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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送快递 正文 第12章 遣散

所属书籍: 我在北京送快递

    11遣散

    我回忆起2019年的春节前夕,M站长辖下的三个站点共二十多个快递员,一起在西上园一家小餐馆里吃了顿年饭。和S公司的那次聚餐相比,这顿饭吃得有点儿寒酸,点的都是很普通的菜,味道也一般。餐馆藏在一条胡同里,不是在大路边,生意明显不好,当时除了我们两桌,店里再无别的客人。不过当时我刚加入品骏,对新的工作环境比较满意,和几个同事也相处得不错,所以相对而言,吃到些什么没那么重要。在那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叫X哥的片区经理赶来出席,他是M站长的上一级领导。在这种场合,领导一般要讲些振奋的话,给大家打打气。X哥确实也讲了,语气很振奋,但内容却让人听了泄气。他说春节过后,唯品会的订单不再全部交给品骏配送,部分第三方商家会自行发货,但是退货揽收仍然全由我们负责。当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唯品会决定放弃品骏快递后,分几步走的过渡方案:先逐步让第三方商家自行发货,测试可能遇见的问题并改进,然后再把自营订单交给S公司配送。X哥接着又说:“过了年之后,唯品会订单的派送费会调低0.2元,那么我们就要更多地去收件,收入自然就提高了,大家说对不对?”领导当面这么问,大家自然都附和了,何况我们正举着手在碰杯,谁会这时候说不对呢?不过X哥的逻辑,傻子都知道是错的。虽说X哥挤出一脸眉飞色舞的表情,仿佛来向大家报告天大的喜讯,但在我们无产阶级的心里,对于资本家的种种行径,始终保持着万年不变的冷淡和警惕,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后来,大概在2019年六七月份的时候,公司又再次把派件费调低了0.2元,这次就没有任何人来通知我们了。

    不过,2019年唯品会的业务倒是蒸蒸日上,公司投入了很大的宣传力度,包括在一些热门网剧里安排植入广告。这使得起码在上半年,虽然失去了一些第三方商家,但我们的派件量并没比前一年下降,相反还提高了一点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都没有料到,品骏快递会在年底解散。我们当时还以为,唯品会既然在快速发展,就不会抛弃嫡系的品骏快递。

    到了10月,S公司开始接手自营订单的配送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们的工作量迅速地减少。不过S公司也不是一下子把业务全接过去,唯品会安排了一个多月的缓冲期,按比例逐步地把订单从品骏转移到S公司。这时候情况已经昭然若揭,不过公司还不承认,还给我们发安抚短信,劝我们不要听信社会上的传言,等等。总的来说,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和同事们都情绪稳定、心中踏实。毕竟在北京,快递和送餐工作很好找,东家倒了我们就换西家,只要肯干,不可能饿死,而我也不像2018年初刚来时那么战战兢兢了。

    我们自嘲成了“没妈的孩子”,唯品会的订单在一点点地被S公司蚕食,像当当网那种大客户也终止合作了。随着公司一步步地关停业务,我们的工作量也一天比一天减少,经常下午两三点就能下班,甚至连“双11”也只忙了四五天。年底的工作不好找,但大家好像并不着急,都说等过了年再说。似乎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氛围笼罩着我们所有人,尽管我们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当时还没有人会料到,因为即将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来年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但相比于去找新工作,我们更关心的话题是公司会补偿多少钱,为此每天都要兴致勃勃地讨论一番,大家都对未来怀着殷切的好奇与憧憬。

    公司最后公布的补偿方案是“N+1”。我的工龄是14个月,因此将得到两个半月的工资补偿。此外还有另一个选项:因为唯品会和S公司新建立了合作关系,我们这些被遣散的品骏快递员,可以平移到就近的S公司站点入职,保留原先的工龄并续交五险。但是那样就拿不到补偿金了。我原本是从S公司出来的,很清楚S公司不适合我,此时自然不会回去。我的几个同事也不想去S公司,他们说:“就算是去S公司,也得拿了补偿金再去。”实际上他们都没考虑过S公司。

    我们在岗的最后一天,是2019年的11月25日。我记得那天每人只有一两个快件,送完之后,我们回到站点拆了货架,把公司要回收的杂物都打包好,然后在助理的指导下填完了离职表。做完这些以后,助理告诉我们,一会儿有S公司的人过来招募我们。因为我们是熟手快递员,对周围的片区很熟悉,在S公司看来,我们要比从社会上招聘的人靠谱得多。但是我们都对S公司不感兴趣。尤其是我,很担心来的人会是L经理,因为他是S公司梨园地区的负责人,他的办公室离我们站点还不到一公里。无论如何,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这种情形下和他见面。所以我和大家一起提前走了,只留下助理一个人在站点里等候。他无助地问我们:“你们都走了,一会儿S公司的人来了我说些什么呀?”

