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越地(六)
搜查,上报,定罪……一连忙了好几日,等到江晏青终于闲下来回到使馆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南都震动,越国上层的官员们,早就闻着味疯狂向内打探。好在江晏青早有准备,所有相关的人都被他牢牢控制住,这座宅邸也被密不透风地看护起来。
一群人打听来打听去,什么都没听出来。
屋子里,宁桉倒是光明正大地看着情报。
江晏青坐在桌案前,取了折子快笔写着。最多不出三日,这折子就将跨过越国千山万水,出现在越帝的案前。
「外面都处理好了?」宁桉一手撑着脸,打了个哈切地问。
「牵扯到的官员全部都下了狱,」江晏青笔尖不停,「知道你身份的那些,都是牧劲等人的心腹,自然也在里面。」
「如果越帝来审,他们会不会说出来?」宁桉若有所思地问。
「不会,」这次江晏青停笔了,黑漆漆的一双眼眸定定地看着宁桉,两双眼睛对在一起,神色未明。
「我有办法让他们说不出来。」江晏青淡淡地说。
「…………」宁桉沉默片刻,半响嗤笑一声,「好吧。」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我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几日来,江晏青再忙,也每日按时回来替她施针疗伤,附带着的,还有一日三大碗的中药,也不知道掺了什么进去,竟然不难喝。
最开始两日还不显,也不知道江晏青是不是换了药方子。这日来,药效显著,宁桉先前时不时发晕发疼的症状都好得差不多了。
「把手伸出来,」江晏青取了块湿布擦干净手,毫不客气地拽过宁桉的胳膊,又小心翼翼地探了上去。
「好了七八成了,再过几日就可以不用针,喝药就成。」
「哦,」宁桉收回手,「你不是说最关键的药引子要到京城吗?」
她意味深长地问,「现在也这样?」
唰!
江晏青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他蹭地站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极大,又清又亮,神色间竟然有些委屈。
「宁桉,你怀疑我?」江晏青凝着声音问。
「是啊,」宁桉倒也半点不遮掩,耸耸肩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更是连自己的身世记忆都不知道,身家性命全系在你手上。」
「心怀戒备怀疑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江晏青:「…………」
他神色更沉,本就惨白的面色这下更加白得渗人,光影晃动间竟然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宁桉看。
「药引子在国都,你会和我回国都吗?」江晏青冷声问。
你这么气势汹汹的,语调倒是别抖啊。
宁桉心底不由得叹气,声音也软了下来,「我——」
她还没说出口,就被江晏青打断了,那人似乎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当初特意放我来越国,不就是想着赌一把利用我吗?」江晏青神色有些执拗,固执地盯着人。
宁桉:「…………?」
这又是什么事?我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我。」宁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怎么知道之前的她怎么想的。
最恐怖的是,联系这这几日大概了解到的事情,宁桉不得不承认,放人回来玩离间计搞卧底这事,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
不然,当初北砚郡的时候,满城兵马,她又大权在握,还能放跑一个人?
要再绝点,江晏青前脚医好时疫,后脚压入大牢,好像也不是不行。
这种好用的筹码,当然是握在自己手里好。
所以我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宁桉匪夷所思,江晏青直直地看了她两眼,冷哼了一声,抱起折子就往外走。
「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了!」他怒气冲冲。
宁桉:「…………」
啊?
就这?
宁桉说不出话来了,江晏青这底线,是不是要太低了点。
少吃一顿饭,还能饿死她不成。
江晏青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抱着折子,脚步飞快地穿过连廊,心乱如麻。
这半年来,他爬上别人一辈子爬不上的高度,自然也吃了别人一辈子吃不到的苦。
越帝喜怒无常,神经质一般地割裂,时而看着他连声哀嚎追忆江少景,时而戒备心起,万分狐疑昔年之事。
月娘死了,知道王怀事的旧部都被他杀了。那怕江晏青确信自己瞒得很好,也时常会在越帝阴翳的眼神下感到后背发麻。
与虎谋皮,真的能得到他想要的吗。
想到这,江晏青深吸一口气,停在廊下,这间使馆占地极广,院中奇花异草无数,明明分处两国,可有时候从某些角度看过去,竟然像是景朝郡主府的那间小院。
现在想想,当时潜入郡主府时,哪里会想到今天呢。江晏青扯扯嘴角,把折子放下。
北砚一别,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约定罢了。
当时心照不宣,现在又和个病人计较什么,江晏青叹息一声,心底嗤笑一句。
越活越回去了。
他站在原地回首,隔着重重飞廊,主屋内灯火通明,润白的娟窗纸上,隐隐约约透出人的身影来。
不应该生气的,江晏青心想,下次给她道歉吧。
***
另一头,宁桉收拾好烦杂的思绪,擡手取下发簪准备入睡。
屋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砰砰,」老者的声音在夜色里含糊不清,「公子,休息了吗?」
嗯?
