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晚的雪,红场周围银装素裹,冬青树像撒上了一层糖霜。
在一片皑皑白雪中,五彩斑斓的圣瓦西里升天教堂格外抢眼,别具特色的洋葱头屋顶上覆盖了一层薄雪,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从北门进入红场,闻雪手上的相机就没放下来过。她东奔西跑,找各种角度取景,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又蹲着马步,甚至还试图爬到墙角的树上去取景,最后被方寒尽哭笑不得地拉了回来。
“不就是拍个建筑,你怎么搞得像狗仔偷拍一样?”
“你不懂。”闻雪斜瞟他一眼,语气有几分傲娇,“我们搞艺术的,就是要追求极致。”
方寒尽啧啧两声。
他突然想起刚上车时,闻雪特意下车擦干净车窗,理由也是“为了拍照好看”。
其实,他很早就注意到,她好像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唯独对摄影有无限的热情。
此时的她,是如此鲜活生动,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刚上车时死气沉沉的她判若两人。
大教堂敲响了钟声,厚重悠远,在阴沉的天空中久久回荡。
闻雪终于停下来,低头查看拍摄成果。
方寒尽走过去,提议道:“闻大摄影师,咱们能进去参观吗?你看看春生,都快冻傻了。”
方春生正蹲在地上捏雪球,听到自己的名字,懵懵地擡起头,一张小脸冻得惨白。
“好啊。”闻雪欣然同意。
三人正要去教堂入口处排队,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望着闻雪:“要不要给你拍张照留念?”
闻雪摇摇头,反过来问他:“你们呢?不拍一张吗?”
“不用,我不喜欢留影。见到漂亮的风景,记在脑子里就行了,记不住的,拍下来也没意义。”
闻雪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又不免惋惜:“总得留下点证据,证明咱们一起来过这里。”
方寒尽想了下,提议道:“要不咱们拍个脚印的合影?”
闻雪眼睛倏地一亮,这个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他们找了片空旷的雪地,擡起脚,缓慢、郑重地踩下去,松软的雪在脚底下发出咯吱轻响。
方寒尽留下的脚印沉稳大方,闻雪的秀气纤瘦,方春生的浅淡小巧,三双脚印聚在一起,拼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人”字。
闻雪俯下身,举起相机。
在她头顶上方,方寒尽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拍了一张。
他的心口暖意融融的,像是被温泉浸泡着,一颗心快乐又轻盈。
他想,也许此刻,她跟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这三双脚印,像极了一家三口。
—
参观完教堂和博物馆,出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方寒尽正想找个地方吃饭,手突然被方春生用力扯了下。
小孩激动地跺着脚,手指着不远处的古姆百货商场,仰头看着方寒尽,一脸热切地恳求。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有一座旋转木马。冰天雪地里,旋木的顶盖上缀着五彩的灯带,灯光璀璨夺目,下面的木马一起一伏,缓缓转动,如童话般唯美梦幻。
闻雪看了都忍不住心动,更不用说小孩了。
方寒尽看出她的心思,问:“想坐吗?”
“嗯!”闻雪和方春生拼命点头。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冲那边扬了扬下巴,“走吧。”
旋转木马外等待的人还不少。他们排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登上“宝座”。
闻雪挑了匹系着蝴蝶结的白马,在最外面一圈,方寒尽抱着方春生共乘一匹金色的马,位置靠里,与她并排而列。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彩灯闪烁,流光四溢,闻雪驾着小马起起伏伏,如在海浪里翻涌。
红场周围的建筑群也跟着旋转起来,红色的博物馆,金色穹顶的教堂,气势恢宏的克里姆林宫,像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
闻雪兴奋地转过头,看见方寒尽举起手机对准了她。
她平时很少拍照,一时竟有些紧张,不知该摆什么姿势,最后只好双手高举,比了个V字。
方寒尽绷不住笑了,一个字点评:“傻。”
闻雪收回双手,冲他做了个鬼脸。
音乐声太大,方寒尽的音量也擡高了几分:“你笑笑啊。”
闻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方寒尽放下手机,惋惜地叹气:“白长一张这么漂亮的脸了。”
闻雪嘀咕道:“我又不喜欢拍照。”
“那是因为以前没有人给你拍。”方寒尽把手机塞进兜里,向她伸出手,“现在你有了。”
他的手悬停在空中,手心向上,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等得不耐烦了,还轻轻扬了一下。
闻雪弯起唇角,慢慢伸出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仿佛有轻微的电流穿过,她的心脏也跟着震颤起来。
也许旋转木马真的有魔法。它让时间慢了下来,让大人变成了小孩,继续做童年没有做完的梦。
只是,闻雪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梦,醒得比别人都要早。
音乐接近尾声时,她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面容狰狞,眼底布满乌青,阴鸷的目光迸发着恨意。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闻雪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在笑。
直到木马缓缓转到另一侧,她突然寒毛直竖,心脏紧缩成一团。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慌不择路,扑通一声摔倒在台上。
周围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恍惚间,闻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趴在台上,迟钝地转过头,看到方寒尽纵身一跃跳下马背,闪身躲过了几辆旋转而来的木马,飞快地冲过来。
“闻雪,怎么了?”她听到他焦急的声音。
闻雪微微擡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嗫喏着:“他、他在这儿,我看到了……”
方寒尽心头一紧,迅速擡眼,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并没有发现疑似“他”的身影。
台上太危险。音乐还没结束,不停地有障碍物转过来。他搀扶起闻雪,沉声道:“先下去吧。”
他把闻雪扶到出口处安置好,等音乐一停,就大步冲到台上,将吓得脸色煞白的方春生抱了下来。
“对不起,刚刚把你一个人扔在上面。”他轻轻拍着方春生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别怕,现在没事了。”
方春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问:“姐姐怎么了?”
