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造成了交通堵塞,粮食运不进来,城里开始人心惶惶。
这样的人心惶惶正是一部分人渴望看到的。
西街米行二楼,几个米行老板坐成了一圈。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好事,我是个实在人,有钱大家一起赚。”米行张老板把电报拿了出来:“现在上海粮食价格已经翻到这个数了。”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六。
旁边的老板不以为然,道:“张兄,就六倍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了?平城再过几天,也能到这个价格。”
六倍而已,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不是六倍,是六十倍。”张老板说道。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不会吧,我也有小道消息,国外不卖粮食给我们,但是川粮已经在去往上海的路上,紧急调了几千万斤。”中间有人反应过来,说道。
张老板淡淡道:“没用,上海的粮商们已经放话了,政府放多少粮食出来,他们就能收多少粮食,他们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有这个实力,到时候,上海粮食的价格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他们敢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原因,前几年粮食全部卡在粮商手里,粮价涨得飞快,一天一个价格,那个时候可真是大家的好日子。
“我表叔他们在上海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现在就看各位兄台有没有想法了。”张老板看向了众人,他的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老李身上,“现在的唯一问题是咱们怎么把粮食运出去。”
老李穿着灰扑扑的中山服,戴着一副眼镜,不像是商人,反倒是读书人模样。
众人听到这个话也反映了过来,现在大雨隔绝了平城,外界的粮食运不进来,同样的,里面的粮食也运不出去。
“这……老张,那你说这些没用,粮食运不出去我们也只能望着。”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也不可能来找大家商量,他这段时间找遍了所有马帮,果然没有一个敢走狗儿山。
他从其中一个马帮那里知道了一个事情,同样是粮商的李老板解放前曾经是马帮,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他带着他的马帮曾经在狗儿山上接应逃难的人。
张老板的意图很直接,然而李老板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老李,你以前不是马帮吗?”
李老板这才笑呵呵道:“我以前是马帮没错,可这个天气,我也没办法。”
“你们以前走过狗儿山运人运物,不比现在困难吗?”张老板道。
李老板脸上笑容不减:“情况不一样,那个时候都是逃难的,走狗儿山可能会死,不走,被日本鬼子抓住了,那可就是生不如死了,现在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李老板看着张老板:“张老板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去冒着个险才对。”
张老板自然是不会冒这个险的,他是老板,他是想让下面的人去做。
“李老板,这就是你想错了,又不是让你亲自去,就算是中间冒点险,有一些粮食损失也没事,那可是60倍,什么样的损失拿不回来?”张老板以为李老板所说的冒险是粮食损失。
“张老板说得也对。”李老板乐呵呵地说道,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我这个年纪,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现在这个情况,我只想求个温饱就行。”
李老板说完以后,站了起来,看向了外面的雨幕,道:“各位,我家里还有人等我回去,先走一步。”
他说完,拿起了放在门口的雨伞,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正好看到了墙上喷的宣传语。
——与人民作对的人终将走向灭亡。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身后这群人,他们脸上野心在滋长,没有注意到现在已经不是前几年了。
“各位也早点回家吧。”他还是提醒道。
众人见他这样,心里呸了一声,觉得他肯定是想要自己送粮食出去。
既然粮食不能送去上海发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有了新的主意。
“那就把平城的粮食价格再翻一番。”
于是越来越多的流言吹进了平城的大街小巷,带起了一阵阵恐慌。
“雨太大了,粮食运不进来,现在全部都烂在城外了。”
“可不是,就算是雨停了,那些没有烂的粮食估计也发霉烂了。”
“这两天粮点不是一直在说运输队要来了吗,从良平那边走。”也有人还保持着理智。
“怎么可能,从那边走,要翻过七八座山,狗儿山那边那么窄的山路,这么大的雨,还要背粮食,能过来吗?”