宁桉一愣,披上外袍打开门。和前几日一样,门外提着灯笼的,是江府的管事。
江叔面色和睦,举了举手上的端盘,几碟精致的小菜和半碗粥摆在上面,香气扑鼻。
宁桉脑子一抽,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说今天晚上不允许我吃饭了?」
「嗯?」
江叔一愣,随后一脸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公子尤在病中,哪能不吃晚饭。」
「也没听公子说啊。」
公子,自然指的是江晏青。江叔是原本江少景的管事,江家出事后,就一直流亡在外,年纪轻轻的白了头发,后来江晏青重返越国,才把他救了回来。
整个越国,也只有他会惦念着,一直喊江晏青公子。
宁桉接过端盘,一时间心绪复杂。在吃食上,使馆内没人敢苛待她,几盘清爽减腻又不会冲了药性的小菜,配上熬得浓浓的鸡丝粥,夜里寒风一起,吃到胃里,刚刚好。
「江晏青呢,」她吃了两口,顿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少爷在书房里呢,官府来人,说要处理牢里的事。」
又出去了,这人还真是个卷王啊。宁桉咋舌,他不是才刚回来,前一秒怒气冲冲地离开,后一秒无缝衔接工作。
真不给自己半点休息的时间啊。
等等,宁桉突然意识到一点,前几天的晚饭,都是江晏青陪她吃的,今天两人吵架了,自然不行。
「他吃饭了吗?」宁桉问。
江叔愣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苦闷来,「还没呢,少爷和先老爷真是一点都不像,忙起来,连饭都想不着吃。」
这点宁桉倒是知道,她看的杂书里面,有一本当笑话一样讲了,江少景好美酒好美食,天塌下来都没吃饭重要。
有一次,他和还是太子的越帝论事,论到一半突然消失不见,等越帝找到人了才发现,这人早就好酒好肉地吃上了。
当真是一到饭点,半点不耽误。
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她摆下碗擦擦嘴,主动问江叔,「厨里还有饭吗?」
「有呢有呢,」江叔本就因为担心他一个年轻公子哥吃不饱,又在病中吃了就吐,时时刻刻在厨里备着餐食,只是前几日从来没派上用场过。
「小公子想吃什么?」他欣慰地问。
「这个,这个,算了这些全来一份,打包好了我给江晏青送去。」宁桉犹豫了半响,一挥手全指了一遍。
江叔诧异一愣,又连忙动作飞快地指挥着人取了东西,随着漆器餐盒一起来的,还有一碗药。
宁桉喝了以后问,「这里面和最开始的,是同一副药吗?」
最开始那几天她脑袋晕,嘴里喝东西自然也没味,药喝着和喝水一样。后来好了,也分辨不出具体有什么药来。
江叔倒是不瞒她,摇摇头,「不是,有味药名贵,要从京里运来,日夜兼程地赶着送,也是这两日才到。」
怪不得这几天好了这么多。
宁桉点点头,心底叹气。怪不得江晏青不想知道答案。
他早就明白,自己不会去京都。
身为景国的郡主,她早就因为百家报等事被越国高层注意到。哪怕眼下江晏青重新弄了易容,可贸然前去越国京都,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假若她被抓住了,那两军交战,她就是限制景帝的筹码。
将军爹,公主娘,外加皇帝舅舅富商姑姑,这般显赫的身世,那简直是金窝窝。
宁桉猜测,失忆前的她,估计也没想到要到越国京都去。
这样一个国家,从基层瓦解,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药在口中泛起细微的苦涩,宁桉放下碗,端起漆盒,踏着夜色向书房走过去。
书房门没关紧,半掩着,宁桉从缝隙看过去,正巧看见江晏青坐在案前,头也不擡地处理着公文。
他没带斗笠,顺长的黑发被冠挽起,又在身后垂下披散在玄色官袍上,烛光亮起,照得人像是要被官服压垮。
「嗯?」
听见动静,江晏青疑惑地擡起头来。
宁桉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把漆盒放在桌上。
仔细打量两眼,这人面上竟然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了,看见她过来,眼底只有狐疑,不对。
宁桉眨眨眼,努力辨认出了那半点愧疚和不好意思。
愧疚?!
「对不起,」江晏青抿抿唇,开口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哈,」宁桉简直哭笑不得,她站在桌前,轻轻掐住江晏青微扬起的脸颊,「不是,你道什么歉啊?」
这人外面看着挺干脆利落手段了得的,怎么一回来,就变得这么乖。
江晏青眨着眼睛看她。
「好啦,我也和你道歉,不应该随便怀疑你的,」宁桉叹了口气,松开手把碟子取出来,「诺,有些人只工作不吃饭,傻。」
「为工作牺牲健康是这全天下最傻的事了,」宁桉坐下捧着脸看他安安静静地接过筷子,「快吃吧。」
「江晏青,」她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之前是不是存心利用过你……」
「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江晏青指尖绷紧,摇了摇头,「你就不怕是我利用了你。」
宁桉一笑,腹诽到就你这样哪里还要人主动利用,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主动为人排忧解难的。
江晏青睨她两眼,没好气又带着笑意地开口。
「你先努力努力,想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