    在品骏最后的那段日子是轻松的,来自工作的压力似乎全部消失了,干活儿的时候也不再心急火燎。早上我们装好车后,甚至还聊会儿天才出发。在这之前的一年多里,我每天都按固定的路线派件——新城阳光、孙王场、金成府、玉兰湾、京通罗斯福广场、金成中心、家乐福、瑞都国际中心、瑞都国际北区、瑞都国际南区、弘祥1979文创园、东郎影视产业园、旗舰凯旋、海通梧桐苑——这对我来说是最合理也最高效的顺序。有些时候,甚至我不按这个顺序就无法完成当天的工作。

    但现在我可以试着反过来走,尽管会多耽搁些时间,甚至先跳过中间的一些地方——我反过来走的话,路过两个产业园时客户都还没上班——然后再折返回去。我的时间突然变得宽裕了,就像一个曾被人看不起的穷光蛋一夜暴富,我可以报复性地享受一下挥霍时间的奢侈。因为我被所谓的分秒必争压迫很久了,一直以来我的时间都是紧绷绷的,就像我的神经一样,只能左支右绌地应付工作。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从没见过早上八九点钟的海通梧桐苑和旗舰凯旋小区,而我在这些地方都工作一年多了。如今我到达每个地方的时间都和原来墨守成规的不一样,看到和感受到的也因此不同。事实上我发现自己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份工作——这不仅是习惯的改变,或者时间和空间的对应变化,而是不带目的性地、从一种我从前因为焦虑和急躁而从没尝试过的角度去观看事物——我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有天我在旗舰凯旋里送货,这是个我喜欢的小区,尽管它有些破落,但里面地方宽敞,居民不算多,环境很安静。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把快递三轮开进去,因此它是个对快递员友善的小区。

    那天我站在一个单元门前,正在门禁键盘上逐个地输入房号数字。不难想象,铁门背后的某个屋子里会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同时安装在门边的可视对讲屏会亮起来,我的头部或半身像出现在屏幕里——视我站位的远近而定——正尴尬地盯着摄像头看,难掩焦急地等待着屋主的发落。这常常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我和屋主来说,彼此都是陌生人。屋主可能正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对此安静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甚至这可能是一个刚上完夜班、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铃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生活,于是他皱着眉头,恼怒地走到屏幕前,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我的经验里,多数屋主在门禁对讲机里的语气都是恶狠狠的了。

    那天我揿响的是一户101房的门铃。那个单元有六层,每层两户,从单元门进去几步远,左边就是101房,而右边隔着楼梯是102房。我清楚地听到急促的铃声同时在对讲机里和101房里响起,然后有一个男声问我是谁。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两层门,但他离我实际上只有几米远。在我回答了他之后,他就开始为我开门了。在他的可视对讲机上,有一个开门的按键,这个按键显然是机械式的,因为当他摁下去的时候,我能听到响亮的“啪叽”一声。我每天在这个小区送货,发现这里的门禁开关普遍存在接触不良的情况,经常要反复摁多次才能把门打开。也有些屋主大概厌倦了和这些按键周旋,在问过我是谁后,就亲自跑下楼来给我开门。

    可是这次我遇到的这位屋主,显然是个百折不挠的人,一个在原则上决不轻易让步的人。他很清楚这个按键时灵时不灵,因此他没有奢望事情会一蹴而就。他一上来就疾风骤雨般地连击按键,于是对讲机里传出一阵连绵而密集的“啪叽”“啪叽”声,好像有一群小鸭子边拍打着翅膀边扑向水里。由于他在不懈地努力着,我只好尽力地对着镜头绽放出包含着鼓励和期待的微笑。这样,当这位藏身幕后的爵士鼓手边打着鼓点边看向屏幕时,就会感到自己的付出无疑是值得的,有人正被自己的努力所感染,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迎接那个高潮的到来——也就是门被打开。于是他似乎变得更有干劲了,一倏忽的停顿是为了给接下来更猛烈的敲击作铺垫,精彩的段落恰到好处地带出更精彩的段落,而更精彩的段落向观众发出挑战,看看是观众被绷紧的神经能撑得更久,还是那因被压抑而迟迟不来的高潮能推延更久。

