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室里静悄悄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闻雪强撑着眼皮,从身旁的杂志架上抽下一本画册,翻看了几眼,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好放回去,从包里掏出手机。
重新开机。回到温暖的环境,电池恢复了百分之三十的电量,能勉强支撑一个小时。
闻雪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手指悬停在“孙赫明”这个名字上,迟迟没有落下去。
要不要彻底删了他呢?她陷入了纠结。
这跟删掉父母的微信不一样。父母顶多就是口头上的指责和谩骂,只要她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就对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但孙赫明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删掉所有联系方式,就可以假装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闻雪毫不怀疑,他会想尽办法报复她。保留他的微信,也许还有利于她及时观测敌情。
闻雪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点开了对话框。
孙赫明并没有发来新的消息,这让她不免疑惑。
如果红场上那个人真的是他,按照他的个性,此时不是应该得意洋洋地来炫耀吗?
炫耀他一出现,就把她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顺带再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威胁,例如“你死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之类的话。
现在,他的微信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意味着……
那个人不是他?
闻雪生出一丝侥幸心理。
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了?那不过是一个路人,长相有几分相似,恰好也是一副阴森森的表情,所以她就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焦虑和恐惧都是没用的,反而会在真正的敌人出现之前,将自己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闻雪退出了微信。
旅行才刚开始,她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下,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又等了两个多小时,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方寒尽牵着方春生走了出来,陈佳禾跟在他们身后。
闻雪急忙起身。
只扫了一眼,她就敏锐地察觉到,方寒尽的心情很不好。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乘电梯下楼,沿着来时的路走到校门口,一路无言。
气氛沉默得近乎压抑。
在等出租车的时候,陈佳禾轻声说:“学长,不用自责,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未来会怎么样,就交给老天爷决定吧。”
方寒尽轻嗯了一声,说:“这次真的谢谢你。”
“我就帮了点小忙。”陈佳禾唇角微扬,绽开了笑容,“还是谢谢罗教授吧,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你。”
方寒尽的眼神瞬间黯下来。他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的落寞情绪。
闻雪牵着方春生,静静站在两人身后。
出租车到了。他们陆续上了车,跟陈佳禾挥手道别。
方寒尽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力摁了摁眉心。
闻雪看得出来,他很烦躁,而这多半是跟方春生的病情有关。
她小心翼翼地把方春生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春生累不累啊?要不要睡一会儿?”
方春生点了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他的脑袋就垂了下来,窝在她的臂弯里,呼吸变得均匀而缓慢。
回到酒店时,还不到五点,吃晚饭又太早,出去逛逛又来不及,他们只好回房间休息。
闻雪慢慢弯下腰,把已经熟睡的方春生放到床上,脱下他的外套和鞋子,然后给他盖上被子。
她坐在床边,单手托腮,凝神看着他的睡颜。
小孩睡着时是最可爱的,哪怕是像方春生这样外貌有些奇怪的孩子,闭上眼睛,嘴唇微张,安安静静地像个小天使。
看了会儿,她将视线转向隔壁床,方寒尽正蹲在地上,将手提包平放在床上。
闻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其实,她在上车时就注意到这个手提包了,当时,她以为是送给洛维科夫教授的礼物,所以没有多问。
“春生的病历。”
方寒尽拉开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材料,按顺序在床上依次摆开。
闻雪不禁咋舌:“这么多?”
她走过去,俯下身逐一翻看,最左边那份病历还是手写的,页面已经发黄发卷,落款时间是2011年8月。
闻雪默默推算,那会儿,方春生应该才几个月大,带他去医院的应该是方家父母。
视线继续往右,各种诊断书、CT图、住院单、甚至还有一份病危通知书,时间是2013年年末。
方寒尽见她视线定住,脸色逐渐凝重,便解释道:“唐氏儿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各种疾病,那年他还不到三岁,得了肺结核,差点没命。这张病危通知书还是我签的字。”
闻雪心里百味杂陈。
她擡起眸,对上他的眼睛,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方寒尽苦笑了下,继续说:“你之前说过,我对他没有感情,之所以抚养他,是为了报答父母的恩情。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感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也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就产生了情感的连接。我跟春生的情感连接,也许就是在签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要对病床上这个小生命负责。
从今往后,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闻雪复上他的手背,用力捏了捏,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低下头,继续看病历。
粗粗看完后,她忍不住感叹:抚养一个唐氏儿的辛苦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这里有多少份病历,也就意味着方寒尽带方春生跑过多少趟医院,做过多少次检查、治疗、康复训练,经历了多少的艰辛和无奈……
他的生活都被方春生填满了,那他自己呢?他该怎么工作?怎么结识新朋友?怎么谈恋爱?怎么设计和建设未来的人生?
