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舜音毫不意外地晚起了。
胜雨来伺候她时,已是日头高升之时。
舜音穿戴整齐,坐在榻边,拿着递来的湿帕子擦了脸,又细细地擦手,一边忍不住往屏后睡床瞥去一眼。
还好穆长洲一早就起身走了。
昨晚临睡前,他又独自出房去清洗了一次,再回来时,竟还拿了块湿帕子过来替她擦身。
湿热的帕子一沾身,她刚退去的热潮又涌起,伸手便去拿帕子,想自己来,却没成功,被他半抱半制地扣紧。
帕子被他稳稳拿着,在她身上细细拭过,甚至一根一根擦过了她的手指……
舜音思绪一收,脸上镇定,仿佛什么都没想,将手上帕子递了过去。
胜雨接回帕子,端来一盏温汤:“夫人回来后气色好多了,先前一定是太辛苦了。”
舜音端起汤抿了一口,随口说:“回来自然安稳多了。”
心也定了,一夜过去,先前那连续多日的暗自心惊总算消除,如释重负。
如今情形已然如履薄冰,还好没有真的再来一个。
低头喝完温汤,她心中彻底平复,拭了拭唇,起身出去。
刚出门口,昌风匆匆走了过来,垂着头离了一截,向她见礼:“夫人,军司留话,总管寿宴提前了,请夫人好生准备,隔日赴宴。”
舜音以为听错了:“什么提前了?”
“总管寿宴,”昌风回,“军司临出府前收到的报讯,总管头疾反复,不宜喧闹,趁近日略有好转,要提前宴客。”
舜音稍愣,但一想总管府近来作为,有什么变动安排似乎都有可能,便也不觉奇怪了。
她忽然回味过来:“军司让你传话,莫非今日不归?”
“是,军司让告知夫人,他忙于军务,赴宴时会在总管府等候夫人。”
舜音才明白他为何要特地留话,而不是亲自回来说。
定然是特地做给总管府看的,好让总管府知道,他连府上都少留,自然也就更不易有子嗣了。
想起他昨夜隐忍,她定定站了一瞬,才说:“知道了。”
这场寿宴本就要到了,其实只提前了三日,也无甚影响。
隔日一到,意外地天公作美,一早便日出层云,照到午后,凉意骤减,连日的大风也弱了不少,都快真叫人觉出几分喜气来。
舜音在主屋中对镜理妆换衣。
胜雨为她梳了盘桓髻,金钗翠钿环饰发间,又为她换上浅湛宽袖上襦,赭色曳地下裙,高腰收束,披帛轻挽,比平日隆重许多。
军司府上早已备好了马车,一切妥当,随时赴宴。
舜音走出府门,登上车,挑起窗格帘布朝路上看了一眼,果然到现在也没看到人回来,坐了一瞬,朝外说:“走吧。”
今日大庆,不设宵禁。
车一路驶至总管府外面那条宽整大道上时,恰好就是日坠时分。
道上早已四处车马,宾客纷至。
舜音自车中下来,刚站定,如松身影走近,罩在身前一片暗影。
她抬头,目光一闪,有意说:“在里面等着,岂不更显疏离。”
穆长洲似从官署来,身上着一袭暗沉青黑的窄袖襕袍,看着她:“还以为你会怪我故意不回。”
舜音低声:“我又不是不知你用意。”
穆长洲一并低了声:“果真太聪明不是好事。”
舜音顿时蹙眉看他。
穆长洲嘴角微动,一手伸往她腰后,刚要带她往前,扫到总管府那道正门,又生生将手背去身后,嘴角刚牵出的一点笑意也没了,看她一眼,往前先行。
舜音也看了眼那道正门,跟上去,刻意落后一步,彼此似瞬间就成了相敬如宾。
侍从侍女们正在接引宾客,府上已到了不少官员,皆被引去了议事厅,今日要在这政事大厅内摆宴。
舜音刚一路无言地跟着穆长洲走到厅门外,张君奉自后面快步而来,又低又快地唤了声:“军司。”
穆长洲止步,回身冲她微微颔首,走了过去。
舜音没有入厅,在厅外中庭里走了几步,停在一株楸树旁,转头看出去。
穆长洲已走远,人在大厅左面的长廊上,立于廊柱暗影下,张君奉侧身对着他,说着什么。
灯火照不过去,她只勉强看到张君奉口型好似说到了甘州,后面他走近穆长洲身侧低语,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约是在讨论什么军务。舜音收回目光,朝正中那间议事大厅里看去一眼,已能听见里面先到官员们的说笑声。
再一转头,却见陆正念站在大厅右面的廊上,正看着她,目光动来动去,低着头似不好意思。