    作为这场精彩演出的唯一观众,尴尬逐渐爬上了我僵硬的脸庞。时间一秒一秒地淌过,我很难一直保持着从容自如的微笑。可是假如我这时突然不笑了,就要比一开始就不笑还糟糕得多。用一句现成的话来形容我的感受就是,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每一秒都好比一年那么漫长。半分钟过去了,接下来是一分钟——这到底有完没完?我哪怕入戏再深,也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屋主或许是在故意作弄我,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开门,并且为了惩罚我,他故意策划了这一出表演,旨在既不和我撕破脸,又能让我知难而退。这个时候,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比我本人更小,但无疑更诚实和无畏的人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你个傻逼就是走出来给我开门都用不了十秒,再看看你摁开关摁了多久!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令人宽慰地还存在着一些超越诸如优劣利弊、得失盈亏等向来被我们笃信的功利法则的价值信条;有些人因为各自莫名其妙的原因遵从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原则处世为人,并且也能获得一个安稳的立足之地,这让人愿意相信世界确实有可能变得更好。基于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博爱精神,我还是等到了开门的那一刻。我拉开门走进去,屋主已经守在家门口了。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顺带一提,四肢健全。我把他的快件递了过去,他接过并谢谢我。我礼貌地对他说:“您客气了。”

    日子开始过得轻松和惬意后,我试着和客户们相处得更好——尽管开始得有点儿晚,因为我即将要和他们告别了。对一些客户我是怀有感情的,虽然还算不上是朋友,因为我们对彼此所知不多。但也不仅仅是业务关系,我觉得我参与和见证了他们的部分生活:他们居住的环境、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宠物、他们各不相同的性格和待人接物方式以及在唯品会上的消费内容,等等。我尝试带着玩耍的心情,当然是善意地,用谦卑得过分的口吻和他们说话。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问他们几点回来,假如我等不了,我就说:“没有关系,我下班后给您顺路带过来吧。”实际上我并不顺路,我下班回家不经过所有我工作的小区。我专程多跑一趟,仅仅因为我心情好、时间充裕,还有些好奇:假如我不计成本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受宠若惊吗?

    事实证明只要我不在乎自己的工作效率,也就是说不计较付出回报比的话,那么几乎所有客户都很好相处,都懂得对我绽放真心的笑容。这证明了假如没有利害得失,这个世界确实可以变得和谐融洽。然而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用完我的所有时间。于是在下了班之后,我又重新拿起了书来读。我读了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这花了我近一个月时间。我读得很慢,有时读着读着分神了,我又回过头重读。然后我又读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两部书都是我从前读过但没读下来的。我已经有几年没读书了——不是完全没读,是读不了费力的——因为工作的缘故,我读不进去,而且也不想读。

    在工作的最后几周,我经常在送完所有快件后,坐到京通罗斯福广场里,打量逛街的人流和店铺里的售货员,看不同的送餐员跑过来跑过去。我打量他们的举止,揣摩他们的心情,我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被我观察时都是麻木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感受到,只是机械地动着,就和我之前一样。我还发现当我获知我很快就要脱离这份工作后,我的大多数感受都是正面的、美好的,我变成了一个比原来的我更好的人——最起码比在之前工作中的那个我更好——更温和,更平实,对人也更有耐心。这说明我其实讨厌这份工作,甚至讨厌所有我做过的工作。当我被迫去工作的时候,我很容易烦躁、怨恨、满腹牢骚,而且总是不公正地把我每天伺候的客户看得比真实的他们更自私自利、蛮不讲理和贪得无厌。

    当然我不总是个糟糕的快递员。相反,我除了不喜欢也不善于和客户沟通以外,其他方面我可能都是站点里做得最好、最认真负责的。我并非能力出众,主要是我从不多揽活儿——有的人为了多挣钱会吞下自己照管不过来的地盘,然后频繁地被投诉——也就是说,我的收入并非最高,甚至都不属于站点里收入高的那几个人之一。但是我觉得客户在评价一个快递员好不好的时候,很少会考虑到他收入高不高这个方面。

    在结束工作之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仅客户可见,告知了品骏快递的解散,还有我将不会再负责唯品会订单的配送。很多顾客在微信上给我留言,称赞了我的服务态度,并且感谢我此前长久的付出。这令我对自己的工作评价也随之提高了一点儿——此前我一直感觉自己做得实在糟糕。其中一个顾客说道:“你是我见过的快递员里最认真负责的。”——我对她的印象其实不是十分深,所以从没想过她对我的评价会如此之高。不过我相信她是真心诚意的,因为她和我已经没有业务往来,很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打交道,她没有必要违心地奉承我。所以我想可以用这句话来总结我这段快递工作经历,它并没有夸大其词:

    我曾经做得比一些客户见过的所有快递员都好。

    2020年7月30日初稿

    2021年8月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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