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越地(五)
「大人,人已经控制起来了。」
宁桉站在风里,微微有些愣神,听着江晏青的下属和他汇报着。
这座矿场深藏在群山之中,周围被南都官府层层把控起来,普通百姓向来不会入内。今日,他们走得是一条隐蔽的小道,绕过外层的官吏,也因此得见真容。
漆黑的矿洞内,少许天光照了进去,微茫的灯火中露出一张张疲惫的,死气沉沉的脸来。石灰、飞尘……种种斑驳的物质覆盖在这些工人脸上,像是一张焊死的面具,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绝望,冲破层层皮肉,横生着闯了出来。
「这,这些……」
宁桉喉头哽咽一下,哪怕如此微弱的灯光,她也看清了,这些人身上穿的并非囚服,而是普通百姓所着的短打。
再一看,人群里被遮在深处的那几个身影,瘦削,矮小,一看就是少年。
不详的预感开始浮现。
「南都的矿脉贫瘠,向来挖数米才能得一点点矿来,」江晏青挥退了下属,站在宁桉身后说起来,「也因此,朝廷统计时并未把它算在内。」
「可再贫瘠,那也是有矿的……」宁桉喃喃出声,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没有意会江晏青的意思。
但现实就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短时间内牧劲搞不到足够的银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这座矿场上来,」江晏青叹息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眸间满是说不出的悲悯。
「这矿不正规,自然不能从牢里派死役来,所以,他们强逼了附近十余村落近百青壮年来,为他们挖矿。」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宁桉脑中轰隆作响,穿越过来,她从不以乐观态度看待这个封建王国,特别是越国这般离奇的制度下,百姓为鱼肉官吏为刀俎的情况,她早就在心底预演过千万遍。
可当真正看见这一幕,她还是笑不出来。
「大人,又死了一个。」有侍卫注意到他们,从洞里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对着江晏青微微地摇摇头,只喊了一句就沉默不语。
宁桉心头一跳,猛地拔腿越过那些沉默站着的人群,向深处跑去。
再深一点,煤油灯的后面,白布遮挡着一排排冷寂的躯体。
「呕——」
剧烈的腐臭逼得宁桉无意识干呕一声,她脚底一软就要俯下身去,被江晏青整个牢牢抱住,捧着脸塞一颗药丸进嘴里。
「宁桉,」江晏青沉沉地开口,「别怕,冷静点。」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只是开矿,这不应该!」
嘴里传来药丸苦涩清凉的味道,宁桉喉头发哽,声音紧紧崩成一条线,不可置信,「这么多人……」
几天前,她还在现代社会高楼大厦里衣衫靓丽地忙来忙去,几天后,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
纵然她甚至不认识这些人,可那种莫名的,物伤其类的悲悯还是将她整个摄住,逃避不能。
「…………」江晏青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好在宁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既然是偷偷采矿,连人都是拐来的,自然不会拨钱拨粮。也不用谈什么薪酬休息,家人就在身后,这些人只能被迫着,软着脚在一座近乎荒芜的矿脉里翻找。
他们没有粮食,也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只不过是漆黑矿洞里生长的青苔杂草,和天上零星的几滴落雨。
宁桉视线滑过那一具具尸体,白布包裹的身形,却像是一团火,灼烧了整个洞窟。
「没有年轻的……」
艰难刻苦的条件下,村民们开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护住幼苗。那些年少的,长年累月吃不饱饭饿得竹竿一样打颤的少年被他们护在身后。苔草,孩子先吃,雨露,孩子先喝,下矿,我们先下。
于是,甚至没有等到希望到来,就有一批长者,先死在了矿洞中。
「来到南都后,我就收到了这边的消息,」江晏青垂着头,看不出情绪地说,「可等我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来得及,控制住矿场的官吏。匆忙间甚至都顾不上把宁桉安置好,就要带着她急匆匆地赶来。
「对不起……」江晏青轻声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宁桉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空气进了肺里,却像是点燃了一把火,黑暗里少女的眼眸亮得惊人。
「整个南都官吏,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挟持控制百姓,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只有牧劲,只有曹闳几个人知道?
