了动,靠在椅背哽忿倏闭上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他目前甚至连给双亲收尸都做不到!
热闹过后,高兴过后,安置好沈星和胞兄,忙碌过去,他独自一人,舔舐此刻,一遍遍回味人皮稻草人和消巍坡草席卷的尸身。
他呼吸很重,搁置在桌面的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紧紧握住,青筋暴突。
许久,裴玄素不禁又想起沈星,和隔壁有节奏打着小呼噜的兄长。
和护卫和线人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想像,如果连他俩都没有,自己孤身一人,是要如何从蚕房死去活来熬到这里来的。
如果他能活着到这里的话!
大约半人半鬼,如同地狱鬼魂吧。
……
裴玄素起身,先去隔壁房间,开了房门,无声看了看裴明恭,又给他盖好被子,才掩上房门出去。
之后又去了隔壁远,和准备去角房睡下的徐芳问了一下,得知沈星今天很高兴。
他笑了一下。
“辛苦你们几个了。”
徐芳不同意:“我们应该做的。”
裴玄素没有争辩这个,笑了笑,侧耳聆听屋里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半晌,他转身回了隔壁。
坐回那张太师椅之后,他不免想着裴明恭晚上偷偷溜过来又问一遍的话。
裴玄素不禁双手捂住脸搓了搓。
沈星啊。
不管是冯维几个还是裴明恭,已经说过好几次,沈星喜欢他了。
其实沈星的言行有一些矛盾的。
滂水支流,杀寇承婴之后,倚在崖壁,她当时的神情,破碎神殇,盈盈泪目,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偎依在裴玄素怀里动作仿佛千百遍,贴在他锁骨淌下的眼泪,似要将他那一块皮肤都烫化了。
但说想做义兄妹,神情也很认真。
不知为什么会有矛盾,但她这样,要说她才第一次知道他,裴玄素是不信的。
冯维说得多了,裴玄素虽喝止了,但他其实也忘这方面想过。
毕竟陌生男女,无缘无故。
裴玄素文韬武略才貌惊艳无人能出其右,自小无数暗恋爱慕者,他不胜其烦。
裴玄素最初谨慎绝不与女子有任何肢体皮肤甚至发丝衣角的接触,不是因为君子之风,而至源自于此
但这样的人存在,他也习惯了。
裴玄素也心里也是认为沈星是喜欢他的。
那他对沈星呢?
这样的绝境拉手、雨夜偎依,一个青稚漂亮的小少女给了他一段这么刻骨动容的经历,她的笑靥让他心内柔软,她的眼泪在那个雨夜让他动魄惊心。
要说裴玄素一点涟漪都没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裴玄素长长吐了口气。
他根本没有谈情爱的资格,也不敢承担这种真情,他怕辜负她,怕他死去戛然而止,伤心死去活来,怕把她拖进深渊。
裴玄素眼光很高,二十年来从未喜欢过人。
一朝真遇上一个他有感觉的。
可时过境迁。
裴玄素垂眸,盯着自己那双新疤斑驳的手,手是那双手,但也不是了。
他没有资格。
……
一刻钟之后,冯维回来了。
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打开房门,吩咐冯维过去裴明恭的房间睡,睡榻睡床都行,别睡脚踏地板。
他进了里间,脱了外衣,将两张小像收进窗前柜屉里,平躺在床上睡下。
可能睡前想得太多了。
当夜,他做了一梦。
漆黑的夜里,无边无际,浓稠犹有实感,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满心焚毁一切的孤恨,摸索着爬着走过来。
他隐约望见莲花海,隐约望见懿阳宫,隐约在龙江南岸经过,厮杀血色,腥甜黏在脸上化不开。
梦里的那个“他”,殇十倍百倍,残缺似鬼,悲恸孤绝,满心满眼只剩下仇恨。
“他”也躺在这张床上,但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梦魇似生与死碾压在胸臆间,有只手如影随影抓住他的心脏,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那种可怖的窒息感,通了他七窍般的残缺悲恸孤绝,在心头翻滚,裴玄素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甚至抓住胸口的衣襟,挣扎想将那窒息般抓他的心脏的手撕出来。
“彭彭彭——”
连冯维都惊动了,跑过来用力拍门,僭越一脚踹开外间,冲进来。
裴玄素惊醒了,满头满脸的大汗,他紧紧蹙眉躬身压住胸口,“……没事,冯维,魇住了。”
“回去吧。”
他喘息着,如溺水的鱼,勉力和冯维说了几句,冯维退下之后,他一扑踉跄下床,打开窗边抽屉,取出那两张小像,压在胸口,滑坐下来。
这个梦境沉浸度太深了,梦中那种感觉依然搠住他的心脏感官,难受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裴玄素几乎本能一般,扑过去取出那两张小像,竭尽全力压在胸口上。
……
但今夜,似乎注定是个被奇怪梦境所占据的晚上。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他喘着气拉开门栓出了外间,倒了一盏冷茶灌下去。
深秋水寒,咽喉到肚肠,这才舒服了许多。
他坐了小半刻,这才回里间,重新检查过门窗,重新如睡。
快天亮时,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拿着一根碧绿硬实的东西,伸出前臂,殷红精绣的缂丝纹路,五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旋转插入一处嫣粉色的所在。
视野迅速上移,这竟是一个光.身的年轻女子,一大片纤细光洁的粉嫩肌理,乌发长长如瀑,自美人榻头垂泻而下。她闷哼一声骤后仰,“他”欺身而上,视野看见一截小巧精致的下颚。
裴玄素直接惊醒了!
他大喘气。
这回没有汗,他翻身踩在地上,天已经快亮了,窗纱透出蒙蒙鱼肚白的光线。
墙角脸盆架子有冷水毛巾,他直接俯身连浇了七八下,才把惊愕之下上冲的血液浇回冷却。
他站在喘气,不可置信,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轻男性,晨有苏发,他一时之间,大为光火,父母尸骨未寒,自己竟然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气得,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