“别听她们的,我有可靠消息,粮食全都烂在城外了,运输队也是人,他们都回家了,大家还是快去米行那里抢一点粮食吧,去晚了估计就没有了。”
“你们知道的太少了,就算是这一次桥没事也没用,粮站早就没有粮了,面粉厂提前得到了消息了,要他们改变加工方式,制造九二米,八一面,以后我们再也买不到精白米,精白面了,现在形势也是越来越难了,大家还是多去买一些米回来,现在贵是贵了一些,好歹还能买到。”
这样的流言一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猖狂的粮食涨价,城里的酒精厂,织布厂,酿酒厂都停工了。
振兴机械厂自然也没有人来了,他们闹了两天,最后确定剩下的这个少东家什么也拿不出来,最后只能砸了振兴机械厂的招牌,愤愤离开了。
几乎整个平城都默认,这个机械厂要倒闭了。
年英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可是眼下这个大环境,工会,银行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解决城市的粮食问题更重要。
她自己也走投无路了。
这天晚上,年英给芙蓉城的机械厂发了电报,她想把平安介绍给了他们,她现在留着平安,也是耽搁人家。
芙蓉城机械厂的同学关切地问道:“那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只是她,城里的人都陷入了恐慌,几年前的饥荒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城市上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刻的大环境压垮了她,她一个人站在机械厂外面的大街上,看着街上匆匆忙忙的人们,她开始思考,父亲是不是猜到了此刻,所以提前跑了。
头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伞。
年英转过头,平安斜背着挎包,举着伞站在她身后,她依旧平静温和,开口道:“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你说。”
“东街米铺李老板和一群能人志士在筹备广播站,想要找你借两台柴油发电机。”
“现在?”年英有些不可思议。
“对,现在。”平安看懂了她的疑惑,说道:“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外面雨越下越大,根据气象那边的消息,接下来半个月都是雨天。
年英不抱希望了,现在这个情况,城里不乱起来就算是好事,工厂是没有救了,那她干脆也去做点准确的事情。
“我也去帮忙吧,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好。”
“唐妈,听她们说,城里现在乱得很。”黄春花凑到了胡寡妇身边,小声说道。
她之前都是叫胡寡妇胡婶,到了这个运输粮食的队伍后,发现大家都是叫唐妈,她也跟着一起叫唐妈了。
她们现在在同林镇休息,同林镇的同志们给她们端了热水,又端了热腾腾的蒸红薯,自然也说了城里现在的情况。
胡寡妇这段时间听国家政策听得多了,她也懂了很多,说道:“等粮食进了城,粮食价格就会降下来,大家知道有粮食了,就不会慌了。”
黄春花点了点头,说道:“也是这个道理,吃饱了就不慌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同林镇的同志们已经开始下一趟运输了,她们排着队,带着这些从雨兰镇过来的粮食,送去下一个小镇。
在那里,会有同志接过这个任务,再送去香金镇。
胡寡妇几个人躺在那里,一开始的汗流雨下,累了以后几人坐在一边,同林镇的同志又给大家拿了一簸箕香喷喷的玉米馍过来。
“这是乡亲们送来的,这个玉米还是咱们国家要推的新种玉米,那个棒子可大了。”
黄春花看着她们,愣住了。
等到大家走了,黄春花凑到了胡寡妇身边,小声说道:“她们怎么还给我们拿吃的?”
