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惊变(完)
一想到这,宁桉就想叹气。
信息差太大了,隆狩帝下手很快,可到底入局慢了一步,好多消息都已经被人擦干抹净了。
眼下,越国不清楚,但大景这边,知晓当年全部的,可能只有十余年来一直暗中调查的江晏青了。
缺乏关键信息,这就意味着,如果被越国抓住这个来攻讦,他们就会失去先手。
对于江晏青,隆狩帝不能说是不设防,宁桉估摸着,他最开始,其实也是有利用江晏青,找到当年真相的意图。
可江晏青这人善医,善毒,身手好,人还不傻白甜,自然不会呆愣愣地待在那等人来害。
最重要的一点,宁桉沉思,被打为叛官,江少景在越国的名声,那可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越国皇帝,也对他议论偏多。
昌仪公主等人自然想不到,这种情况下,江晏青还能借到越国的力。
「一天天的,搁这玩聊斋呢。」
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宁桉心下复杂。她举着灯,缓步走到那立着的,一架架书卷旁,指尖轻轻地抽出一本打开。
果不其然。
洛栖颜口中的,密密麻麻的批注没了。所有的古卷都用白皮纸重新誊抄了放好,甚至还有做旧的痕迹。可以说,宁桉当初把书运过来的时候怎么样,江晏青走的时候就怎么样。
「拧巴死他了,」宁桉低骂一声,「不要就不要,全搬走了留套一样的是什么意思,怕我见着了触景伤情啊——」
等等!
宁桉眼眸猛地瞪大,江晏青机关算尽,事无巨细地抹杀自己痕迹,那他解了王怀的寒蝉散,为什么不再下回去,总不能是他会解不会下吧?
——你想知道,他就要让你知道。
暗牢里王怀含糊的声音再次响起,宁桉瞳孔一缩,心下巨震,有种不可置信地感觉。
「我靠!」
她不由地低骂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心情复杂。
江晏青,你别太真了……
快想一想,宁桉心底默念,如果江晏青给他留消息,会留在哪……
「悦来,」宁桉跑出院子,行色匆匆,「找个人驾马,我现在入宫!」
悦来一脸莫名其妙,副君突然没了,府内巨变。好在她想来听话,立马就安排下去,快马加鞭,一溜烟往皇宫去。
怎么忘了这个,马车上,宁桉重重地闭下眼,昌仪公主他们过于在乎江晏青冲喜的名号,只有宁桉知道,自己能活过来,和冲喜没有半点瓜葛,纯是这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
因此,她无意识忽略了,冲喜事件里,还有一个人,国师。
国师居于皇宫西南角宝华殿中,隆狩帝并不迷信求仙问道,对待国师也像大多数帝王一样,有大事了召来问问吉凶,没事别轻易发言。
因此,国师在大景,更像是一个吉祥物。
郡主府的腰牌挂在马车上,一路通行无阻。到了宝华殿,宁桉跑得飞快,猩红的斗篷披在身上,夜色里像是染了血。
「国师呢?」
一进门,宁桉面色冰冷,殿内的小僧被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指向一间屋子。
「那,那呢!」
宁桉扫视一眼,大步踏进了门,一打眼,瞳孔巨震,忍不住一声卧槽。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迎面挂着一幅佛像,佛像两旁,等大的三清圣人笑呵呵地平等注视着每一个人。
再一看屋内,每个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上了画像,挂的人颇不讲究,欢喜佛和太阴神女面面相觑,火灵官像和十八罗汉怒目圆睁,一间屋子里佛道共存,和谐共生。
神像面前的长案处歪靠着一个满头白发,身着道袍的男人,面前点着三炷香,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
「朗月郡主,来都来了,要不要拜拜?」
他说话间,擡手招招禅香缥缈而上的青烟,满意地嗅了嗅,香火全被他吸了,也不知道是在供谁。
见过吸烟者的,还是第一次见吸香的,和佛祖圣人抢香火,宁桉嘴角一抽,这可真是个人才……
尊重,祝福,理解,宁桉深吸一口气,「江晏青留了什么东西?」
国师一瘪嘴,颇感无趣地坐正了,「真是小正经找了个小正经,一来就只知道问问问,半点不好玩。」
宁桉:「…………」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了三柱香啪地点燃了往炉里一插,「行行行,给你供上了,说。」
「呵呵,」国师慢悠悠地一笑,上下打量两眼,「你心不诚,我不说。」
宁桉额角一扯,忽地扬唇一笑,擡脚就往屋外走,「行吧,我也不听了。」
「少了一个副君,我还能有无数个,不能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林。」