“她没坐稳,一不小心就摔了。”方寒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回到台下,方寒尽找到闻雪,将她带到一处避风的墙角。这里是古姆百货的侧面,少有人经过,便于他们隐蔽和观察。
方寒尽将闻雪抵在墙上,回头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将目光转向她。
他谨慎地问:“你确定看见他了?”
闻雪紧张地点头,“是他,我不会看错的!”
方寒尽眉头紧蹙,回忆着说:“但是我刚刚找了一圈,没看见他。”
闻雪咽了咽唾沫,“你不知道他——”
“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方寒尽打断她,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跟他做了三年同学,你忘了?”
闻雪愣了几秒,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他现在的变化挺大的……”
“那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方寒尽语气笃定。
当年,孙赫明用火锅热油泼班主任时阴冷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方寒尽的脑海里。
有的人,不管容貌怎么改变,藏在骨子里的卑劣与阴险是不会变的。
心是黑的,就会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质,不管再怎么伪装,依然让人不寒而栗,避而远之。
闻雪安静下来,她知道方寒尽在思考。
约莫半分钟后,方寒尽猛地想到什么,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事发前,他给闻雪拍了几张照片。孙赫明如果藏匿在周围,也许会入镜。
他翻出照片,一张张放大,仔细查看闻雪身后的一张张脸。
“他穿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闻雪不得不重温那惊悚的一幕,“好像是……深色的羽绒服,没有戴帽子或围巾……哦哦,”她猛然记起了什么,激动地睁大双眼,“他的兜帽上,还一圈浅灰色的毛。”
“找到了!”方寒尽把照片放到最大,找到一个只露出侧脸的人影。
他把手机递给闻雪,“是他吗?”
闻雪凑近屏幕,看了半天,始终不敢确定:“看不太清……”
衣服特征对得上,可是面容太模糊了,只能隐约辨认出是个亚裔面孔。
方寒尽思忖片刻,提议道:“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下午你就待在酒店别出门。”
说完,他牵起她的手,正要离开时,胳膊突然被拽住了。
闻雪眼里藏着恐惧,压低声音问:“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查到我的行踪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碰上他了?”
方寒尽摇摇头,冷静地逐条分析:“我不这么认为。首先,你还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其次,就算是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的行踪。
我认为,你碰上他纯属偶然。因为外地游客来到莫斯科,一定会来红场,就像去上海旅游,一定会去外滩一样。所以,他很可能是办好签证后,直接飞到莫斯科,在这里守株待兔。
你现在住的酒店,不是之前预定的青旅,他肯定不知道。不过,你之后几天的行程可能要改一下,不要单独行动,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待在酒店。”
闻雪感觉浑身力气被一点点抽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笼罩着她。
“那我也不能一直躲在酒店啊……”她无力地揉了揉额头。
好好的一趟旅行,莫名变成了亡命之旅。那个狗男人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呢?