尽管她们搬运粮食……可……这些粮食都是送去城里,也不是留在这里,这些人跟她们无亲无故的,怎么还要送她们吃的?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景。
胡寡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玉米馍,只觉得心里也跟着一起暖和了起来。
“她们人好。”胡寡妇说道。
现在好像所有人都不一样了,他们刚进同林镇的时候,也看到了一些乡亲们,他们的目光那样的亲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一般。
“是啊,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好了,我们运东西的时候大家都不认识,可是一见面就觉得都是一家人,说不出来的亲密。”
胡寡妇知道,黄春花说的是这次运输的事情,一路上大家相互照顾,生怕谁落了队。
“以往也是这么累,可是今天真的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还这么开心过。”黄春花躺在稻草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咬了一口玉米馍。
胡寡妇点了点头,她心里也觉得说不出来的快活,她不明白这种感情是怎么来的,可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种感情来源于李振花曾经说过的伟大的事业。
黄春花完全闲不住,又凑了过来,小声说道:“你看了她们这边的玉米棒子没?”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足足这么大,说是什么金皇后品种,是国家发下来的,在他们这里试种,听他们说明年就给我们镇也发种子,他们今年收成的时候,收了好多玉米。”
“我们明年肯定也能这样,现在这个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了,以前想都不敢想这种好日子。”
胡寡妇擡起头,看着这个年轻姑娘,一瞬间这个姑娘在她眼里好像换了一个人,以往大家都好像是埋着头在做一些痛苦的事情,身体在颤抖,忍受着那种痛苦,每一刻都是难熬的,而此刻,她眼神那么亮,整个人身上洋溢着是孩童才会有的那种幸福和快乐。
这个样子是多么的熟悉。
胡寡妇想起了曾经的晒谷坝,想起了那些知识青年,他们背着谷子弯着腰,他们看上去那么高兴。
胡寡妇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她握着黄春花的手,心里有无数温和的话想跟她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只能像母亲那样温和地说道:“玉米馍干,你再喝点汤。”
黄春花喝了一碗汤,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黄春花赶紧出去。
原来是外面的晒谷坝有人在用推车推粮食,推车陷入泥坑里了,怎么都推不出来。
黄春花挺起了胸膛,所有人都在认真的干活,这种气氛让她豪气冲天:“我来吧!”
胡寡妇走出来的时候,黄春花正跟一群不认识的人嘿哟嘿哟的推推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黄春花这个年轻姑娘和她以前遇到的姑娘不一样,和李振花不一样,和她女儿也不一样。
她很喜欢这个年轻姑娘。
城里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了,各种牛鬼马蛇都出来了,晚上甚至有特务□□/枪。
李老板店里的米已经清空了,他自己都没有留下多少米。
“谢谢你们的柴油发电机。”李老板对年英说道:“等到我们这边办起来,到时候给你们机械厂打广告。”
年英对于这个话没有抱太大希望,而是道:“你们还需要人吗?我们两个人也想来帮忙。”
“那敢情好,我们就是缺人。”李老板也知道机械厂的事情,又说道,“你们也别着急,我听说城外的运输队已经在想办法把粮食送进来了,等到粮食到了,你们机械厂的转机也就到了。”
城外,大家来来回回地搬运,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
35万斤粮食,包括了玉米,小麦,谷子。
雨兰镇的众人只靠人力,全部送到了同林镇,接下来就靠同林镇了。
终于把所有的危险粮都送完了。
胡寡妇和其他人一样,累得瘫在同林镇的大厅里,她的全身都在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嘴角不住的上扬。
“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等一下,正好大家都在这里,拍个照做纪念。”有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说道:“纪念大家完成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胡寡妇看到了以后,本能地想要往后退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给年轻人,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应该是她们年轻人的事情,却立马被人拉住了,被推到了前面。
“唐妈别不好意思啊,拍个照。”
