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星听到响箭爆开之前。
她已经偷偷离开行辕大营,乘舟渡江,和徐芳一行二十多人徒步进了山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喊累,会娇气,事实上她没有,这个看着娇弱的小少女一直表现得很坚韧。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抵达第一个藏身地,数人值守,其余人合衣休寐。
山林并不平静,高低起伏的虫鸣,西索鸟兽走动,远处狼嚎猛兽咆哮,秋风过林刷刷响动。
把沈星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见大姐、二姐、景昌,爹爹,前世种种,又再度翻涌。
裴玄素那张艳丽凌厉又带几分阴柔苍白的面庞,这个人又强势入侵她的梦境。
那人快步走进太初宫,如入无人之境,一室金黄石青的垂帷摆设,一刹成了这抹殷红颀长身姿的背景。
他轻描淡写,告诉她朝堂的决定。
不容反驳,大权在握。
沈星认为不合适的,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但这人不动如风,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得按他的想法来。
他稍退的时候,只是因为他愿意。
他不愿意的时候,谁也奈何不了他。
那时候,沈星仰仗他很多,气得她大吵特吵,在朝中私下动作,甚至把以前种种事情和救过他大事小事都拿出来吵了。
两人很熟,但也没那么熟,再加上她的太后身份,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气得把她的桌上摆设全部摔碎。
但有一天,那是个午后,金色的阳光越过大开的槛窗落在室内大片的荼薇花上,他突然来了。
并且在那一天,他突然开口,要求她兑现过去的承诺。
他简直疯了!
挣扎,扭打,从小圆桌到窗畔铺就锦褥的美人榻,香炉杯盏摆设扫落,一地凌乱,大片大片的荼薇被压得七零八落,淡淡的花香那一刻簇拥着她变得异常的浓郁。
满目都是那艳红绣金的衣襟和铺开的曳撒。
那东西像个凿子,一下下捣在她身体最柔软的深处,难受极了,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不适感如影随形。
她有忍耐不过,让他换个小一些的,但顷刻触及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勃然色变,最终以两人不愉快分开告终。
他最后还是得手了。
此后,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一直到大决战伊始前的那几天。
——昨天裴玄素扣她的手腕,对她阴影很大,几乎是一刹那,前世那个他和眼前人立马就重合一起。
不怪沈星大反应,因为每一次他想强迫她就范,掐的就是她手腕。
不管是不是榻上的事情。
一扭一带,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
他的手和铁钳子似的。
她没受伤,但那种心理上禁脔和愤怒让人难以忍受。
要说唯一一次淤青,大概就是太初宫首次发生.关系那次吧。
沈星直至今日,他也没想清楚他为什么要强迫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其实对于沈星来说,时间过去不过短短两个月。
决战前几天,两人才亲热过。
他像是要将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在她身上,让她难受不适了一夜。
天明披衣离开,他最后回头看她一眼,昏暗的晨光,他蟒袍金丝微闪,阴影里那双锐利丹凤目的眼神,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光。
但他很快转身了,快到她来不及问问他。
他害怕吗?
