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王怔了一下,道:“离苏王子有何见教?”
薛蘅一听,便知这位白衣男子是库莫奚族最大的部落阿克沁部的王子——回离苏,不由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她在司詹近两年的记录中见过对这位王子的描述:自幼聪颖,通晓中原文化,善于调和族内各部落间的矛盾,因为阿克沁王年老体衰,回离苏已实际掌控了阿克沁部,并隐有成为库莫奚族统领者的趋势。
回离苏微笑道:“这两个女人虽然无法令平王就范,但她们还有一个用途。若让她们激愤自尽,未免太过可惜。”
“哦?”丹王坐直了身子,道:“王子请说。”
回离苏道:“守城者最忌心神不定。咱们不用杀这二人,只需将她们押到关下,待大军攻关时折磨一下她们,让平王看到她们痛苦的样子。只要他心神受扰,总有一天会一时冲动,做出错误的决定。”
丹王尚在沉吟,回离苏笑着望向各丹军将领,“这两个女人一个太瘦,一个太老,未免无趣。我手下从族中带来了几个女子,都是没有服侍过人的,可我不喜欢小姑娘,留着也没意思,不如送给各位将军吧。”
库莫奚族女子美貌之名在外,更何况是回离苏身边侍候的人。丹军将领们闻言大喜,便皆看向丹王。
丹王本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也觉回离苏说得有几分道理,留着这二人,确实可以起到干扰平王心神的作用。更何况这回离苏手下三万人兵精马壮,正在金野一带牵制神锐军,得卖他几分面子。
他点了点头,那将领便放下了柔嘉。
回离苏又踱到薛蘅面前,浅笑道:“二位若是还想自尽呢,王的军中还押着一千多名殷人,想来王是非常乐意让他们为二位陪葬的。”他的殷国话竟说得极正宗。
薛蘅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是。”
因为不再怕她们自尽,丹军将薛蘅和柔嘉的绳索解了,也没有再分开看押,而是一起押入一个小帐篷里。听外面靴声橐橐,显然有重兵把守。
柔嘉坐在地上,忽然将头埋在膝间,嘤嘤地哭泣起来。
薛蘅默默地抱上她的双肩,待她不再颤抖得那般厉害,才柔声道:“别怕,没事了。你今天阵前那么勇敢,怎么现在怕起来了?”
柔嘉泣道:“薛先生,对不起……”
薛蘅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背脊,等她完全平静下来,才轻声问道:“你怎么跑到边关来了?”
柔嘉一听,又落下泪来。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薛先生,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薛蘅一怔,旋即点头,“好。”
“在最富贵温柔的江南水乡,有两只云雀一起长大……”柔嘉双眸通红,话语微颤,“它们出身尊贵,又生得娇美,得到所有人的疼爱和呵护。其中一只云雀,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想着只要能与另一只云雀在柳树上这般快活地过一辈子,便再幸福不过。”
薛蘅默默地听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是,另一只云雀一直向往着千里草原、风沙大漠。有一天,他终于飞离了家乡。等他再回来时,他的同伴发现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只云雀,而变成了可以在空中翱翔的苍鹰,他飞得很高、很快,他的同伴再也跟不上他了……
“他的同伴很伤心,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想让自己也变成一只苍鹰,与他并肩飞翔。所以,她决定,也要到塞外大漠看一看……”说到这处,柔嘉羽睫一低,珠泪滑落,滴湿了衣衫。
薛蘅默然良久,将她揽入怀中,象揽着自己的妹妹一般,轻声道:“真正的苍鹰,是不会因为害怕而哭泣的。”
“不……”柔嘉拼命摇头,“薛先生,我不是害怕,我是怕连累皇兄和明远哥哥。我宁愿死也不要……”
“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要放弃。即使真的遭受了什么……”薛蘅抚摸着她的秀发,低声道:“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你要记住,你还有爱你的亲人、朋友,为了他们,你也要咬牙坚持下去,一定一定不能放弃。别人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苦难,都只是一场噩梦。梦是伤害不到我们的,梦醒之后,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
柔嘉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抬起头来,看着薛蘅,轻声道:“薛先生,我现在知道了,即使我也变成了苍鹰,他心中的人,仍然只是你。”
薛蘅心绪纷纭,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帐外忽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片刻后,帐帘被轻轻挑起,一人踱了进来,风姿潇洒,面带浅笑,正是那库莫奚族的王子回离苏。
柔嘉不愿在夷敌面前示弱,转头拭去眼泪。
回离苏负着手在帐内踱了一圈,微笑道:“确实有点委屈公主与阁主了。”
薛蘅心中隐约一动,站起来向回离苏抱拳道:“多谢离苏王子。”柔嘉虽然不忿,还是跟着薛蘅站起,但并不说话。
回离苏浅笑道:“阁主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裴姑娘吧。她和我表妹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我南下之前,表妹请我不要太为难裴姑娘。薛阁主和公主是裴姑娘的好朋友,也就等于是我表妹的好朋友。”
“红菱?”薛蘅一怔。
柔嘉与裴红菱相处几个月,情同姐妹、无话不说,裴红菱也曾告诉过她在大峨谷时的趣事。她想了想,忙问道:“你是里末儿的表哥?”