大家站成了两排,胡寡妇站在第一排人群中,左右都是年轻人,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露出了笑容。
黄春花则是新奇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涌上了一种骄傲的情绪。
另一边,同林镇的负责人走了过来:“张霆同志,是这样的,收到了上面的通知,我们需要几个雨兰镇粮仓的同志去香金镇做对接。”
张霆是雨兰镇的主任。
大家运了五天粮食,此刻腰酸背痛,但大家依旧在举手:“我去。”
“只用去两个人,我去,再选一个人就行。”主任说道:“肩膀受了伤,脚磨破皮的就不要去。”
胡寡妇也举了手:“我去吧。”
“我女儿在城里,我和大家一起去送粮食,也能去看看她。”胡寡妇补充道。
黄春花立马举了手:“我也是。”
主任:“已经有两个人了,够了,你这两天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需要休息,我男人以为我去香金镇了,所以我一定要去见世面,要不然回去我男人又要笑话我。”
“那你也去!”主任乐呵呵地说道,甚是好说话。
香金镇不愧是比较富有的小镇,粮仓比他们的粮仓整整大了三倍。
不仅如此,他们的粮仓里面还有专门的运输线,不用像他们那个小粮仓那样全靠人工搬运。
最后,胡寡妇和主任站在火力烘干塔前,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黄春花不太懂这些,可是她依旧非常兴奋:“这里比我们那里好太多了,我看到了汽车了!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做的,怎么就自己就能跑了。”
“要是我们也能有这个该多好。”主任说道。
胡寡妇也点了点头,她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做的,咱们也建一个吧。”
香金镇的粮仓负责人正在监管烘干塔里面的情况,看到他们两个人,不断地夸道:“还好你们厉害,这些粮食再送来晚一点肯定都坏了,你们到这边来签个字。”
于是主任带着胡寡妇对雨兰镇送过来的粮食进行对接,从早上忙到了晚上,对接才完全结束。
胡寡妇这才有时间询问城里的情况。
“连接城里的大桥被水冲垮了,现在工程队正在抢修,大概要半个月才能修好。”对方回答道。
“那城里怎么办?”
“现在准备从良平那边走。”
胡寡妇立马说道:“我以前逃难的时候走过那条路,我能去吗?”
主任看向这个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寡妇,只觉得对方真的是……出乎意料地勇猛!
“女同志啊,你真是我们的好同志!”香金镇来对接的人是个年轻姑娘,一听这话立马就握住了她的手:“我们现在熟悉路的人就是少。”
胡寡妇被这样亮晶晶的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整个人被烫到了一样,身体的血液都在沸腾,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曾经想过要干点大事,后来,活着这一件事就耗光了所有的精力.
黄春花立马也举了手:“同志,我也去吧,我力气大。”
“我们求之不得,现在国家就是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这一次,胡寡妇见到了更多的同志,有香金镇的同志,也有良平那个方向的同志。
因为各种原因,这一次来运输粮食的有一大半女同志。
大家并不熟悉对方,可是见面的时候,都觉得彼此非常亲切。
因为这一次的运输任务路途远,山路险,运输负责人把大家分成了十人一组。
“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意义非常重大,平城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等我们的粮食。”
“我们国家有五千年的历史,每一段辉煌都离不开我们农民的血泪,不管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还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我们农民一直被压在最底层,我们有地很苦,大半都要给地主,还要忍受地主的欺压,我们没有地的时候就更苦了,可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哪一个不是天没亮就到了地里,天黑了才能回家,我们哪一个不是肩能扛手能提!那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没有我们的汗水吗?没有人记得我们的功劳!”
人群中,黄春花想起了自己在田里的日子,在地里的日子,被人瞧不起的日子。
不需要交流,过去的日子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想起来过去的那些日子,她们不是木头,她们也有自己的感情,可从小到大,她们的一切都被狠狠地践踏着。
她们不是没有过痛苦,没有过不平,只是周围的一切把她们狠狠地压制住了,她们在痛苦中熬过了活着的每一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新中国成立了,跟历史上所有的国家都不一样,这个新国家是我们人民的国家,不再是皇帝的,不再是地主的,我们迎来了大解放,地主倒了,我们也有了田地,我们也能当家做主了!”