肯定不会。
但究竟是什么,这辈子已经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一辈子,不爱也不算恨,但纠缠实在太过深刻,深刻到沈星始终无法释怀。
风吹过林,刷刷作响。
快天亮的时候,她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拳,慢慢摊开双手,整齐各四个月牙印子。
风一吹,眼角濡湿,竟是在梦中哭了。
她心里难受。
她承认,其实她是很害怕裴玄素的,他昨日一拧她的腕子,记忆回笼半宿长梦,醒来历历在目。
重生后地道找大夫那段短暂时光,仿佛一下子就离去,距她很遥远。
梦境倾辄动魄惊心,她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前小草叶脉沾着露珠,滚下来,她伸手触碰,冷冰冰的。
她不禁抱紧自己。
这样挺好的。
回忆裴玄素含恨的眼神,她咬了一下唇,仰起脸,林木索索晨风冷,深深呼吸了一下。
两人怒骂,算计,对打。
他会冰冷,钳制,胁迫她就范。
软的,硬的,肢体,局势,外甥,她恼过怒过,斗不过他。
他安静下来,站在那处,阴沉的眼神,就让人心头发怵。
上辈子,裴玄素阴柔霸道又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让无数人闻风丧胆。
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但他一旦不悦,很多时候就会见血。
静静抱膝,被未明穿林的深秋冷风吹了一会儿,沈星彻底回归现实了。
见识过他的过去,她感觉找到了他往后喜怒无常残酷阴冷的根,这怪他吗?很难去怪他。
她心头多少释然了些。
但若是最终他还是变成那样,沈星是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的。
她真的不想、不要、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更甭提发生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关系,让她战栗不适难受了小半辈子。
上辈子沈星活得短,没的时候还是花样年华,小半辈子也就短短几年罢了。
但她觉得自己经历得够多了。
平静下来,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就此别过,成了曾有点交情的途人。
自己的路终归要自己走的。
如果将来真有所求,他愿意帮她一把,那很好;不愿也算了,就当偿他城破当日送她走的情吧。
自此山高水长,他自踩着刀刃去走他的独木桥;她则在另一个不知名地方,努力去走她的路。
走通了,就活;走不通,也无憾。
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风浪平息后,和家人回归市井罢了。
惊涛骇浪不适合她。
沈星这么一想,心胸通畅了很多,她用力甩甩头,将裴玄素这个人甩出她的脑海。
她站起来,用力往前迈出一步,抿唇笑了下,林间清晨空气,她深深吸一口气,清新侵肺。
就觉得真的过去了。
这时候,西北方向的崇山之间,“彭”一朵赤红焰火陡然炸开!
所有人一跃翻身而起。
飞鸽扑簌簌直扑而下。
沈星神经马上绷紧了。
“快走!马上动身,卯正必须到位——”
……
这支队伍带队的是徐妙仪的心腹徐延和徐芳,以及一个第一次来的沈星。
一行人迅速沿着路线往规划好的指定地点赶去,沿途不断有飞鸽落下,林中地形复杂,手绘地图打开,一边端详一边飞速一动。
他们的目的是拦截沈景昌小队,拖慢后者的速度,要不着痕迹,但尽可能地减轻他在这些涉及非常多皇家秘辛的事的参与度。
最后,就是滂江侧的火药埋伏。沈景昌小队不能不到,但最好赶在最后一刻过了才到。暗阁倾巢而出,往往代表不惜一切代价,这种熟知彼此的血拼中,很容易一起被炸飞的。
徐延一来就见过小小姐了,大家都知道沈星,但让徐延徐芳等人惊讶,沈星还会看舆图。
“小小姐真不愧是主公血脉。”晨光梳漏,徐延惊喜地说。
其实,这还是上辈子跟在裴玄素身边时学会的,后来大战三年,她连军事舆图都会看了。
沈星抿唇笑了一下。
须臾敛了。
她用力甩甩头,说好不再想起那人的。
今天之前,龙江南岸山区被朝廷平叛军及两宫钦差严密监视,他们都没能实地考察,这是第一次进来就要动真格,大家且行且对,但好在在场大多都是昔年徐家卫出身,舆图辨认滚瓜烂熟,非常正确沿着原定线路疾速前行。
很快,他们在进山三十余里之后,就迎面和沈景昌小队的暗阁成员碰上。
两边黑衣蒙脸,谁也看不出谁,沈景昌那边初时以为是女帝方的人,但一交手之后,沈景昌立即就把徐延等认出来了。
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继续交锋。
暗阁成员非常厉害,但幸好徐延他们也有几个高手,并且准备充分,金丝渔网截勾等利器先后使出,战了足有一刻钟左右。
沈星隐伏在林间的灌木丛里,紧张举着袖箭,对准暗阁那边的人。
她准头很好,眼睛特别好使,二姐从小就让她练袖箭和短镖。
二姐一定要她学,她天赋一般,就每个路数重点学一两个招式。攀、爬、捅、劈、捶、避,另外重点就是袖箭和短镖,二姐千辛万苦偷渡东西进来督促她练,一遍一遍重复,学不好打屁股。二姐家变时十一岁,英姿飒爽,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这些东西,想起来让人心口发胀眼眶发热,沈星深吸一口气,眼睛不敢眨盯住前面。
“咻”她发出一支袖箭,和徐芳的凌厉长剑配合,正中一位暗阁成员的肩胛。
很快就见血了,暗阁小队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沈星紧张得不行,她没见过当年暗阁的风采,但这样的身手绝对可以裴玄素身边的韩勃邓呈讳相媲美。
破开金丝渔网之后,暗阁很快就占据上风了,已经拖了一刻钟有多,徐延徐芳等二十多人大半见血之后,迅速后撤了。
暗阁无心恋战。
沈景昌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下令:“别追了,赶紧走!”