舜音缓步走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刚才走远去说话的两人,看她到现在也没往别处瞟一眼,一定是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多看了,走近说:“放心,我不会乱说。”
“夫人在说什么?”陆迢恰好自陆正念身后走来,仍是一身绯色官袍。
那里一丛暗影,竟没留意他过来。陆正念脸上当即红了,低着头不做声。
舜音看她一眼,料想陆迢也不知她这点心思,接话:“没什么,闲聊罢了。”
陆迢也没问,走近道:“早听小女说夫人辛苦,果真清减许多,以往总管府还没这般准备过寿宴,真不知今日会是何等排场。”
舜音回想在这府上度过的那段时日,刘氏好像真的只是留她们在此帮了个忙,可她心底总觉得没那般简单,此时被他话一提,更有此感。
但还没说什么,一旁小厅里忽而传出一阵女眷们的笑语声,将她思绪给打断了。
陆迢朝那小厅看去一眼,不再多说,这一旁小厅是女眷待宴之处。
河西之地因总管夫人一直与总管同出同进,行宴惯来允许女眷加入。他虽已习惯但很守礼,不打算在此多待,笑笑道:“前些时日在总管府里,劳烦夫人照拂小女了,先不多言,料想就快开宴。”说罢略施一礼,眼神示意陆正念留在这女眷之地,转身走开了。
陆正念却没进那小厅。
刚好,舜音疲于应酬,也不想进去,干脆在同她一道在门外站着,稍往右侧身对着门,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不知今日那寿礼送上,总管会不会满意。”
“我等齐心绣了那么多时日,又有专程安排的绣娘收尾,肯定不差。”
“那应是什么瑞兽吧,我绣了一只尾巴,那尾上分出了好几道呢,只不知到底是什么了。”
“怎会呢,看那些给我们的纹样,连头爪都没有,哪个瑞兽会没有头、没有爪?我看却像是文字,许是哪里的胡文吉言,拜寿用的。”
“莫不是哪部佛经典故里的祥瑞?可惜没能最后连起来看一看。”
“有道理,稍后宴上不就看到了……”
庭中忽来击鼓三声,侍从高声唱着贺词,行将开宴,邀请诸位入席了。
舜音看向远处,穆长洲已自那廊下暗影处走来,也不知是什么军务,竟谈了这么久。
陆正念忽在后面小声道:“夫人请便,我先走了。”
舜音转头,便见她匆匆往先前陆迢离去的方向走了,看一眼穆长洲,没看到他身后跟着张君奉,果然还是看着怕他,也不知为什么。
穆长洲已经看过来,舜音走去议事厅外,恰好迎上他脚步,轻声说:“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惹得人怕你。”
他脚步一停,没想到她会忽来这句,随即低语:“怕我的人太多,我做的坏事也很多,如何记得?”
“……”舜音知道他是故意,举步进了厅中。
此番没有让各州都督亲自赶来凉州拜寿,赴宴的便只是凉州直属官员。
尽管如此,这间开阔的议事大厅里也几乎快被一张张小案摆满。
似乎也没多少武官,低阶武官更是一个也没见到,胡孛儿便不在列中。
穆长洲自然仍为左列首座,侍从躬引,请他入座。
舜音跟着穆长洲入座,也仍旧坐在他左边,目光往空空的上方看,上方摆了一张圆角上翘的卷纹胡案,案后置软垫,并两张裹了白狐皮的凭几。
“看来总管会现身了。”穆长洲在她右耳边低低说。
舜音轻微点头,扫视厅中,其他官员虽交谈说笑不断,却也有不少偷偷在往上方看的,可见其他人也很在意总管近况。
侍女们进来送了第一轮酒菜,面前小案刚摆满,厅门外传来两声笑,刘氏走了进来。
一大群侍女当先开道,刘氏身着赤红胡衣,衣领蓝底绣金叶纹,头梳胡髻,戴金冠,脖上坠金珠宝链,直去上方就座,浑身贵气远超过往,脸上带笑,如满带喜气。
“今日提前为总管贺寿,诸位皆在,不妨举杯先饮。”她举起酒盏,眼角挤出细密笑纹。
却偏有不长眼的官员抢先起身见礼道:“不敢先饮,愿先为总管拜寿。”
此言一出,其他官员顿时跟着齐呼:“愿先为总管拜寿!”