胡寡妇想起了分田地的时候,她们知道女人也能分到地,所有人都在欢呼。
“这一次的运输粮食不仅仅是为了平城的同胞们,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也要证明给自己看!我们不再是封建社会的奴隶,我们不再缩在角落里无人看见我们的功劳,我们也要走上历史的舞台,我们能够跟上新时代的步伐,跟上新中国的步伐,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我们能够在新中国需要我们的时候奉献出我们的力量!”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进行运输前的动员。
人群中,胡寡妇听着听着,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里沸腾,翻滚,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胡寡妇情不自禁跟着一起喊了出来。
这声音如此之大,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表达过什么。
她喊出来以后,又回过神来,看到大家看过来的目光,来不及看那里面有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然而下一秒——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这一次,所有人跟着一起喊了出来。
这句话如此有力量,当它从嘴里冲出来那一瞬间,有某种东西,一直压在她们身上的某种东西,仿佛一下子破碎了,所有人莫名的轻快了起来。
一种快活的氛围涌动在所有人之间。
是啊!新中国成立了!鬼子倒了,地主也倒了!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这声音越来越大,在大雨中汇聚成了一股力量,涌动在所有人的心中。
新中国。
在她们看来,这是多么美的字眼!
曾经,国家,主人等词那么大,和她们扯不上任何关系。
而如今,黄春花站在人群中,她的周围几乎都是农民同志,和她差不多大的同志,一种强大的感情流转在她们中间,灵魂中有一些死去的东西,仿佛又活了过来,正在跳跃欢呼。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城乡同胞团结起来共度难关!”
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仿佛要传到那遥远的县城里去,仿佛要让所有人明白,她们终于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胡寡妇莫名地热泪盈眶,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这是她的国家,而这个国家需要她!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那么累还那么快乐。
因为值得啊!和过去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的苦是没有希望的,没有意义的,而现在,她做的一切能够帮助这个国家有更好的未来,一切都是有意义有希望的。
她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样一种存在,能够让你在累得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心里依旧觉得快乐满足。
“走!我们去运粮食!”黄春花喊道。
“走走走!”
“我力气大的很,我能背80斤!”
大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喜,脸上都带着笑,一下子就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周围站着的明明都是陌生人,此时却感觉如此的亲切。
黄春花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在村子里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她们家没有儿子总是被其他人笑话,说是断了根本。
她从来都觉得不对,可她说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每一天的日子都觉得难受,她又说不清楚到底哪儿难受。
如今,她站在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家不需要说太多,过去的生活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那些年,她们被打断的脊背,跟着这个新世界一起长了出来。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隐隐发烫沸腾。
胡寡妇侧过身,她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知道正在讲话的女人是香金镇妇女主任,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一次送粮是她号召了香金镇的妇女们。
胡寡妇擡起头,看向女人,只觉得对方无比伟岸,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个人,心里涌上了一种渴望,她想要跟在她身后做事。
平城里。
李老板带着年英和平安到了县城人民文化馆。
“文化馆也是刚建立起来,上面的意思是先把广播搞起来,咱们平城的宣传一定要抓紧,免得有一些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弄得大家心慌慌,无心生产。”
年英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混水摸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道:“我们能帮忙的肯定会尽力帮。”
“你们两个都是文化人,能够帮我们不少忙,我们找到了很多图纸,可是工人们看不懂,需要你们帮忙,现在的情况是只有一台五灯收音机,还有一架上海牌的扩音机,但是输出功率低,咱们整个城至少还需要200个喇叭,一方面这个输出功率带不起这么多喇叭,另一方面我们也找不到200个喇叭。”李老板叹了一口气。
现有的喇叭是上海生产的舌簧喇叭,仅有十只,这还是从外地商人那里买来的,本地并没有生产,价格非常高。
平安看了看她们的喇叭,道:“这个能给我研究一下吗?”
年英有些惊讶,平安这个也懂吗?
平安解释道:“不太懂,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关于无线广播设备的教科书,可以研究。”
年英和平安这个时候才走进了他们现在的工作间。
年英愣住了。
原本的旧货店被清空了,里面堆放着的是各种仪器,后面搭了一个雨棚。
年英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用一个相机的裁纸刀切铝箔,另一边是两台……
年英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这是两台脚踏的冲床,应该是做铆接用的。
年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烂的冲床。
这里便是他们的工作间了?