国师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脸痛心疾首,「等等等等!年轻人能不能有点耐心,我说,我说!」
宁桉嗖地转身坐好,呵呵一笑,「早这么不就行了。」
国师深吸一口气,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梅花样的摆件来,「江晏青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江少景死的时候,他正待在越国边界那,消息传出来,月娘,也就是他爹的侧夫人,带着他一路流亡。」
「其中,」
国师指了指自己,靠近了宁桉才注意到,这人虽然白发苍苍,可面容十分年轻,看起来二三十来岁的模样,「一次意外,他救了我一命,作为报酬,我负责教他武功。」
怪不得,宁桉心下叹气,江晏青外表看不出来,那身手,是真能打。
「等等!」她突然发现一处不妥,「皇室资料里可没说国师会武功,你谎报?」
国师一拍大腿,痛心疾首,懊悔不已,「我会个屁!当时我就是个江湖骗子,整日里招摇撞骗,我要是能飞檐走壁的,哪里会被人逮着打那么多次!还要他救我?!」
「问题就是在这,」
国师满脸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圆溜溜,「我十文买了本江湖秘籍哄他,谁知道人还真学会了?!」
宁桉:「…………」
「总之就是这样,」国师深沉叹息,「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是吧,我还是成了江晏青师傅,定了个师徒名份,他想接近昌仪公主,恰好,你病重了。」
「我一算八字,你俩当真是天作之合,连忙给人塞进去了。」
「我也没想到,昌仪公主竟然真信了,」国师满脸匪夷所思,「你也还真就醒了?!」
他都不得不怀疑自己了,难不成自己真有几分本事,只是他不知道。
「可能这就是你俩的缘分吧。」国师斩钉截铁,「难怪人走了还要留东西给你。」
「呵呵,」宁桉冷笑,「招摇撞骗能混上国师,大师果然就是大师。」
「一般,一般,」国师一挥手,把梅花摆件往她手里一塞,「城外燕郊寺禁地,你一去就知道。」
他慢悠悠地理理衣服,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床榻上走,「去吧去吧,别在这碍眼。」
才踏出一步,男人眼神一凛,忽地转身抱头蹲下,大惊失色,「大人饶命!」
「嘻嘻,」
宁桉嗤笑一声,颠了颠手里架在人脖子上的剑,她一动,一直等在门外的小僧紧张得都快跳起来了,被郡主府的侍卫按在原地。
「国师大人,」宁桉慢悠悠地开口,笑容满面,「不知道八字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个好人?」
国师瞪大眼睛看她,宁桉收起特地带来的尚方宝剑,语气诚恳,「我忽然觉得燕郊寺有点远,这样,劳驾国师和我走一趟?」
「…………」
***
宫内乱了片刻,又恢复了寂静。西南角门里,郡主府的马车缓缓而出,宁桉抱手靠在椅背上,掩住疲倦神色。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窝里高高兴兴玩摆件,到现在,已经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当真是惊变。
国师扭着个头长吁短叹,嘴里连声念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宁桉懒得理他,听着马车出了城,碾过山石小路。
砰——砰——
夜半时分,燕郊寺内敲起了巨钟,荡起了山林间一片空白飞鸟。
「带路。」宁桉抱着剑,扬扬下巴。
国师表情更憔悴了,只能走在前面,灯火照亮了夜半的古寺,有留寺的香客听见动静,好奇地爬起来四处观看,又被侍卫给拦了回去。
最后,一行人停在小院前,大门打开,月华如水,流泻而下,片片梧桐叶落在地上,如同漂在水中。
身后人止住脚步,留宁桉与国师两人踏步而入。
「一个人与我待着,你就不怕我跑了?」国师意味深长地笑笑。
宁桉睨他一眼,「放跑了江晏青就算了,你觉得我会一个坑里摔两次?」
除了郡主府的人,还有皇室亲卫,不知名的角落里,这间院子早被牢牢看守起来。
「哎,果然是我招摇撞骗的报应。」
国师长叹一声,走到屋内,手里扣着那枚梅花摆件,不知道怎么地一塞,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宁桉瞇着眼,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院子里,露出个入口来。
「请吧,」国师似笑非笑,「他给你的东西就在里面。」
宁桉看着这间小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半月前,江晏青独自离开,去的就是这。
或者说,他每次悄无声息的崩溃,都是在这里。