舜音目光往旁边看,穆长洲闲坐不语,不知是不是他有意的安排,至少她看不出来。
余光瞥见张君奉已在后方一张小案后坐着,也不知何时到的。往对面看,陆迢父女又是坐在边角处,都快靠门。只不过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朝着上方。
刘氏放下酒盏,又笑一声:“那是自然。总管头疾是多年的老毛病了,这你们也知道,近来入冬,又加重了些,好在已有所好转。”说罢朝身侧吩咐,“快去将总管好生请来。”
一群侍女齐刷刷离去,又有几名侍女走入,在上首座旁两侧多添了五六盏灯,顿时整个厅中亮若白昼。
厅中寂静了片刻,很快脚步声至,两名府上精兵一前一后抬着张肩舆而来,步入厅中,到上首座下才停。
离去的侍女们紧随其后,去搀扶肩舆中人。
舜音看去一眼,身侧人影一动,已起了身,她立即跟着站起。
众人皆顷刻起身,齐齐见礼。
肩舆里正坐着总管,一身紫金胡袍,头罩金冠,由侍女们搀扶而起,送往上方座中。
直至他被扶着坐下,手臂搭上那裹白狐皮的凭几,倚靠稳了,轻抬了一下右手,众人才又齐声高呼:“恭祝总管青松不老,威播河西!”
刘氏笑道:“好了,都坐下吧,在座都是凉州官员,此番寿宴可比家宴,何须如此规整,好话可以慢慢说。”
总管也稍稍挥了一下手,众人顿时落座。
厅中似松缓了许多,侍从领着一群胡姬伶人涌入,盘坐在厅中角落,开始奏乐助兴。
刘氏在上方侧身替总管奉茶,笑意不减,一派喜庆。
舜音趁机悄悄打量总管,数月不见,那张粗犷面容的脸上似多了许多纹路,虽额间没戴布巾,脸色似也如常,但双颊已凹,嘴角沉坠,疲态明显。
她又看了看上首座旁多点的几盏灯,只怕是灯火太亮,才扫去了他脸上的晦暗,迅速看了眼刘氏,也许情形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好,但寿宴总要让总管现身,才能安稳人心。
刘氏奉过了茶,转头自己举了酒盏:“总管尚在用药,不宜饮酒,今日大家就莫要客气敬酒了。”
几个年长些的文官坐在右侧,老道地将自己的酒也换成了茶,各自领头说了几句恭贺之词。
刘氏举着酒盏看向左侧:“军司坐首座,怎到此时不发一言?”
舜音立即朝旁看了一眼。
穆长洲端盏抬手,朝向上方,不紧不慢:“总管头疾方好转,便摆宴招待诸官,多有受累,自觉有愧,若总管不适,不如提前罢宴安歇。”
舜音在旁垂首敛眉,到现在连一口酒水都没碰,如置身宴外,却听得分明,穆长洲这轻飘飘的一句,看似关切,实际以退为进。
不知道这场寿宴到底有何安排,还不如让它提前罢宴。
刘氏似也顿了一下,随即道:“军司说的是,总管是需好生休息,不过宴席总要有始有终,至少也该酒过三巡,再说诸位皆送了厚礼拜寿,也该收下回礼。”话说完,她朝身后吩咐了两句。
似是一早备好的,侍从们走入,好几人捧着一卷一卷的卷轴,由前面的侍从取了,一卷一卷交给在座宾客。
刘氏在上方道:“这是军司夫人亲手备下的回礼,诸位可要好生收藏。”
舜音听出不对,在总管府里她根本毫无选择,却被说得像是极有自主一般。
刚好卷轴已送至案前,穆长洲接了,看她一眼。
她只看了那卷轴一眼就认了出来,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画像。
穆长洲倏然沉眼。
舜音一手攥住衣摆,那些画像不适合用作回礼,总管府也从未说过要用它做回礼,只说选出画得好的留用。
朝中曾有天子宴间赐御像于功臣收藏的旧例。这画像在任何时候送与官员都可以,只不能在宴间赠送,否则怎么看都是在刻意效仿皇室行事,已心有僭越。
怎么也想不到总管府会敢做这样的事,却说成了她的责任。
只一瞬,穆长洲便缓了脸色,一手拿着卷轴,按在了身侧,什么都没说。
众人怎好当众拆礼,见军司按下,便也纷纷按下,没有打开,全然不知内里详情,也许还当成是什么名人字画,接连向上方道谢。
舜音紧抿唇,飞快看了一眼上首,心思迅速转动,在官员们之间压下此事不难,难的是要弄清她忽来此举的图谋。
刘氏竟也没有催众人展开来看,忽而笑了两声,转头冲总管道:“差点要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官员家眷还为总管备了寿礼,若是好礼,总管当厚赏才是。”
总管到现在茶未沾,水未碰,倚靠凭几而坐,如一尊坐像,似很努力才点了点头,口中挤出个字来:“好……”
刘氏陡然拍了两下手。
厅门外顷刻走入两名侍女,一头一尾地托着卷厚厚卷住的细绢,躬身向上方见礼。
刘氏笑着看向下方:“你们自己看看,这可是你们连日来赶绣的寿礼?”