宁桉不相信,她无比鲜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讨厌这个国家,讨厌这个朝代。
恨不得它就这么分崩离析,挫骨扬灰。
「大人!」从矿洞外急急忙忙跑来几个侍卫打破洞内的沉寂,「冀州军已到,前来灭口的南都官吏们已经全部控制起来了。」
江晏青眼神凌厉,一把拽住宁桉,「走。」
出了洞,灰蒙蒙的天色下,一支装备精良的兵士手持长矛,牢牢地扣住一群皂衣打扮的官吏,摁在地下。
「呵,大白日里派人动人,当真是狗急跳墙了,」江晏青轻轻冷笑了一声,走上前一把拽住领头那人的官服,语调阴冷。
「牧劲拍你来这干什么?」
「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冰凉的刀锋早让小官吓破了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连声高喊,「是,是牧大人让小的带刀来,把矿场里面清理干净的!小人只是被迫的啊!」
「求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吧!」
「清理干净,嗤,」江晏青扬唇冷笑一声,不知道是笑人还是笑己,他松开手,看向翻身下马的兵长,「记下来,全部扣到牢里审,等陛下下命。」
早有副官在来时路上与兵长说明一切,他躬身跪地,只能看见身前人飘落的长纱,却也被那简简单单一个审字蕴含的冰冷杀意给吓住。
「是,是!」
兵士忙不叠地点头,一挥手,一批人扣着官吏们回城。另一批跑进了矿洞里,看着死人一样木愣愣站在原地的百姓,下意识就要去吼去拽。
唰——
冷刀一样的视线落在后背上,兵士浑身一颤,侧过身一打量,被那白纱长官看死人一样的目光吓住。
「蠢货!」兵长急急忙忙地一巴掌打上去,「这些都是百姓!又不是牢里的犯人,谁允许你这么拽了!」
「还不快把人背出去!」
宁桉看着这一幕幕,简直是在看一出荒诞得让人笑不出来的笑剧。
「江晏青,」她喊,「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江晏青沉默下来,半晌轻声开口说,「越帝暴虐,视百姓为自己拳中之物。牧劲等人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手底下养得狗偷走了家里的摆件,令人怒火中烧。」
「所以,南都官吏,一个都逃不掉,都得死。」
「你知道我是问什么,」宁桉垂下眼,略有些疲乏地开口,「说吧,我受得住。」
「…………」
长久的沉默,半响,江晏青才下定决心一般,垂着眼开口,「狗打死了,那些被别人碰过的,被玩坏的玩具……自然也得砸了。」
「干干净净的,才能让人忘记被冒犯的痛苦。」
「…………」
「呵,」宁桉突然讥笑出声,「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的社会,就像一条巨大而冰冷的食物链,遵循也只遵循着丛林法则。皇帝是食物链顶端,所有人都在他嘴下茍且偷生。
他看中了谁,谁就能一跃成为猎食者。猎食者间循序着严苛的等级区别,谁上前一步,谁就拥有无上权威。
至于底层的食草动物,谁在乎呢。
只要没有权势,女人就是浮萍,男人就是杂草,谁也不能获得解脱。
宁桉忽然怀疑起自己,从知道百家报这些事之后,她就明白了自己早就穿越了,眼下只不过是受困于脑震荡短暂失忆而已。
也因此,她对自带熟悉好感的江晏青充满了信任。可眼下,无可忽视地,江晏青是天子直臣,是这条食物链上最顶端的人之一。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信任吗?宁桉看向江晏青。
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眸对上,江晏青定定地看着她,药水带来不熟悉的面容,可任是熟悉的心撼,无论是喜怒还是质疑,在这双眼下,他无所适从。
「别担心,」江晏青顿了顿,擡手遮住宁桉的眼睛,「有我在,不会就这么让百姓死了的。」
「……」
回程不必再顾及着官吏,一群人快马疾行,气势汹汹地奔向府城。
在都督府里饮酒享乐的牧劲被人一脚拽开大门,他惊骇地擡眼,入目就是兵士锐利的寒甲和锋刃。
腥黄的尿水顺着官袍顺流而下,牧劲瞪大眼,被人拖拽到了府外,和曹闳跪在一起,不可置信地瞪着本该在使臣宅邸里的江晏青。
「你,你——」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大人!大人!」
牧劲涕泪纵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权利从冀州调兵来的,南都里只有眼前这位了。
「您再宽限我些时日,我,不,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冤枉啊,这都是曹闳那畜生做的,不管我事啊大人——」
「误会,」江晏青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白纱黑袍的官吏不露真容,只有黑漆漆一双眼现在外面,冰冷得像个怪物。
他一脚踩在牧劲的脸上,鼻梁骨碎裂的卡嚓声接连响起,令人头皮发麻,江晏青笑了笑,俯身轻声开口。
「牧大人有什么误会,到阴曹地府里面和死在矿洞里的村民说吧。」
「他们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您呢。」
「唔,唔唔——」牧劲痛得说不出话,面容狰狞着扭动挣扎,一旁的曹闳吓得三魂失了六魄,涕泪横流间竟然灵光一闪,想到另一个可以救他的人来。
他扑上前去,拽住江晏青的衣角,口不择言,「等,等等!你不能杀我,南都里还有一位使臣!我对使臣有恩,你不能杀我!」
「江晏青你不能杀我,那位有天珠,见珠如见人,有他在,你杀不了我!江晏青你杀不了我!」
天珠这两个字一出口,附近的兵士都下意识看了过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这南都里,竟然!
啪!
又是一声骨骼碎裂的巨响,兵长浑身一抖,下意识擡眼,却见那身形瘦削的官员擡脚一踢,曹闳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人踢到一旁,浑身上下肌肉耸动,骨骼碎倒。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响起,江晏青笑了笑,擡手一举,一颗被黑绳系着的,巧夺天工的珠子垂落。
「你是说这颗珠子吗?」
曹闳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捧着脸竭力摇头,「不,不可能,不可能!」
每颗天珠上都有独特的花纹,做不了假。
哗——空荡荡的街道上,兵士们跪了一地,扣着人不敢擡头看。兵长瞠目结舌地看着地板,说不出话来。
江晏青风名大盛,他们自然晓得,可,可他竟然还有天珠!
兵长一时间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来。
曹闳还在嘶嚎,兵长看见,那长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身进了都督府,取出一大叠折子信件来。
「全部关好了,」他翻着手里的信件向前走,「不,」江晏青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半点温度。
「和那些村民关在一起。」
兵长连声应是,心底已然明白。
有江晏青的态度在那,哪怕都知道人必死无疑,也没人敢薄待那些村民。
发了食物发了水,甚至还请了大夫来看病开药。眼下牧劲等人进去,自然不能享受这般待遇,他不是不给村民们粮食吗,那好,牢里也不用给他。
兵长扯着嘴笑了笑,后背发寒。
那些养回离力气的村民,和这些个罪魁祸首关在一起,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来呢?
要知道,那些死了的尸体……可也还在牢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