李老板何尝不知道他们条件差,但现在的情况可没有给时间筹备。
平城之所以人心惶惶,是因为敌人散播谣言,动摇人心。
上面已经发现了问题,如果能够建立起广播站,必然能够把人民和新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
李老板又问道:“其实喇叭和扩音机我能够想办法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应该是线路问题。”
平安想了想,说道:“电话线路应该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给我们用。”
“啊?”李老板不太懂这些。
“现在的技术只能单向运输,如果借给我们用了,电话就打不出去了。”
“我去找邮政局协商。”李老板说着就往外走:“你们俩帮我监督一下这边的生产情况。”
年英看着他们这个设备条件,总觉得很难。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只有一个扩音机,几个喇叭。
没有线路,没有话筒,没有收音机,没有足够的喇叭。
年英心里想着,几乎不可能完成。
大雨中运粮食太难了,狗儿山前面的部分还能够勉强允许牛马板车通过,到了山脚下,后面就全部需要人工了。
“咱们这一次的运输工作非常特殊,以前我们的粮食运输都是实行雨天灌包晴天发运原则,这一次情况非常紧急,”领头的人在吩咐大家:“十个人为一组,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
“咱们此去的路非常的险要,一切以人为主,不要抢路,不要单独行动,听从组长的指挥,大家一定要做到前后照顾,同去同归!”
因为胡寡妇本身就是粮食工作者,又对这边的路很熟悉,于是她便是她们这个小组的组长,她认真地听着所有的要求,生怕错过了一点。
很快,众人便背着粮食上路了。
起初是爬山,山里反而比外面的路好走一些,因为没有那么多泥土,也就不容易滑倒。
黄春花还在说:“这点路也不算危险。”
胡寡妇擡起头,道:“困难的是后面那段路。”
那是狗儿山临近山顶的位置,听说是古时候的人逃避战争,一点一点的凿出了一条路。
当年,她背着女儿从这里过的时候,差点就摔下去。
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而现在,胡寡妇看到了前面的路。
她愣了一下,曾经那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护栏的地方,现在居然有铁索了。
“香金镇的铁匠们之前听说咱们要走这条路运输粮食,他们提前过来在这边打了铁索。”前面知道情况的人说道。
胡寡妇看着那铁索,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年英这几天待在这里,她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曾经她以为她坐了那么远的马车去找平安,这就算吃苦耐劳了。
而现在,他们在一个雨棚里,白天在雨棚里干活,晚上去弄土胚盖厂房。
本来想说让他们搬到他们的工厂去,但李老板拒绝了。
大部分设备都是去借的,西南工业部借了好几台实验桌,而几乎所有的活都是靠手工,稍不注意就鲜血淋漓。
年英跟在后面帮忙,她也是真的佩服,平安和另外几个技术人员正在尝试溶解酒石,然后固定成晶片做成喇叭。
几个人没日没夜地弄,很快就做出来了。
“现在就看线路问题了。”平安脸上带着笑。
而此时,李老板跑了进来。
“大好事!”李老板说道,“文化馆的同志帮我们和邮电局说好了,我们可以用电话线路!不仅如此,邮电局还会派人过来帮我们安装喇叭!”
这也太好了吧!