她提着灯,缓缓地走了进去,小院依山而建,这暗室也是靠着山势挖出来的。院内摆了明珠,微弱光线下,一个巨大的石架立在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玉瓶。
「这么多?!」
国师慢一步进来,眼睛都瞪大了,「妈的,小兔崽子,白白养他了,这么好的药,给我留一瓶,给你留一屋是吧?」
他痛心疾首地感慨,「真没看出来!」
宁桉擡起玉瓶,心情复杂,江晏青之前给她的效果离奇软骨散,就是装在这样的瓶子里。
说起来,这还是宁桉之前和他玩牌的时候开玩笑,说自己这身子骨,万一哪天不幸被人绑架了,估计一招都过不了就得趴。
江晏青表面没说什么,后来就把软骨散给她了。宁桉自己给自己试了试,效果拔群,她也熟知多少药会有什么反应。
绑架案的时候,就是因为时间不对,宁桉才意识到,江晏青也跟着来了。
「止血的、止疼的、毒药、麻药……」
宁桉一瓶瓶看过去,每一个玉瓶旁,都细细地写好了药方和用法,她指尖最后落在单独放置的一小瓶上。
寒蝉散。
国师叹了口气,「考虑的真周全,这是全给你留下了啊,」
尽管师徒情有些塑料,可他又不免有些发愁,「越国可是吃人的地方,他别被人拔了皮……」
「痴情儿啊痴情儿。」国师长吁短叹。
宁桉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石架高耸,将她瘦削的身形衬得越发削薄,国师偷偷瞄她,半晌,只听见人轻笑了一声,语气和缓。
「行了,不用在这给他卖惨,我和他的事,容不得别人干涉,」宁桉侧身盈盈一笑,「都到这了,直说了吧,东西在哪?」
密室内一片死寂。
片刻,国师缓缓地笑了笑,面容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消散开了,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狐疑,「你怎么知道的?」
宁桉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叹了声气,「江晏青那个拧巴的,一方面想我找他,一方面又不希望我卷进去。」
「我想要知道真相,所以他把东西给我留下,」
宁桉走到桌前,看也不看,将从石架上取了的书信忽地移到火上,「他不希望我卷进去,所以没有直接留,而是交给了你作为第二层保险。」
假死了,字迹都不一样,江晏青你是傲娇吗。
「若是我没有追查到底的意思,不把你强拽进来,真正的东西,我也接触不到吧。」
宁桉深吸一口气,神色复杂。
「果然聪明。」
国师定定地盯着她,半晌笑开,从角落成堆的沙石里捡起一颗,轻轻巧巧地往石壁里一塞,石桌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个洞来。
宁桉看着他动作,觉得自己也是大开眼界了。这是室里到处都有些岩壁上掉落下来的沙石,谁能想到,那一溜的石块里面,有一块有问题呢
「你们这些暗室藏的真是……」她扯扯嘴角,「天衣无缝。」
「哼哼,」国师笑着指了指坑里,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个紫檀木的盒子,「东西就在那,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出去了。」
宁桉看着他走出去,半晌才蹲下身捡起盒子,一打开,先是一张信纸。
江晏青什么也没说,有条不紊地把调查出的结果一点点写下来,至于宁桉信或不信,他都不在意了。
信里写,越国对大景的入侵,早在景国还没建立的时候就开始了。或者说,燕朝的覆灭,就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活石散最初的出处,就是越国。
他们本想坐收渔利,可偏偏杀出来个西南王府,元家姐弟手段干脆狠厉,夺了皇位禁了活石散,宁豫亦率兵抗住了越国的入侵,才不得已放弃。
那时候的江少景,还未官居人臣,一心科举,只知道起了战乱。
开元三年,越国策反刘恒,作为诚意,已经初步崭露头角又不被景朝眼熟的江少景被派了出来,与刘恒签定契约。
越与景的民风大相径庭,江少景第一次到这,颇感新奇,他本该直抵京都,可或许是天性爱热闹,江少景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到达镇江郡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江少景从一群地痞流氓手里救下个被打断腿的小乞儿,小乞儿带着他,又去见了另一个老乞儿。
那老乞儿就是跟着裴喜逃出来的小太监,他一路流亡,战战兢兢,早就被吓破了胆,又断了腿,更是连城都不敢进,在破庙里挖了个地窖生活,也因此没被人发现。
江少景龙章凤姿,神情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那老乞丐老眼昏花,一见到他就涕泪交加,连声喊圣人。江少景察觉到不对,顺着人的话说下去,这一说,被他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当今景朝圣上来路不正,玉玺是假的。真的玉玺被老乞儿藏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发现的地方。
