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的路上就隐隐约约有往来人马动静,持续至回到军司府,才远远甩去不闻,看似平静了下来。
舜音回到主屋,钗饰尽除,描妆洗净,披着外衫坐在榻上,一遍一遍捋着眼下情形,一边转着眼看向屋门。
军司府里也并不安宁,前院还亮着灯火,穆长洲回来后就入了前厅,直到现在仍未出来。
依稀能感觉出不断有人来了府上,又陆续自后门离去,应该都是他的直系下属,不用猜也知道多是武官。
“夫人,”胜雨隔着门高声道,“请夫人早些安置,时候不早了。”
是不早了,早已入夜。舜音不想让她也觉出眼下情势不对,无事发生一般,“嗯”一声,起身走去屏后。
外面似安静多了,不知府上那些人是不是都走了。
舜音在**躺下,眼前又浮现出宴上情形,越想越觉不会仅此而已。
穆长洲分去总管府半壁军权后,刘氏对他既近不得也动不得,唯有利用自己做为下手除去他的缺口。
如今寿宴上将他们拖下了水,确实成功了,但此举罪名太大,牵连太广,若无法一击重创穆长洲和军司府,必将引起反噬,所以刘氏一定还有后手……
心绪起起伏伏,不知多久,屋中陡然暗下,灯被拂灭了,紧跟着身后一沉,有人躺了下来。
舜音思虑停顿,还未动,身被手臂环住。
穆长洲手臂箍在她身上,提醒说:“你该睡了。”
舜音开口:“外面……”
“睡吧。”他忽而打断,声微沉,带了些许疲倦,是刚才在厅中做了太多安排,直到现在才稍微停歇。
舜音只好闭了眼,却觉他手臂将她环紧了,几乎要扣着她完全陷入他胸膛里。
背后已抵住他心窝,甚至能觉出他强劲的心跳,她忍不住拨一下他手臂:“太紧了。”
穆长洲手臂松开了些,没说话。
舜音也不再说话,眼下境况已说不出什么,只感觉他周身沉然紧绷,呼吸缓重,仿佛在看护着她一般,重新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诸多头绪一停,疲乏顿时上涌,许久,身上手臂又紧,但人已迷迷糊糊睡去。
那条手臂似拨了她一下,她跟着他力道翻过身,朝向他,轻轻动了动,身上始终很沉,是他一直没有放手松开她……
这一夜像是短得出奇,大约只两三个时辰,外面来了脚步声。
昌风不高不低地在屋外唤了声:“军司。”
舜音本就睡得不沉,立时睁开眼,一动,脸蹭过一片素白衣襟,抬头往上,看见穆长洲的下颌,发现自己仍被他揽着,身紧贴着他,如同窝在他怀里。
穆长洲也睁了眼,垂眼看她,似想说什么,薄唇刚启,又抿住,手在她腰上一撑,搂着她坐起身,才朝外回:“在外面等着。”
舜音随他坐起,感觉有事,立即披衣。
穆长洲先一步下了床,拿了架上外袍披上,系上领扣时已快步出门。
舜音迅速穿戴,一手拢起发丝,右耳努力听着外面动静,听出他又走了回来,应是昌风报完事走了,匆匆走出屏后:“有事?”
穆长洲直直走近,眼睛看着她:“不管何事,从现在起,你时刻跟在我身边。”
舜音一怔:“你不扮疏离了?”
穆长洲冷笑:“刀已指来颈边,怕是没这必要了。”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沉心定神,没半点犹豫,转身整衣准备。
天还未完全亮起,鱼肚白的天际拖着几抹灰淡微云。
一行人马到了东城门下,数十弓卫在后,两匹烈马在前,远离主道而至,近乎鸦雀无声。
张君奉清瘦的身形很快自城上下来,身上尚且穿着昨晚赴宴的官袍,像是直接宿在了城门处,近前抱拳:“军司。”
穆长洲当先跨马,身上苍乌袍衫双袖紧束,腰间齐配箭袋、横刀,一手持缰,一手握弓,问:“办好了?”