李老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开始画了起来:“邮电局那边在城里有5对电话线路,一共28杆,老城那边有一条,瓷口有两条,十字街的位置有三条,之前因为战争的原因毁掉了两条,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它重新架设起来,我们每天有一个小时的广播时间。”
李老板把单线运输问题说了,邮电局考虑到这个问题,于是让他们每天只能定点播一个小时。
“你们在这里等着。”
年英和平安愣了一下,都没有说已经没有粮食了的事情。
两个人把之前她们买的米都背了过来,大家也得吃饭。
这边的工人每天太辛苦了,每天一大早就得扛着木杆出去搭线路。
因为工人太少了,李老板,年英和平安也跟着一起扛木杆。
三个人在搭城南的十字街时,遇到了一点麻烦。
这里正是张老板的粮行所在地。
排了长长的队伍买粮食。
张老板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了三个人,立马就走了过来。
“老李,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出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两个伙计给他打伞。
李老板这边,三个人都在雨中,李老板全身湿透了,头发都贴着额头,眯着眼睛,人还得堵着木杆,狼狈不已。
年英知道这两个人的恩怨,只觉得李老板此刻太尴尬了。
结果没有想到,李老板依旧乐呵呵的,语气里都是喜悦,说道:“文化馆决定要建广播站,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承包了这个任务,等过两天张老板这里就能够收听天下事了。”
他也没有跟人生气,语气很是平和,张老板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也不好拒绝他们就在这里搭线路。
他看了看这三个门外汉,道:“那我就等着在这里收听天下事。”
很明显他是不相信他们能够把广播站办出来的。
另一边,胡寡妇一行人已经穿越了狗儿山。
平城出现在眼前时,胡寡妇觉得吃惊不已,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他们以前逃难的时候经过平城,那个时候她比现在年轻,可那个时候,从平城穿过狗儿山这一片的路,她们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而现在,不知不觉地,她们背着东西,又回到了平城。
曾经,她们为了逃难,从这里背着大包小包离开了。
而现在,她们背着粮食,又回来了。
从雨中出现第一个身影开始,有人问:“你们挑的什么?”
“粮食。”
“怎么可能?你们从哪儿来的?”
“香金镇。”
“那边不是桥塌了吗?”
“我们是从良平方向过来的。”
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她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有的肩挑着两袋粮食,有的背着粮食。
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可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震撼了所有人的眼睛。
没有人不知道狗儿山那边是什么情况,而这些人,就挑着这么重的粮食,下雨天从那边过来了。
“运输队来了!”有人愣了一下,大声喊道,“运输队真的来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起初人们不相信,怎么可能?
道路两边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长长的队伍开始进城。
她们每一步都那么坚定,那么沉重,像是要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个世界。
她们一步一步地走在街道上,走进了人们的眼中。
而此时,路边平平无奇的大喇叭里传来了一阵声音。
——“大家好,这里是平城广播站,我是今天的播音员年英。”
广播站内,年英正在上面讲话。
李老板拉了拉平安,示意她出去说话。
“平安,她们说运输队来了,你快去看看来了多少人!”
“这下子好了,到时候咱们广播站再一播。”
平安拿了一把伞,奔向了县城的入口方向。
平安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母亲,大雨中,她正在跟粮站的人对接,脸上都是笑。
胡寡妇也看到了她,赶紧走了过来,说道:“我正要去找你,这一次出来我们有任务不能跟你说太久。”
她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同时身上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光彩。
平安本来想问问她在粮仓过得好不好,现在看到她的眼睛,她就知道了答案。
“没有给你带吃的,你拿着钱,自己买吃的,别饿着了。”胡寡妇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放在了平安手里。
平安摇了摇头:“我现在用不上钱,你自己拿着。”
“你在城里,哪有不用钱的地方,城里又不像我们乡下,饿了就出去挖野菜吃也不会饿死,没有钱的话,城里都没有地方找吃的。”胡寡妇整个人好像强硬了很多,把钱塞给了女儿,“你不要耽搁我时间,我马上又要回去了。”
她往回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