她再打量了回离苏一眼,一拍手,道:“啊,我知道了,就是你让里末儿将马还给红菱的。”
她双眸因为哭过,波光盈盈,此时唇边又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回离苏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
低下头拂了拂裘衣,淡淡道:“我也只能帮这一次,以后你们就听天由命吧。”说完,向薛蘅微微欠身,挑帘离去。
薛蘅默想良久,握上柔嘉的手,二人并头躺下歇息。
柔嘉被擒数日,身心俱疲,倒下来便阖上眼,正迷迷糊糊之时,薛蘅忽然凑到她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柔嘉,不知道明天我们还会不会被关在一起,你现在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柔嘉一个激凌,立马清醒过来,用心听着薛蘅的每一个字。
“柔嘉,你从明天起开始装病,要病得很重的样子,让他们放松对你的警惕。三天之后,他们会押我们去关下。那时我的内力便可恢复,我会想办法击杀押运我们的士兵,再引开他们,你就趁乱逃走。”
柔嘉的心“咚咚”乱跳,刚一张口说了个“不……”便被薛蘅捂住了嘴。
“你记住,往关下去的路边有一片胡杨林,我会尽量在那里动手。你往林子里逃,林子的东南方向是白沙河谷,河滩上有很多白色石头的那个地方,如果你会游泳的话,可以由那里泅渡过河,过河后往南三里的地方是一个峡谷,峡谷里有一条小道,道口现在也许还有两棵银杏树,你可以沿着小道直接逃到左家堡。这是当年青云先生随太祖作战留下的笔记上面记载的,不知道这条路现在还在不在。不管怎样,找不到路的话你就沿着河走。如果逃不进那个林子,你就往库莫奚人的营地里跑。库莫奚人的旗帜上,会绣几只白色的鹰。
“还有,你若能顺利逃回去,见了王爷,将这里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他。今天帐中丹军统率万人以上纵队的大将分别是:摩罕、那桑、俱罗勃、结骨、莫离支。”
柔嘉心中好奇,待她的手微微松了些,低声问道:“薛先生,你以前认识他们?”
薛蘅微笑道:“我刚才在营帐中的时候,听到侍卫和仆从对他们的称呼,而且我以前也看过一点点他们的资料,应该猜得差不离。”
柔嘉没想到薛蘅在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留心注意观察敌方将领,心中叹服,道:“好,我记下了。”
“还有——”薛蘅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告诉王爷,让他想办法和库莫奚人接触,争取分化他们,最好让裴将军去接触。这个回离苏,和丹王恐怕不是一条心,他对我国的动态了如指掌,必有自己的打算。”
柔嘉这时才明白过来,“对啊,他怎么知道我和先生是红菱的好朋友?库莫奚族一定有人在打探我朝的消息。”
“可他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呢?”薛蘅微笑问道。
柔嘉想了一下,道:“是不是投石问路?试探?”
“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告诉王爷。”
柔嘉先点头,又忙摇头,“不,薛先
生,我不能丢下你独自逃走。”
薛蘅道:“你放心,只要你不在他们手上,我的内力一恢复,他们是拦不下我的。”
柔嘉这才放了心,可过了片刻,她又醒悟过来,薛蘅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躯,怎么敌得过成千上万如狼似虎的丹兵?她刚要再说,薛蘅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道:“柔嘉,你宁愿死,也不愿意看着燕云关失守,是不是?只有你逃走了,王爷才能专心守关。”
柔嘉急道:“那你呢?难道你被俘,明远哥哥就不会在意吗?他……今天只看着你,那么着急。”
薛蘅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他会明白的。”
他会明白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柔嘉心中一阵茫然,也没有再说。二人就这样并头卧着,握着彼此的手,各怀心事地睡去。
翌日一早,柔嘉在薛蘅的指点下,在身上的几个穴位上点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果然便浑身发热,小脸通红。
她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看守的士兵进来看了看,禀奏上去,丹王命随军的大夫过来。大夫把过脉,确定柔嘉是因连番惊吓加上受了风寒而病倒,给她开了帖药。柔嘉当着看守的人将药服下,回头却悄悄抠住喉咙将药呕了出来。接下来的三日,她始终高烧不退,还不停说着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