闻雪突然有些伤感。
她想到了自己。归根到底,她跟方寒尽一样,都是被亲情这跟锁链拴住的鸟。
不同的是,她是被迫的,而方寒尽是主动选择的。
但伤感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马上就被一件更重要的事取代了。
“刚刚你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不太好。”闻雪看着方寒尽,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是不是春生的诊断结果不太理想?”
方寒尽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用力搓了搓脸,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把春生的病历和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给洛维科夫教授看了。他说,春生的激素水平、身体机能、发育程度,比一般的唐氏儿还要差,而且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岁前必须做手术解决这个问题,不然,很可能……”
他喉中一哽,缓了缓呼吸,继续说:“可能活不到平均年龄。”
闻雪嗫喏道:“平均年龄是……”
“16岁。”
闻雪的心重重一沉,下意识看向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
他睡得很安稳,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轻微起伏,仿佛尘世的所有烦恼与病痛都与他无关。
所以,她很难将这个美好安宁的画面跟方寒尽的讲述联系到一起:
“……就勉强活到成年,30岁后也会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此外,他们得白血病的几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
默了很久,闻雪别过头,拭去眼底积蓄的泪水。
她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
方寒尽心里很清楚他要承受的是什么——失去自我和自由、无底洞般的治疗费用、时刻的提心吊胆,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
在他扛起这个包袱的第一天,他就知道。
—
暮色时分,天空又下起了雪。
方春生还在睡。两人便没有叫醒他,下楼去咖啡馆点了份便餐。
落地窗外,街道空旷安静,看不见人影,只有一排车停在路边,车顶覆满了雪。街灯洒落一束昏黄,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主菜还没上桌。闻雪轻轻晃动着高脚杯,不时擡眸瞥一眼窗外,跟方寒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她忽然想起陈佳禾之前说的话,一时按捺不住好奇,问:“你大四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吗?”
方寒尽愣了下,蹙眉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茫。
闻雪解释道:“陈佳禾说,她很为你惋惜。你那么优秀,大四的时候,本来可以……她没说完,我也没继续问。”
“噢。”方寒尽眉眼平展,很快,又笼上一层郁色。
他抿了口红酒,淡淡地说:“她可能是想告诉你,我大四那年,本来已经保送了研究生,但是因为家里那些事,不得不放弃。”
闻雪抿了抿唇,突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问的。
明知回忆里都是伤心事,都是满满的遗憾,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屡次揭人伤疤呢?
看她一脸凝重的表情,方寒尽笑了笑,语气很平静:“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挺对不起我的老师的。大学期间,他一直对我很好,带我做过几次项目,我申请保送本校,也是为了读他的研究生,只可惜后来……”
他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
闻雪想到了什么,“就是陈佳禾说的罗教授吗?”
“对。”方寒尽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罗教授知道我家出事了,欠了很多债,给我介绍了很多赚钱的活儿,毕业这些年,他也一直很关心我,这次能约到洛维科夫教授,也是他在中间牵线搭桥。”
闻雪发自内心地感慨:“能遇上这种老师,真好。”
方寒尽一口气饮下半杯红酒,苦涩的味道从舌根一直蔓延上心头。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他仰起头,笑容淡去,转为深深的落寞,“人在落魄的时候,最不愿面对的,是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
闻雪心里充满疼惜,很想去抱抱他。
她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方寒尽,相信我,你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方寒尽笑了下,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杯,自嘲道:“我就没起来过,何来东山再起?”
闻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眼神真挚得近乎虔诚,“你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还完了一百多万,已经很厉害了!换做是我,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方寒尽终于擡眸,迎上她的目光,“你对自己的能力有误解。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别小瞧自己。”
闻雪认真地说:“你也是啊,别小瞧自己。你已经站在人生的谷底了,以后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上走。”
方寒尽没接话,只是看着她笑。
服务员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聊天,主菜被陆续端上桌。
闻雪点的是烩牛肉和红菜汤。她闷头吃了会儿,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哎,话说回来,”吃到一半,她又擡起头看向方寒尽,眼神充满了求知欲,“你到底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啊?”
方寒尽叉起半根熏肠,慢悠悠地吃着,半晌,才讳莫如深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商业机密,能随便外传么?”