江少景聪明,也知道这将会给初立的大景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可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越国人啊。为此,江少景当机立断,架着那老乞儿找到了玉玺。
看到这,一页信纸恰恰结束,宁桉眉头不由得一皱,按现在的进展,江少景没有理由会自杀,也没有理由会被越国打为叛官。
她深吸一口气,把纸一翻,看见了背后的秘密。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可当一切巧合连在一起,彷佛就成了命运的捉弄,讥讽着繁杂的世间。
江少景找到了玉玺,可和玉玺一起的,还有一小盒子,漆黑的药丸。
那是最初的活石散。
宁桉难以想象江少景当时的心情,他肩负着重任背井离乡来到景国,却在完成任务的途中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机缘,这个机缘,甚至可能帮助他实现忠君为国,天下一统的宏愿。
可就在那机缘旁边,放着一盒小小的,被他亲手焚毁掉方子的药丸。
说来也是好笑,士子风流,江少景年少好美景,爱美人,自然也推崇放浪形骸、流离世俗的竹林七贤。
他对记载中的五十散无比好奇,曾在求学间隙苦心钻研,终于研制出来活石散,不,他那时取的名字,叫五弦散。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制出第一丸药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于是,立刻焚毁了方子,把一切当做没发生过。
可就在这么多年后,在百废俱兴的敌国,他看见了那丸药。
他不可置信,第一次露出狰狞的面孔,逼问老乞丐那是什么东西,那乞丐被他吓坏了,连忙颤颤巍巍地说了,这是活石散。
金银太重,裴喜担心逃跑时不好携带。恰好,此时民间一丸更比千金贵,他便带上了一盒子活石散,想着路上换取银钱。
一路换到镇江,裴喜死了。小太监挂念他的恩情,大哭三声,把这视为遗物和玉玺埋在一起,不肯再动,生活就这么潦倒下去。
听见那名字的时候,江少景就已经明白了。他是没有给任何人看过那方子,可阖宫之下,还有一个人知道他都取了哪些药材。
越国皇帝,他的君主,他发誓一生追随的圣王。
那时的江少景怎么想的,宁桉不知道。只知道,最后,他毒杀了所有和他一起的下属,带着那盒药,当着宁豫的面,自刎坠江而死。
放下纸张,宁桉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方才长叹一声。
为什么后来隆狩帝明知玉玺在镇江郡,却再也找不到玉玺,甚至于连带着宁豫一起,误会玉玺就在那盒子里。
因为至始至终,玉玺早就被毁了。
血污中,江少景将真玉玺磨个粉碎,笑着,把那些灰烬,吞了。
辗辗转转,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摇摇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越国将江少景视为叛官,是因为当年那些边缘的下属死里逃生,把江少景杀人一事报回了越国。
可也因为太过边缘,那些人至始至终不知道江少景几人发现了什么,越国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如今,她和江晏青,成了唯一知晓这秘密的人。
一切真相大白,宁桉沉默地站起身,把纸张挪到火焰上,一如既往地点燃了。
檀木匣子里,还剩最后一样东西。
她取出来,一颗小小的,带着玄妙藤纹的红珠落在掌心,折射出暗室灯火。
***
「出来了?」
小院内,国师百无聊赖地靠在梧桐树上,懒洋洋地看着夜色,今夜月色出奇地好,明月如玉,倒挂在墨蓝苍穹中。
宁桉神色不变,点了点头。国师视线下移,落在她摊起的衣袍上,嘴角慢慢瞪大,咬成两半的草梗掉了下来。
「不是?!」
他猛地跳起来,「不是说好了,最里面藏着的东西才是你的吗,一瓶药你都不给我留啊!」
「呵呵,」宁桉微微一笑,毫不留情,「谁和你说好了,我就喜欢取之尽锱铢。」
「你徒弟的东西,你自己找他要啊。」
「要是我能找得到,哪里还要问你。」
国师嘟嘟囔囔,「越国那破地方,这辈子都不想去。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师徒缘分了。」
他们一同沉默下来,机关再次复位,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和一棵落叶婆娑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