司户参军之妻含笑抢话回:“正是,恭祝总管福寿绵延!”
其他女眷也纷纷附和,齐声向上方拜贺。
刘氏道:“我那段时日一直忙于照顾总管,也无暇在旁盯着,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赶快展开,让总管看看都绣了什么。”
舜音心底突然生出不详预感,紧紧盯着那处。
细绢立时被展开,侍女的动作甚至说得上轻柔,二人一人在左持住一端,另一人缓步走出,扯着另一端展开,渐渐拉出又阔又长的一块完整绢布。
厅中骤然无声,众人脸色顿变。
舜音盯着那面绢布,攥着衣摆的手指已经发僵,脊背发冷。
那上面绣了一只细颈圆腹、通体苍色的兽纹,细看却不是兽,而是古朴的升龙纹样——头部似马,龙角如鬃,无鳞且身短,犹如猛兽,尖爪上抓,尾成分岔。
却又有不同,那周身处还有一串文字一般的字符,是胡文,似乎有突厥文、吐蕃文,还有回鹘文,甚至周边其他胡族难以辨认的文字,却独没有汉文。
不止如此,龙背上还驼了一轮圆日,另一侧有弯月。
国中唯有天子可用升龙纹,即便这只是一个不常见的古朴升龙纹,也是升龙,代表的也是天子。
何况还添加了日月,大有乘日升龙、俯仰山河之意。
这是一面龙旗,一面加了胡文的龙旗。
厅中只要看出其意的都面露惊慌之色,没看出来的见状不对也不敢多言了,一时四下静得如能听见落尘之声。
上方的总管忽而紧喘出声,伸手指着那面龙旗,又转头冲着刘氏,似是没想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喉中呼呼出声,如碾过碎石粗砂。
刘氏直视着下方,突然厉声:“好大的胆!”
奏乐的胡姬伶人慌忙退去。
座下女眷们出列,跪倒了一地。
“总管夫人,这……这与我们无关啊!”
“我等只是按总管府吩咐做事……”甚至有人带了哭腔。
她们绣的时候没有头也没有爪,没连起来前根本不知是什么,只是听从命令罢了,何况谁能想到贺寿的绣活会让绣这个,岂非自寻死路?
刘氏怒道:“方才可是你们自己亲眼辨认过的,这就是你们亲手绣的!我时常不在,还能教你们绣?”
女眷们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座下更惊,连官员们也快坐不住。
舜音愈发觉出了不对,目光往旁一偏。
穆长洲在她身侧一直没有动过,却似与她有感,偏头也朝她看了一眼,搭在膝上的一手已紧握成拳。
“哼!”刘氏重重哼了一声,忽又坐正,收敛了怒态,“罢了,你们都是来府上帮忙,如今出了这事,若是抖出去,谁也脱不得干系,我们在座之人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她摆两下手,“我只当没有看见,收起来。”
侍女忙将细绢卷回收起。
众人如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战战兢兢,反而更加寂静。
刘氏忽而看向左侧首座:“请你们帮忙之时,我不在,军司夫人便是领头之人。你自长安而来,又记述见闻、博闻广识,总不能不知这龙纹含义,怎可任由她们如此乱绣?”她摇头叹息,“如今所有人犯禁,官员自是唯军司马首是瞻,女眷自是唯你马首是瞻,我也只能当没看见,就此揭过了。”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又为人着想。
舜音却瞬间明白了所有。
难怪留着她们没有任何动作,真的只是像要她们帮忙,原来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将所有人拖下水。
如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成了犯禁之徒,而刘氏却将责任推在了她身上,自然也连带穆长洲。
“哐”一声响,不知谁的酒盏翻了,分外清晰。
舜音抬眼看去,是边角处坐着的陆正念,她白着脸看着自己这里,一旁陆迢也看了过来,已是惊愕难当。
“来人。”穆长洲忽然开口。
他到现在没说过话,一开口,众人立时看来,上方的刘氏也转来了目光,眼神锐利。
穆长洲说:“将那面龙旗烧了。”
刘氏皱眉:“军司何意?”