闻雪嘟起嘴,眼巴巴地望着他,语气充满了哀怨:“我还背负着二十万的巨额债务呢。大哥,有钱一起赚呗。”
方寒尽终于笑了,“好吧。”
他放下叉子,慢慢回忆道:“一开始,罗教授给我介绍了几个学生,他们想去国外留学,但是英语不够好,所以我帮他们准备申请资料,写简历,准备面试……总之,就是利用了英语优势和信息差,赚取中介费。后来,他又把我推荐给一家中介公司做外包,主要做留学申请、海外移.民、外海劳工等业务。”
闻雪不禁疑惑:“那你的佣金岂不是要被中介公司分走一部分?你干嘛不自己开一家公司呢?”
方寒尽耐心解释道:“我得照顾春生,精力和时间都不够。做外包,时间上会比较自由。”
闻雪思考片刻,仍半信半疑:“这样就能赚到一百万?”
方寒尽不紧不慢地咽下食物,拿纸巾擦了擦嘴,才回答她的问题:“做外包的同时,我还在亚马逊上开了一家店。”
“……”闻雪彻底懵了。
方寒尽居然会开网店?完全看不出来。
而且,现在开网店还能赚钱吗?据她所知,国内最著名的电商网站,每种类型的网店都饱和了,新人想挤进去分一杯羹,很难吧?
方寒尽猜到她想问什么,主动传授经验:“因为国内制造业比较发达,劳动力廉价,产品成本更低,所以把国内的小商品卖到国外,中间可以赚几倍的差价。”
闻雪很快理解了这个盈利模式,但仔细一想,仍然觉得困难重重:“那你的仓库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物流成本应该很高吧?国外的快递也这么四通八达吗?”
方寒尽笑得耐人寻味。
“其实很简单。我不需要仓库,也不需要物流。”
他高深莫测的语气,不疾不徐的语气,让闻雪心里直痒痒。
“国内有些网站专门做批发生意。我的网店接到国外客户的订单后,马上去这些网站下单,由他们直接寄货到国外的地址。至于快递费,要么由客户另付,要么包含在商品的价格里面。我就赚取中间的差价。”
闻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这么简单?”她挠了挠脑袋,感觉难以置信,“简直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啊。”
方寒尽笑着点点头,默认了她的评价。
闻雪愣了半晌,才想起饭还没吃完。继续吃,味同嚼蜡。
烩牛肉不香了,红酒也不甜了,什么都比不上赚钱来得爽。
方寒尽很快吃完,又喊来服务员,点了份牛肉烩土豆,打包带给春生吃。
在等餐的时候,闻雪问了个涉及隐.私、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你这家网店,要多久才能赚够二十万?”
方寒尽瞥她一眼,“按照去年的盈利额来算的话,不超过三个月。”
闻雪眼睛倏地亮了,像两盏小灯泡。
看到她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发家致富指日可待,方寒尽觉得有必要给她降降温,以免她头脑一热往里冲,结果撞个头破血流。
“这条财路呢,现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可以预见的是,跟风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
闻雪闷闷地“哦”了一声,眼里的热情熄灭了一半。
方寒尽继续打击她:“而且,许多商家钻了网站的漏洞,开始刷单、买好评,买水军、找营销号写软广,都是一些在国内玩烂了的招数,在国外玩得风生水起。大家都这么做,你不做,就会被踩下去。”
闻雪越听越郁闷。
明明是些下三滥的不正当竞争手段,怎么还发扬光大到全世界了呢?
没过多久,服务员端来打包好的饭菜,放在桌上。
方寒尽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闻雪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
“所以啊,小姑娘,人生在世,每条路都不好走。”
闻雪站起身,仰头看着他,眼睛又恢复了神采。
她弯起眸子,笑着说:“这点困难算什么?你这么厉害,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方寒尽唇角上扬,正要调侃几句,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叮声,清脆响亮。
他瞥了一眼闻雪的上衣口袋,提醒道:“你手机。”
“哦。”闻雪没多想,掏出手机。
下一秒,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手机像烫手山芋般,被她扔到几米开外。
“怎么了?”
看着闻雪瞬间惨白的脸色、空洞战栗的瞳仁,方寒尽隐约猜到了几分,心脏倏地揪紧。
他快走两步,从地上捡起手机。屏幕摔碎了,但不影响使用。
蛛网般的裂纹中,他看到孙赫明的名字,下面是一条新的微信,确切地说,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闻雪仰着头,弯眸含笑地望着方寒尽。
旁边的桌上,放着两只空的红酒杯,还有一份打包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