沈星一行人在树林里上药包扎之后,迅速找到背来的包袱,换了一身样式略有差别的黑色劲装,这次分成两队,徐延说:“下一个,目标地点下游二十里,滂水东岸,走!”
舆图一点,大家都看明白了,立即就动身。
徐芳低声问:“小小姐,我背你。”
沈星坚定摇头:“不用,我能走,遇上不好走的地方,芳叔你们拽我一下就行。”
她是略感吃力,但她还行的,她是来一起行动的,她不是来当小姐的。
一行人砍杂木扎筏,以最快速度渡河,往目标地赶了过去。
……
再说裴玄素那边,一支响箭升空,不管原来计划部署如何,寇承婴和两仪宫那边又是谁占据上风。
他强势入局,硬把节奏生生控住了。
黑黝黝的水牢之中,蹚渡腥臭陈腐的黑水而过,寇承婴杀掉最后一个夷兵,劈开牢门,一把将那两名刺客擒在掌中,单手持剑,拖着往外走。
至天光初露的地方,扒开刺客衣裳,他锐利目光一审视,顷刻发现:“这俩是假的!”
手腕镣铐下大大小小刑伤竟是新的!
——夷人前仆后继,惊怒、拦截、转移、毒箭,身后整个水牢血腥一片,寇承婴几乎杀尽了水牢内夷兵,方才抵达水牢深处把两名刺客夺到手中。
奢蔼为了族计生存,拼尽一切,逼真到了极点。
一时之间,无论是寇承婴韩勃一行,还是隐伏在水牢外的两仪宫哨探——后者严密监视水牢动静,伏击杀人灭口一条龙首尾呼应严谨至极,已经到位多时。
突然就落空了。
寇承婴大怒,把手中那名黑衣人往地上一掼,明暗双方错愕到了极点!
这时候,天空突然爆开一朵赤红的焰花!
这是西提辖司的紧急联络信号,至高级别,十万火急,立即来援!!
现在这个关口,除了那两个刺客,还有什么称得上十万火急的?
几乎一瞬间,不管水牢门外的,还是丛林草石隐伏的,两宫人马擡头,应声而起,以最快速度往焰火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刷刷草丛,横生枝丫疾刀劈断,露水浸湿腰部以下没人在意,踩踏蛇虫而过,寇承婴韩勃一行全速而过,冲出了茂密树林,一跃上了山头。
只见前方有个衣襟凌乱长发半披的蓝布身影,正带着几个人往前穷追不舍,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在前方一晃入林那两道黑衣狼狈身影,那身法与速度,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两名真龙江刺客!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心情大起大落。
裴玄素闻声倏地刹住,回头,他喘息着:“快!那两名刺客就在前面——”
秋风猎猎,他凌散长发和脏污蓝衣在风中翻飞,裴玄素瘦削了很多,在凛冽的风中呈一种羸弱但勉力支撑之态。
韩勃不由大喝一声:“做得好!”
从发现不对到重新锁定刺客行踪,时间不过短短两刻,但熬人焦急到了极点,在发现刺客和功臣裴玄素一刻,所有人大喜过望,纷纷出口:“是裴玄素!”
“是裴玄素!”
不是回去了吗?
但裴玄素的境况他们都知道,人家不情愿挣扎想加入,非常能理解。
一刹大家对裴玄素好感大增啊!
