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关城的背影,珞珈从后座探头过来问继续开车的飞廉:“主任下车了,咱们是不是要等他一下?”
“不用,”飞廉把方向盘往左一转,汽车迅速离开街边并入主干道,“咱们先去接你.妹妹。”
“那个……其实……”珞珈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是主任的车,他生气了,下车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要不你停一下,我下去打个车——”
“没事的,以前你们吵架也这样。”飞廉轻描淡写,“从来都是你赢。”
珞珈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为什么呀?”
“主任让着你呗。”飞廉的脸在后视镜里晃了一下,笑容就像一根无形的香烟叼在嘴边。
珞珈哭笑不得:“你们弄错了,飞廉。那个女孩不是我,真不是我!我真的不认得关城。”
虽然嘴巴硬,这些天来,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怪事发生,珞珈的信心其实已经开始动摇了。道理很简单:如果只是一个人认错了人,那很常见。前男友、亲哥哥、未婚夫都认错?不大可能。更何况就如伊湄所说,承认这些关系带给珞珈的只有好处,她又何苦为难自己?
然而,关城突然提到“同生素”,情况又不一样了。珞珈的心又开始紧张:同生素又是什么鬼?这也太荒唐了!何珞珈的命运怎么可能会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绑在一起?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得跟着死?
这不是殉葬么!
这个世界除了妹妹和奶奶,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献出生命!
想到这里,珞珈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她看了一眼飞廉,发现他正专心地开着车,对自己的辩解笑而不答。
“这世界根本没有‘同生素’这种东西,”珞珈扬了扬手机,“不信你就上网查。”
飞廉笑着说:“这世界也没有清东街十一号呀。”
珞珈一时语塞。
“好了好了,不要想太多……”见她急得满身是汗,飞廉连声安慰,“你今天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这些事情主任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
“别!我可等不了!请你现在就告诉我!”珞珈连珠炮似地问道,“我和关城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订的婚?出车祸时他在干嘛?为什么我在他的店里工作三年,他却从来不露面?都已经订婚了,干嘛还要注射同生素?还有还有,他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死我也会死——是一种什么死法?心脏停跳?突发哮喘?脑出血?严重电解质紊乱?还是像玄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噗’地一响,就地消失?”
“珞珈,我没有权限告诉你这些。”飞廉礼貌地拒绝。为避免尴尬,他打开了收音机,车厢里开始播放轻松的钢琴奏鸣曲。也不知用的是什么音响,环绕声效果非常逼真,珞珈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交响乐的演奏厅里。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在后座继续胡思乱想。
珞珈对飞廉印象不错:觉得他说话有逻辑、办事有条理、性格上也比关城更加冷静理智。作为下属,他应该非常了解关城吧?珞珈可不想错过任何破解真相的时机,于是换了个话题:“对了飞廉,你做主任助理有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他调低了音响。
这种脾气的老板,又傲骄又龟毛,说话还气颐指使,珞珈心想,怎么偏偏会有一个像飞廉这样又能干又听话的手下?除他以外,贺易平与龚晓宇也相当优秀,以这两人的工作精神和专业素质,只要跳个槽,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找到更高的职位、更好的待遇,但他们就是死心踏地守着甜品店,真不知关城从哪里修来这样的福气。
“那你的薪水一定很不错吧?”
“我没有薪水。”飞廉说。
“白……白干呀?”珞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签了几年的合同?”
飞廉想了想措辞:“终生吧。”
“啊?一辈子吗?”珞珈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行!总得有个退休的时间呀!”
“没有。”飞廉的语气十分诚恳,“如果一定要我退休,多半是因为我快死了。”
珞珈难以置信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飞廉:“那……你一天工作几个小时?”
“24小时。”
“这么长?那你还有自己的生活吗?还有时间照顾家庭吗?”
“主任的家就是我的家,主任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
“飞廉——”珞珈的语气严肃了起来,“你家是不是欠了关主任什么巨额债务?无力偿还,只好把你——卖……卖身……”
“没有。我从不欠债。”
珞珈越听越糊涂。十分钟之前,飞廉还在陈小虎的父母面前引经据典,说他是原始人不懂法律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吗,飞廉。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像你这样工作、像你这样生活。我们称之为‘奴隶’。这种制度在二十世纪初就已经消灭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关城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地支配你、剥削你。”
“……”
“他凭什么强迫你工作却不给工钱?他凭什么占用你的劳动却剥夺你的人身自由?”珞珈言辞激烈、越说越气,“他这么做严重地违反了人权!飞廉,你必须要奋起抗争!”