“是,昨夜已落城门。”张君奉说完,朝他身边看一眼。
舜音身罩披风,戴着兜帽,坐在骝马上,就紧跟在旁。
她朝城下紧闭的城门看去一眼,毫不意外,昨夜不设宵禁,为防消息走露,自然要第一时间闭城。
城上守城官忽而匆匆跑来,向穆长洲见礼:“军司,四城皆闭,需要总管府手令方可,总管府未下令……”
穆长洲看去一眼:“我没说闭城,但接下来凉州只能进不能出。若是放入一个兵卒,提头来见。”
守城官听出语气不对,吓跪在地,再不敢多言。
张君奉皱眉挥退守城官,忽道:“军司,还有一事……”他又朝一旁舜音身上看。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低声说:“你可上城观望。”
舜音看他们似要说军务,正有此意,掀眼往城头上看,下了马背。
拾阶去了城上,西北风顿时迎面而来。
舜音迎风远望,城外看起来似乎如常,但多了许多巡视兵马;再看这城头,守军也多了许多,几乎翻倍;回望城内,主城中虽已有百姓声响,但比起往日,已能算是寂静了。
昨日喧嚣喜庆,一夜消弭无踪。
舜音细细察视了几遍,往城下看去,穆长洲人在马下,早与张君奉走至城下屋舍处。
张君奉似乎事已报完,停在那里,如等他命令,却扭头往后方瞥了一眼。
舜音顺着他视线看去,竟看见陆正念站在道边,一样穿着昨晚赴宴时的襦裙,如同彻夜未眠一般,发髻也有些乱,绞着手指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城头上她这里看来。
穆长洲冲张君奉轻摆一下手,转身往城上走来。
舜音看着他到了城上,再往下看,却已不见陆正念身影了,不禁问:“怎么了?”
穆长洲说:“陆迢身体抱恙,让他在家中安养,这段时日就不必出来了。”
舜音想起昨晚陆迢说要出大事时的神情,似乎并无回避态度,还未细想,忽见穆长洲凝神望向了城北,顿时跟着望了过去。
城北是凉州政事中枢,官署在那里,总管府也在那里,此刻天阴云低,似一切都汇聚到了那里。
她又看一圈周围,声放轻:“你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了?”否则岂会城上增加守军,城外增派巡视。
穆长洲竟笑了一下:“不,这还不算最坏的打算。”他目光自北收回,手在她腰后一按,带她往下。
直至顺阶返回城下,将她送去马旁,他才压低声开口,近乎贴至她耳边:“凉州附近直属总管府的兵马随时都会调动,但总管府不会轻易动用,其他几州的动向才更应留意。”
舜音拧眉,城门虽已在他控制之内,但城内助力只怕微乎其微:“那些官员应该都不会现身了。”
穆长洲语气微冷:“经过昨夜,已是必然。”说完翻身上了马背。
舜音抓着缰绳,跟着踩镫上了马背,心中迅速过了一遍。
经过那场寿宴,官员们无非三种,聪明的能看清此举是有意针对她,针对军司府,是总管府和军司府之间的事,不敢插手也插手不了;愚钝些的即便不明就里,只想明哲保身,也不会参与;最蠢笨的才会相信刘氏的话,认为是她连累了大家,将责任怪至她和穆长洲身上,却也不敢做什么,因为自己也身陷其中。
不管怎样,在这时候,都不可能还有凉州官员会明目张胆地追随他。
蓦然一阵迅疾马蹄声传来,似分外紧急。
舜音循声找着方向,手中缰绳忽被一带,穆长洲拉着她的马缰往身前扯了一下,让她转向了西面。
胡孛儿身罩锁甲,打马领着两三兵卒,自西面一条巷道中飞奔而来,一近前停住,连礼也顾不上见,喘着粗气急道:“军司,西边!”