方寒尽把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声音温柔中透着坚定:“那你就别跟我走散了。我们在一起,你就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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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计划,闻雪今天要在红场逛一天,然后去体验一下莫斯科的地铁,现在不得不提早结束行程。
方寒尽叫了辆出租车,跟司机报了个地址。
车子一脚油门冲出去,红场很快被抛在身后。
闻雪转过身,紧紧盯着后窗,警惕地观察每一辆车。有几辆出租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里面的人面目不清,每一辆都很可疑。
出租车匀速行驶了十几分钟,开始减速准备靠边停时,方寒尽又对司机说了些什么,还塞给他一张大面额卢布。
司机收了钱,没有多问,又是一脚油门继续开车,绕着莫斯科主城区走走停停,最后绕到了郊区。
直到身后的道路空空荡荡,一辆尾随的车都没有时,方寒尽才报出酒店的地址。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下了车。
酒店大堂里,一行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个个都是冷白皮、高鼻梁的陌生面孔。闻雪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房间躺了会儿后,她决定下午跟方寒尽一起去医院。
一个人待在酒店,容易胡思乱想。门外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疑神疑鬼,精神高度戒备,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崩溃。
至少,跟方寒尽在一起,她是绝对安全的——这是他的承诺,她愿意相信。
这世上,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值得信任,那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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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医科大学离酒店不远,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他们从正门进去,道路两旁高大的乔木只剩下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雪覆在枝头,不时簌簌地落下。
走到底便是学校的主教学楼,这栋建于上世纪初的大楼在战火中幸存了下来,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和学术的庄严肃穆。
电梯直上九楼,走廊尽头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主动迎上来,与方寒尽握了握手,笑道:“学长,好久不见。”
方寒尽微笑望着她,“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闻雪,跟她介绍道:“这是陈佳禾,是我低一年级的学妹,现在在莫斯科留学。这次是她帮忙,才能顺利约到洛维科夫教授。”
闻雪腼腆地笑了下,与她握了握手,做了个自我介绍。
陈佳禾细眉亮眼,留着齐耳的短发,清秀中透着一股干练。她跟闻雪微笑着点点头,又蹲下身,跟方春生打了个招呼。
简单的寒暄过后,她提醒方寒尽:”洛维科夫教授就在办公室,我带你们进去。”
推门进去,是一间等候室,正对门的办公桌后坐了一位中年女性。陈佳禾走过去,跟她交谈了几句,女人起身,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方寒尽回过头,对闻雪说:“我带春生进去,可能要一两个小时。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嗯,放心吧。”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合,方寒尽几个人进去后,没过多久,陈佳禾就出来了。
靠墙的位置有一排座椅,闻雪就坐在那儿,不玩手机,也不睡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陈佳禾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两人轻声聊了起来。
闻雪问:“这个什么洛、洛维科夫教授,是不是很有名啊?”
陈佳禾笑了下,“他是儿童遗传学的专家,专门研究唐氏综合症的诊断与治疗,确实挺有名的。”
听她这么一说,闻雪心里燃起了希望:“那这个病,能根治吗?”
陈佳禾摇摇头,“这是基因决定的,治不好,只能通过后期的治疗、教育和训练,让这些孩子尽量……活得像个正常人吧。”
闻雪一时默然。
陈佳禾继续说:“所以,我挺佩服学长的,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
闻雪忍不住问:“你跟他关系好吗?”
陈佳禾失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上过俄语选修课,仅此而已。我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这次,还是他以前的老师托人联系到我,我又通过我现在的导师,找了几层关系,才约到了洛维科夫教授。”
弯弯绕绕的好复杂,闻雪只听懂了一件事:陈佳禾跟方寒尽并不熟。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事呢?”
陈佳禾淡淡一笑,回忆道:“那时候,方学长在我们学校还挺出名的,算是个风云人物吧,长得又高又帅,篮球打得也好,听说家境也不错,结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都挺为他惋惜的。”
每次回忆起来,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触碰那些伤心的往事。
闻雪不愿再一次掀开方寒尽的伤疤。
虽然他听不到,但是她会心疼,会抱怨天道不公,恨不得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孤立无援的男孩。
沉默了会儿,闻雪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在莫斯科留学,俄语应该很好吧?”
陈佳禾不明所以:“……还不错吧。”
“有个词,我只知道发音。”闻雪回忆着那天在出租车上听到的对话,鹦鹉学舌般模仿着方寒尽的口音,“巴德鲁嘎——”
“巴德鲁嘎?”陈佳禾重复了一遍,发音明显地道多了。
“对。是什么意思啊?”
陈佳禾笑了笑,说:“女朋友。”
闻雪顿时愣住。
过了会儿,她又想起另外一句:“阿娜妈呀巴德鲁嘎,是什么意思啊?”
陈佳禾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发音没错的话,意思应该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闻雪:“……”
她只知道,那天方寒尽在出租车上说的话,肯定是在蒙她,却不知道他的脸皮已经厚到这种程度了。
闻雪气得咬牙,决定等他一出来,就给他一个爆栗。
陈佳禾好奇地问:“你是学长的女朋友吗?”
“不是。”闻雪脸一热,赶紧摇头。
虽然吻也接了,胸也摸了,距离最后一步,只差一个恰当的时机,但是,她还没答应呢。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得逞。
陈佳禾唏嘘道:“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学长是个很优秀的人,如果能做他的女朋友,该多幸福啊!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唉……”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到“那些事”了。
闻雪的好奇心终于被勾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他家里那些事吗?”
陈佳禾叹了口气,“不止这些。大四那年,他本来——”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方寒尽探出了半个身子。
他看向陈佳禾,眼里没什么情绪,淡淡地说:“你能进来一下吗?教授说的有些词太专业了,我听不懂。”
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闻雪和陈佳禾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心虚。
陈佳禾站起身,扯了扯衣角,边走边嘟囔着:“你还需要我翻译啊?当年一起上选修课,你成绩最好,你都听不懂的词,我能听懂?”
“麻烦你了。”方寒尽站在门边,等陈佳禾进去。
门快合上时,他不经意擡眸,看了闻雪一眼。
闻雪冲他一笑。
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的心里有许多杂乱的念头,如野草般纷纷冒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