这回真幸好有他啊。
寇承婴一发现是裴玄素,那唇就抿成线,但他没说什么,身畔一瞬惊喜夸赞如潮,他厉声冷喝:“追!兵分三路,快——”
狂冲中大队伍迅速分成三路,往前急冲而去,转瞬冲入密林,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厮杀声中。
裴玄素顺利成章,终于汇入了追击队伍。
他们和两仪宫的人马很快就短兵相接了,刺客被潮水的两边骇得大惊失色,伤势不轻的两人很快被追上了,拚命一般的抵挡,两仪宫和太初宫厮杀也白热化到了极点。
两仪宫一方为首有十三名黑衣人,看身手和训练有素的队伍明显就是暗阁逃脱的成员,是这次灭口被囚俩刺客行动的核心主力之一,而寇承婴苦练多年,身手了得也不逊那对方为首的那名黑衣人。
两人厮杀短促,黑衣人抢先扣住刺客的手腕,往己方一拖!寇承婴厉喝一声,手中湛卢剑一震,配合着韩勃裴玄素等身边的一众好手,他暴起,“刷刷刷”连续三剑,挑断了扣人刺客的右手手筋,长剑落地,那敌方只觉环跳、三阴、合谷等穴道一麻,全身失力,扣着的人就掉在地上,有同伴拼着鲜血喷溅,扑上去抢过。
但太初宫这边实在太掣肘了,他们要抢人,并且保证活口,对方不惜一切代价只需要杀人灭口,咻咻的毒箭毒镖在不断往核心圈激射而来,无差别攻击。
逼得寇承婴暴喝:“放——”
早在混战一开始,两仪宫这边就有人去抢占了上风位,得令迅速解开包袱,把里面的大量粉末一扬,腥甜刺鼻的黄色粉末立时覆盖全场,几乎在场每一个人都被迫吸了进去很多,霎时开始头晕、手足发软。
太初宫这边真的拼了命,要是哪一方来了援兵,恐怕立马就能所有人都杀光了。
太初宫这边很多人都中了毒镖,包括寇承婴裴玄素韩勃,但他们毫不犹豫,回剑就往伤口狠狠一剜,血流如注,深深一个坑挖出来。
两仪宫那边死死扣着刺客,后者拚命挣扎反抗,太初宫穷追不舍,叮叮当当,手足发软还在竭力而战,两仪宫这边一时无法腾出手把刺客杀死,只得拖着不断往前走。
裴玄素喘息着,“往东,滂江三十余里,有个石林!”
寇承婴韩勃一听秒懂,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寇承婴立即下令,必须把人驱逐着往石林去。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人,双方很快逼近石林,先后冲了进去,交错凌乱的大大小小石林石柱,很快就将大队人马分割开了,交战声混乱零星,远远又近。
龙江一带的石林位于宣慰城和旧寨之间,地形复杂,曾是龙江府重点关注对象,裴玄素当年看过详细地图,他不断指挥大家,迅速挪移。
“往东,往西,这边——”
这真是一场拼体力拚命硬的血战,两者缺一不可,裴玄素浑身浴血,他一度扑倒一名被囚刺客,韩勃厉喝一声,竭尽全力撞飞抢攻过来的敌人,一名太监军扑在韩勃身上,替他挡了一刀。
裴玄素韩勃和该刺客翻滚在地,裴玄素心中终于大喜,只是翻过手里那刺客一看,只见那人面巾垂落,紧闭双目,面色泛青,喉骨已经被掐得凹进去了。
这人还有一点气,但绝对撑不到回东都的。
裴玄素和韩勃对视一眼,两人心一沉,几乎马上翻身而起,直扑战圈核心最后一名被囚刺客。
寇承婴等人见状心一坠。
韩勃将所有希望放在最后一名被囚刺客身上,祈祷这人千万别这样,所有人拚命急攻,鲜血爆溅。
激战之中,裴玄素的目光,却放在敌方其中几名暗阁成员身上。
在场黑衣人很多,包括刚才被他们错开的楚淳风一列人,也是身着黑蓝劲装的。
但暗阁成员身手之高绝,并不难分辨,裴玄素有心留意之下,已经发现其中有几人一直若有似无被同伴拱护着。
寇承嗣等人以为这是头领,这么以为也没错,他们确实是头领,只不过……
混战之中,裴玄素厉喝一声,他一震长剑,杀了上去,肉搏之中,他最终伸手撕开其中一个目标暗阁头领的衣襟,暗袋中有一枚玉牌飞出,裴玄素一个翻滚压住,伸手一按,药物毒丸通关文书及王印拓片洒了一地。
那张折叠得极小极薄的纸片在当中,就是最贴近玉牌内壁位置的那张,殷红的印鉴自纸背清晰透出。
裴玄素一把撚起那张,抖开,几乎是同时,他厉喝:“这几个人,必是宗室子!”