穆长洲端坐未动:“总管夫人既说要当做没看见,自然该烧了,否则他日抖出去,岂不真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完看向总管,“总管大寿,应当没人想犯禁。”
总管板着脸,抬起一手,喘着粗气,不知是气是惊,竟没说出话来。
官员们小声附和:“是是,请总管夫人烧去此物……”
刘氏忽道:“是了,军司定是要护你夫人名声了。”
舜音一动,身侧的手被穆长洲按住。
他霍然起身,又说一遍:“烧了。”
刘氏沉下脸,如在与他对峙,直到双眼扫过在场官员,终于说:“烧了!”
侍女端入火盆,将那旗帜送入,顿时腾起火焰,厅中烟味四起。
官员们忙跪拜道谢。
刘氏沉脸不悦,看向左右:“总管不宜闻到烟味,快请总管回去休息。”
肩舆自外引入,侍女们上前,搀扶总管起身坐入,很快抬离出去。
刘氏跟着往外,在穆长洲面前停步,看的却是坐着的舜音:“今日宴会就到此了,下次军司夫人可要好好办事,别再连累众人了,这可是杀头之罪!”
舜音冷眼看着她那身胡衣走过,终于起身,手指紧攥得就快没了知觉。
厅中再无敢多待的官员和家眷,众人纷纷退离。
穆长洲又说:“回礼不必带,今日宴上无事发生。”
众人依言放回卷轴,看看他,又看看舜音,不敢说什么,很快就出门而去。
“军司……”后面张君奉低低唤了一声,显然忍到现在了。
舜音让他们说话,缓步走向门外。
刚到厅外,却见陆正念在门边站着,怯怯地看着她:“我、我方才想替夫人分辩……”
“分辩无用。”舜音冷声,“这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传出去的时候,责任在她这里,在穆长洲这里。
陆迢就在一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说:“夫人,这是要出大事了!”说罢推着陆正念,匆匆走了。
舜音心头一紧,转过身,张君奉已从厅中快步走出,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走了。
赶去伺候总管的侍从侍女已陆续返回,往此处而来。
穆长洲大步走出,甚至不再装什么疏离,一把抓住她手,往外走。
数个时辰前还是喜气满道的总管府外已没了马车,只有精兵层层守卫在门前。
舜音上了车,穆长洲迅速跟上,车立即驶了出去。
“我想不通她为何如此。”舜音低声说,“只为了对付你我,未免太冒险。”
“她在试探。”穆长洲靠近,声贴在她耳边,“若是消息传出,惹来反抗,那责任在你我,下面官员家眷畏惧,自然也不会出头;若是无人反抗……”他一顿,说完,“下次未必不能成真。”
舜音诧异地看着他,车中太暗,只看到他侧脸的暗影。
“只是太急了,像是等不了了。”穆长洲沉吟说。
舜音霎时了然,盯着他暗影问:“总管府早有此意?”
穆长洲偏头,在黑暗中与她对视:“你以为河西胡风盛行,没有人为?你我婚事真是为了联结中原,而非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所做的遮掩?”
舜音眼珠动了动,全明白了,总管一直胡袍,总管夫人爱胡衣金饰、甚至让她取胡名,都是有意地在推行胡风。
上行下效,这条本是胡汉同属的河西之地,几乎已少见汉影。
越少汉衣汉音,就越少中原王朝影响。
在势力坐大之际,强迫穆长洲联姻中原,选一个落魄的她来,声称心向皇都,看似低头示好,实际却依旧壁垒森严。
今日之举只是贸然提前了,迟早都会来。
许久,她才低低出声:“自立是叛国……”
可这罪名,却将她指作了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