平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此刻有点像小孩子,带着不好意思,又有点想炫耀。
“在同林镇的时候,他们给我们拍了照片,我都说我不拍,他们还是拉着我拍了。”
胡寡妇把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了平安,说道:“我旁边这个是黄春花,是咱们镇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的。”
平安接了过来。
母亲脸有些红,似乎在为自己这个行为感到害臊:“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学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样拍照,拍出来也不好看,还是你拿着吧。”
平安笑着接了过来,忍不住说道:“好看。拍得很好看,我想妈妈的时候就看看。”
“唐妈——”那边的人在喊。
“我要走了,他们在喊我,我们要一起回去了。”
“妈——”
“安安乖,妈不去不行,她们不知道回去的路。”胡寡妇有些不舍地抱了抱平安,说到大家需要她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平安送她出去,看着她走进人群中,其他几个人正在跟她说话,似乎说了什么,母亲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母亲的背直了,整个人像小姑娘跟家里人交代了事情,然后又回到了朋友中间一样开心。
平安突然鼻子有点酸,此刻,她和母亲的位置倒了过来。
曾经,母亲就是这样目送她离开家去学堂,离开小镇来城里,不断地送她离开,她每次回过头,母亲像一座孤岛被她留在原地,望着她却无法带着母亲一起向前。
她那个时候最希望的是母亲能够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但母亲和镇上其他女人也不怎么亲近,她的世界好像就只有她这个女儿。
而现在,她的母亲那么开心地跑到了其他同志身边,她有点骄傲地说,大家需要她,因为她们不怎么认识路,她会有点像小朋友一样,有点炫耀地展示自己的照片。
她有了新的人生了。
平安低下头,照片上,母亲脸上依旧带着笑,望着镜头的方向,她站在一群人中,不再孤单。
平安摸了摸照片上母亲的地方,她知道的,知道自己的母亲很好,她善良勤劳,只要这个世界愿意看看她,就会知道她有多好。
另一边,年英收到了消息,让她插播一天今日新闻。
“运输队进城了。”
她觉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们完成了。
她走到了窗户旁,大雨中,是背着粮食络绎不绝的人。
没有一个人觉得粮食能送进来。
可是他们就是做到了。
“有好消息!快点播出去!”李老板拿了一份电报过来。
路边的大喇叭里传来了一个喜悦的声音——
“现在再插播一条最新消息,川粮到了上海了,粮老虎们已经被抓了。”
广播站里,年英擡起头,就看到李老板举着一个牌子,像个小孩子一样蹦了起来,示意她看牌子。
年英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铿锵有力地补充道:“新中国对危害国家,危害人民的事情绝不姑息!”
李老板又弯下腰再写了一句,高高地举了起来,他想要所有人都看到这句话。
年英继续念道:“与人民作对的人终将会走向灭亡!”
物价要稳定下来了。
这一天晚上,年英找到了平安。
年英眼里燃起了新的光,她拉着平安的手轻轻颤抖。
“平安,如果我说我不想宣布工厂倒闭,你会支持我吗?”
平安回过头,看向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所有人都在努力,没有人容易,这些粮食是靠人工运进来的,大雨毁了路,车子进不来,他们说是个奇迹。”
“上海的粮价也稳定了下来,没有人看好这一切,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切,可是这一切依旧发生了。”
她的心脏因为这个新世界不断创造的奇迹而颤抖。
“他们创造的这个奇迹也能够把物价压下来,到时候咱们的机械厂也有可能奇迹般地活过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可能我们的日子会苦一点,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你所有的意见我都会慎重考虑,一旦厂子缓过来,我会给你开一个单独的部门,让你专心做研究。”年英越说越激动。
平安看着她,突然笑了。
“我没有准备离开,我知道你会想明白。”
年英有些惊讶,看向她,似乎在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怎么选择,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这个新世界值得。”
大雨中,平城的人打着伞,端着热水,还有人拿着干粮,迎接背着挑着粮食进来的人们。
这些人顶着大雨,翻过大山,她们弯着腰,弓着背,一步一步地背来了稳定人心的希望。
道路两边,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米行张老板铁青着脸,看着这堪称奇迹的一幕。
此时,广播正在播放着义勇军进行曲,那激昂的旋律,提醒着人们这个新世界是无数人用血肉顶着炮火建立起来的。
这是无数人为之奋斗的新世界,在这片土地上,无数人为她流血牺牲,换来了她的自由,换来了她不用再跪着的尊严。
此刻,无数人在拼命让她强大起来。
只要走出去看一眼,看看那些为了这个新世界拼尽全力的人,看看她们脸上的汗水,看看她们望过来的笑容,没有人会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