“锦江王之子?东极王之子?坪山王之子?……”
裴玄素将宗室中仍然□□的、目前簇拥皇帝身边重要的宗室王们一个个尽数数出,手一举,那一张制作极其精良又极薄的空白纸笺扬开,左下角鲜红的绥成王王印醒目至极。
几乎是马上,全场面色大变!为首那暗阁成员还真是就坪山王之子,他身后有一个是他的庶弟,有一个东江王之子,还有一个是越王之子。
这四个人和可那俩被囚刺客不一样,他们出身宗室,父王是宗室王重要组成成员,实封实权,他们参与了龙江刺杀,并自夷寨脱身,但却绝对不能像俩刺客一样被灭口杀死的。
连在场的皇帝的股肱淮安侯郑御都脸色大变。
至此,事态又再度翻转。
坪山王之子几人面色丕变,几乎是马上,他们掉头疾速遁离,连手上的刺客都往地上一掼不管了。
寇承婴长剑一挥,抢先拉过刺客,一看,也是仅剩一口气,他把人往身后一甩,厉喝:“快追!”
一前一后,先冲出石林,又冲进宣慰城,自城中而出,又进入莽莽山林,龙江江水奔腾不息,两边的人减员都非常厉害,药物作用渐渐消褪了,但高强度战斗追击让所有人的喘着粗气。
积年的腐叶一脚深陷脚踝,拨开横生的枝丫不断往前走,人不少,但除去身侧的甚至不知道不远处那一拨究竟是敌是友。
唯一全神贯注着追逐前方那鲜血晕染的坪山王之子几人。
——既然裴玄素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就直接推翻原来的一切,让大家从头来过。
用他掌握的信息,竭力去掌控这件事情的节奏。
他咬紧牙关,一直提着剑奔走在最前一线。
冯维四人侥幸都没大事,几人紧紧跟在裴玄素身后,为他捏一把汗。
裴玄素少年游历南北,事也遇过不少,但最凶险这次,一无所有,背水一战,败,就死,甚至比死更凄惨。
但所有人都拼出去了,悲愤憋着成一口气,死就死吧,他们不怕死!
他们跟着裴玄素一步一步前行,横生枝杈刮过脸颊伤口,一阵一阵刺痛。
冯维他们还很担心主子的身体撑不住,只能祈求,那截老参能支持得久一点。
血色湮红,蓝衣深浅一片渲染,裴玄素持剑一步步前行,就像悬崖的孤身。
……
命运和情感,终究还是把沈星和裴玄素牵连在一起。
两宫人马的人不择路狂奔追逐,坪山王之子几人几度要脱身,都被死死咬住。
裴玄素他们途径滂水一侧,甚至见到顺流而下的木筏,只见断口簇新,显然刚扎的,于是他们勾住木筏,跳上去直冲对岸,扑通扑通下饺子其余人全部一头扎下水。
河上河下,又是一场撕扯混战。
裴玄素留意到木筏边缘一侧有一处簇新的袖箭刮痕,他当即就想到了沈星,沈星就是用袖箭的,她每天都会紧张又认真地检查两手的袖箭和包袱的短镖,他见过好几次。
上岸后,越过一处高坡时,裴玄素鼻子抽了抽,他忽嗅到一股很淡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沛州辖地的山中有硫铁矿,因而还有个火药厂。火药厂朝廷直辖,但他对这种味道非常熟悉。
他眼利,立即就瞥到坡底大石边有一道处理后残留的脚印,非常深,似是力工背着沉重的背篓走过的,并且看清晰程度,过去也有很久了。
他大约明白这是什么了。
但裴玄素扫一眼即掠过,他深深喘息着,顾不上其他,只全速往前急掠。
双方的人完全不顾自身伤势,疾速遁离和追击,前方人越来越少,仅剩坪山王之子几人带着七八个人全速急奔。
裴玄素瞥一眼溪流水位,一跃而过——从悬崖底下他就注意到水位,过了滂水之后,水位偏低越来越明显。
他浑身热血上涌,一阵冷一阵炙流窜而过,他要功,就必得首功!
坪山王之子几人必须到手至少一个!