穆长洲脸色忽沉,转头对舜音说:“跟紧我。”
话音未落,他已振缰策马,沿着胡孛儿来的那条巷道驰了出去。
舜音怔了怔,察觉不对,一夹马腹,紧跟上他。
穿过巷道,仍走了城中僻静道路,始终没有走城中主道,却在一路往西。
弓卫跟随在后,最后面是胡孛儿几人。
临近西城门下,胡孛儿自后方赶马往前,抢先去通传,高呼一声:“开城放行!”
城门缓缓启开,穆长洲一马当先驰出。
舜音紧跟在他左后侧,刚出去,听见身后城门又重重合上。
胡孛儿在前领路,拍马急切,口气却似不好,如有怒气,马蹄下尘烟随风扬起,沿路不息。
就快奔出城外三十里,直入山岭之间,纵马踏至一片陡石坡顶,停住了。
舜音勒马,看着远处滔天弥漫的尘烟,如幕障一般在天际绵延,尘烟后的马背上是看不清的人影,重重叠叠停顿在那里,天光里隐隐显露出兵戈寒光,当中一杆旗帜,上面是一个隐约的“甘”字。
她眼神凝住:“那是什么?”
“你没看错。”穆长洲盯着那里,“甘州兵马。”
舜音瞬间想起昨晚寿宴之前,张君奉在他面前提到了甘州:“昨晚宴前你收到的消息是这个?”
穆长洲说:“总管府前几日派人悄悄入了甘州。”
昨晚赴宴时,张君奉送来了这探到的消息,他便吩咐安排胡孛儿带人马在此拦守,以防有变。
没想到,来得比他想得还快。
胡孛儿“呸”一声,似忍到了现在,猛然挥手:“堵住!我早知那小子不怀好意!被总管府一叫就来,他早有贼心!”
附近两山夹对,山侧涌出凉州兵马,横向拦道,张竖凉州大旗。
舜音看着那里,不可思议,总管府旗号已有,后招必至,但她没想到来的会是甘州兵马,不觉抓紧了缰绳,低低如同自语:“我以为他与你只是私仇,不至于这般。”
穆长洲声忽低:“会这般也并不意外。”
舜音下意识看他,竟觉他似早料到会有这天。
那处阵中,正有一匹快马拖拽尘烟而来,马上的是一个甘州兵卒,扬着小旗,飞奔来传讯。
胡孛儿险些拔刀,看了一眼坡前的穆长洲,按住了。
甘州兵卒一路奔至,隔着拦截的兵马,远远向坡上抱拳高喊:“甘州讨逆!师出有名!”
穆长洲冷眼扬声:“来讨何人?”
兵卒喊:“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妄图拥兵自立,必来征讨!”
“铿”一声,胡孛儿拔刀而出,张口怒骂:“杀了你这狗东西!”
甘州兵卒连忙扯马返回。
远处似又有人跨马当先出阵,遥遥望来。
舜音转头看去,离得太远,依稀可辨是令狐拓的身形,已披甲在身。
甘州兵卒返回时,他忽而扬了一下手,顷刻后方甘州阵中又竖起了一杆旗幡,一杆细窄竖立的黑底长幡,上面有字。
舜音手指揭去兜帽,紧紧盯住旗幡,曾在河廓之地见过的字眼又出现在眼里。
凛凛西北风吹去,幡上四个字竖列招展:讨灭穆贼……
她胸口蓦然起伏:“他怎会轻易相信?”
就算令狐拓相信寿宴之事,可寿宴是昨晚的事,他已赶到此处,只可能是在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可之前并无事发生,他怎会轻易相信这种空口之言就挥兵前来?
穆长洲沉声低语:“那就要看总管府是如何让他相信的了。”
舜音一顿,忽觉他这句声音格外森冷,转头看他。
与当初看到这两个字不同,他眼盯着远处那面旗幡,在已然大亮的天光里,眉骨突出,至挺立的鼻梁,如被描出的一道,周身却似已浸入了晦暗,脸侧收紧,绷出一片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