飞廉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
听他语气,似乎并未引起重视。珞珈心想:这也难怪,温水煮青蛙年深日久,他早已麻木不仁、跳不起来也逃不出去了。不禁有些着急:“飞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知道。你说我是关城的奴隶。”
“没错。关城这样对你,绝对不行!想要追求梦想,你必须反抗压迫、摆脱奴役。”
“我没有梦想。”飞廉平静地看着前面的绿灯,“而且我也过得很好。”
珞珈两眼看天:“我去——”
她舔舔嘴唇还想继续劝说,车身忽地一晃,停在了街边。
“我们到了。”飞廉说。
他们在活动中心的行政办公室意外地见到了千木。
开始的时候,珞珈还不敢确定是他。毕竟上次见面时他病势沉重、气色萎靡,整个人就像一堆塌陷的积木窝在椅子上。但千木和关城一样,有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嗓音也非常独特。关城语速极慢,音调迂回婉转,充满了节奏感。千木鼻音很重,声调厚实饱满却并不浑浊。他们两人说话,一张口就能认出来。
珞珈身子一顿,随即止步。
DNA的结果还没出来,她不敢贸然相认,万一不是呢,她可不想占便宜。
千木正站在窗边跟谢老师说话,声音很低,听不甚清,谢老师一边微笑一边点头,看得出十分客气。珞薇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理人,嘴里嚼着颗泡泡糖,百无聊赖地吹着泡泡。
见珞珈停步,飞廉以为她不想打扰千木说话,于是也跟着她站在门边。
千木看上去还有些虚弱,但气色已经好多了。脸上的络腮胡修剪得一丝不苟,衬着精致而棱角分明的五官,浑身上下充满了雄性的气息。他在穿着上的考究一点也不亚于关城,似乎偏好大地色系:咖啡色的高领毛衣、铁灰色的休闲西装,外套一件浅棕色立领修身的羊毛尼大衣,显得英伦范儿十足。他看见珞珈,连忙结束谈话,快步向她走去:“关城说你们会来这里接珞薇,我就叫了个车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珞珈正要张口,飞廉抢先说道:“主任说您这几天还不能出门。”
“随便走走,马上回去。”他敷衍地一笑。
“医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珞珈含糊地答道,说罢走到珞薇身边查看她脸上的伤势,见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放下心来。
“校医已经看过了,说是普通的刮伤,不会留下疤痕的。”谢老师说。
“那就好,那就好,”珞珈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谢老师,您看——活动中心这边能不能让珞薇留到月底?也就是下个星期五?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靠的保姆。就算找个临时的也需要几天时间……”
“找什么保姆啊,你哥早帮你办好了!”谢老师今年四十二,业余时间爱唱民歌,嗓音又细又尖,人很容易激动,“刚才他在这里打了几个电话,已经把珞薇转到星光活动中心去了。”
珞珈呆住。
“星光的郑总说,今天就可以接收,她们正好有空余的宿舍。你哥就给珞薇办了寄宿,还给她请了专职的特教老师。说真的,我在这一行也干了十几年了,对于这些不省事的孩子,家长们的心有多疲惫、有多绝望、我太了解了!还是你哥给力,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她用力地拍了拍珞珈的胳膊,那样子像是在祝贺她中了大奖,“现在,你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珞珈的嘴张得大大的,半天也没合拢。
谢老师顿了顿又说:“今天的事,的确是陈小虎引起的。活动中心也有责任。但我们是个小单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让珞薇离开也是情不得已。希望你能谅解,多余的费用我们会全部退还……”
下楼的时候,珞珈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心中忧喜参半、百味杂陈。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自己独自照顾珞薇、包揽一切事宜。担子固然沉重、责任固然重大、但也养成了珞珈当家作主的习惯。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把担子接了过去,珞珈毫无准备,只觉头重脚轻。
为了能让妹妹去星光活动中心,这些年来她一直省吃俭用做着各种努力。可是命运总是与她作对:每当有点希望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倒霉事,让她的努力全功尽弃。
一次一次地接近目标,一次又一次地归零。就好像神话里的西西弗斯,用尽气力把巨石推到山顶,眨眼功夫它又滚了回去。
千木是珞珈的大哥、当然也是珞薇的大哥。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他年纪最长、当然有权做这个决定。
可是,在做出这些安排之前,千木是不是应当跟她商量一下呢?
这么一想,珞珈就有点不爽了。
四人一起走出大门,找到停车的地方时,关城抱着桃花已经等在那儿了。
“你现在还不能出门,千木。”关城淡淡地说,“飞廉,送他回家。”
千木拉开车门正要钻进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了看关城,又看了看珞珈,脸上浮出神秘的笑容:“两位这是……和好啦?这么快?”
关城:“……”
珞珈:“什么和好?”
千木笑道:“要是没有和好,你干嘛穿着关城的衣服?”
珞珈:“……”
关城的脸沉了下去:“珞珈,你是不是又在你哥面前告我的刁状?”
“我?没有……”
“关城,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千木狠狠地瞪着他,“看我不揍死你!”
关城愣了愣,忽然拉住珞珈的手:“珞珈,走,我带你买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