背水一战,他亦不知前方生死,但他竭尽所能。
最终,在他全力的暗中控导之下,兜兜转转,坪山王之子一行此刻终于还是来到了夷山水坝不远的位置。
夷山水坝是前朝为了恩抚两夷建造的,泽及几个宣慰府数十万的夷民汉民。
不过现在汉民早就跑光了,两夷也退进旧寨,陈旧的大水坝孤零零留在原来的堰塞区之上。
孙传廷无声重新汇回追击小队,他冲裴玄素无声点头,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错,奢蔼确实拦截了大坝水流,原来估计是要给朝廷进山的平叛军重重一击,宁可两败俱伤的。
但现在奢蔼改变主意了,和裴玄素交易后,三分之二的族人准备撤离,包括他自己,只留下三分之一精勇夷兵和平叛军决一死战,为族人争取时间和空间。
孙传廷刚才去看了,奢蔼已亲自带人抵达水坝,待神武大炮一响,他将立即会点燃大坝上的火药引线。
但孙传廷迟疑了一下,“但数量有点不对。”
孙传廷也在沛州很长时间,裴玄素熟悉硫磺硝石的味道,他跟随左右自然也熟悉。
但一路绕路过去,他感觉曾经在这一带运输而过的火药有很多,远超奢蔼所拥有并布置在水坝的。
这时候,前后几拨人已经距离水坝很近,不足两里地。裴玄素刚才抢先说话,引导小队绕另一边追击,把另一条近路有意无意让给楚淳风郑御等几拨人。
后者立即抄近路,冲上去,此刻正立在东边的高坡上,一旦水坝爆破,重水一泄千里,将会顷刻将他们那边的人全部拦截在另一边。
届时西边这一片,只会剩下坪山王之子这十数个人,以及寇承婴韩勃裴玄素这一队的数十人。
前者伤痕累累,裴玄素能设法将其擒获的可能性也将大大增加。
他殚精竭虑,甚至有可能被大水一并冲走。
所有人都喘息着,绷到了极致。
也包括了他。
辰时终于到了。
“轰——”
神武大炮第一声轰鸣,平叛之战打响,连续轰鸣的炮声霎时响彻了整个龙江区域。
轰隆轰隆炮弹落在山巅和地丘,震耳欲聋,脚下的地面在颤动着。
就在这个时候,“轰——”一声巨响。
两宫追逐双方突然闻听前方一声爆破的巨大声动!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银白水流如银河倾斜,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席卷而至!
郑御楚淳风他们非常幸运,高坡正好在水龙边缘,一行人大惊失色,疾冲退后,赶紧冲上后方的参天古树。
裴玄素这边在平地,水流狂涌卷过大腿,所有人面色大变,被冲着往下游峡谷夹裹一段,一瞬间迅速和郑御那头拉开距离。并且如裴玄素所预料的,水龙在十数里外因为高山阻挡,水流顷刻变缓。
坪山王之子七八人先被冲下的,他们在这里先后上岸。
太初宫这边一见,立即挣扎往那边泅过去。
裴玄素面色却变了,因为方才大水一刹,他清晰望见,高坡上的楚淳风面色大变。
——楚淳风原来一直想脱身去顾沈景昌那边的事的,奈何这边变化翻天覆地,他根本走不脱。
一见大水,他面露惊惧,刹那之间,连遮掩都顾不上,厉声喊心腹赶紧放信鸽。
一个立即撤的牌子挂上信鸽脚踝,信鸽冲天飞起,往下游疾速飞去。
楚淳风的蒙面巾早掉了,裴玄素认得他,沈星的姐夫。
裴玄素本人也是一个上位者,他太清楚若是寻常手下人遇险,楚淳风不至于这样喜怒大形于色的。
只有一个可能,沈星正在水龙下游。
“扑簌簌”白鸽振翅,落在距离裴玄素上水的黑森林再一里多的下游,银色水龙咆哮,霎时往那头席卷而下。
裴玄素脸色变了,孙传廷也发现了,他急道:“沈姑娘会不会在那边?”
那么急的水,若冲个正着,人没的几率很大的。
裴玄素全身湿透,殷红渲染蓝衣,血液在脉管冲涌,他的情绪也一个样。
他最终咬紧牙关:“先下去看看!!”
命运奔流,如浪冲涌,他终究是不能看着沈星有生命危险和死去。
裴玄素上水后,一口气顾不上歇,带着冯维几个往下游疾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