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惊变(三)
剩下的大半个月,宁桉过得很平静。
户部尚书的位置,在她退下了之后,争来争去,最后竟然落在了唐正浩头上。
不过想想也是,这人虽说圆滑差了点,可品行、操守却是没问题,能力也够,不然也不会在刘恒把守下的户部平安无事度过这么些年。
户部如今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缺的就是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监督人。
眼下,宁桉每日缩在府里,等着太医来开药调理之前留下的病根。库房里的宝贝摆件们,终于又得见天日,一三五玩玉,二四六弄金,摆弄着手里的白翡镶金折扇,宁桉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嘛,前不久忙成这样,差点点还以为回到前世去了。」
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两句,「工作是要工作,可不能再像前世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郡主,」这时,绸去一脸莫名其妙地掀开帘子,「齐王世子来了。」
真是怪了,齐王世子一日日不去上值,怎么跑到郡主府来了,走的还是后门?
绸去心下不解,却见宁桉眼神一凛,嗖地把折扇一收,边往外走边吩咐。
「拦着点,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宁桉行色匆匆,心下却对元泽玉的来意了如指掌,户部一事如今不用问她,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被齐王看守的,锁在皇家暗牢里的王怀。
「表姐,」
元泽玉站在郡主府一偏屋里,见了她一点头,取出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来,「暗牢里传来消息,王怀招了。」
「消息很快就会报到宫里去,你想知道的话就快,我们现在就过去。」
宁桉一点头,动作飞快地披上麻衣,再把头上钗子一取挽了个妇人鬓,两人一同出了府,绕道小巷里上了马车,辗转着往东西城交界处走。
马车上,宁桉面色发沉,昌仪公主她们显然不想让女儿牵扯到过去的事里,可宁桉却不能坐以待毙。
王怀、刘恒、江晏青……一事续着一事,一环套着一环,背后隐隐约约浮现的阴谋让她如鲠在喉。
「之前不是说王怀被下了药么,怎么突然拷问出来了,」宁桉发问。
元泽玉摇摇头,向来轻浮张扬的面孔上一片凝重,「我也不清楚,据说是研制出了解药用了,王怀才能说出来。」
「具体说了些什么,现下只有我爹知道。」
「嗯。」宁桉神色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王怀突然解毒一事,和江晏青有关系。
江晏青之前给她的软骨散,宁桉私下找了御医看过。
那老先生摸着胡子琢磨了半点,只说是些寻常的止血草药制成的散,具体的功效,还要找人试药才知道。
宁桉打着哈哈忽悠过去,之后,那些药一直被她牢牢地收在暗格里,不让人发现。
这么一看,江晏青在毒这一方面,已经堪称出神入化了。
马蹄下包了棉布,走起来轻盈无声,停在了一处冷清的庙宇前,齐王的亲卫亲自驱散了侍卫,出来带着两人从暗道钻了进去。
「看!」
元泽玉也是第一次来暗牢,神色间掩不住地好奇,他忽然看见一旁的隔间里面关着的人,悄无声息扯了扯宁桉衣袖,「刘恒。」
暗牢的设计很是奇特,高低错落的砖墙让屋外人能轻易看清内部,屋内人却看不见外面都有些什么人。
宁桉一瞟眼,漆黑的暗牢里无窗无门,全靠一根铁链吊着人放下去,刘恒鬓发杂乱,穿着满是血污的囚服被缩在墙角,低着头奄奄一息。
她心下一凛,又转过身跟着亲卫飞快往前走。
「郡主,」最里间的暗牢前,齐王身上犹带血腥气,面容冷肃地对宁桉打了声招呼,「人就在里面,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动作快。」
宁桉略一点头,弯腰跃进了囚室,昏暗里,王怀听见动静,忽地动了动,擡起头茫然地看着前方。
「谁!」
「我,」宁桉冷声回答,「王怀,开元三年,你在上京的路上,究竟遇见了什么?」
开元三年……
听见这几个字,王怀忽然浑身一颤,就像想起了什么极恶极怖的事情一般,还未说得出口,心底就已经吓得瘫软下去。
那么多年前,他只不过是意外得知了一点消息,就吓得魂飞魄散,连科举都顾不上了,连夜逃回了闵江。
到了如今,那事依旧如附骨之蛆,日日夜夜纠缠着他,午夜梦醒,王怀瞪大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都不敢确信自己活着出来了。
「赫,赫赫——」
沉默片刻,王怀忽然压低声音笑了起来,宁桉皱皱眉,把夜明珠往他面前一递,看清了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你是朗月郡主吧?」
王怀冷笑两声,「我辛辛苦苦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爬上去,却被你全给毁了,你还指望我会告诉你?!」
「无所谓,」宁桉面色冷然,一抽手从哪兜里取出一叠细腻的纸张来,「你不说,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你说。」
感恩现代发达的互联网信息,让她知道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酷刑。
贴加官,朱元璋发明的酷刑,在大景未有应用,却在历史上某些朝代,成为了比凌迟还要可怖的凌虐手段。
「倒是希望王大人您,能多撑住几张,不要让我看看扫兴的好。」
咬开水囊,宁桉凉飕飕地一笑,擡手就要把桑皮纸往人脸上按。
王怀瞪大双眼,拼了命地想往后躲,下一秒,冰冷的水淋下,桑皮纸迅速吸收,柔软发胀,紧紧贴合起来。
「唔,唔唔——」
暗牢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元泽玉站在屋外,一惊,下意识往里面看,却被齐王按着头给扳了回来。
「小兔崽子什么都凑着耳朵上去!」
齐王低声怒骂,匆匆指了指天,「你爹我都不敢问全了,也不想想你有几个脑袋敢去听这些东西!」
元泽玉愣在原地,嘴角无意识地扯了扯,「那表姐——」
「憨脑壳!人家和我们能一样吗?!」齐王一拍他脑袋,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暗室里,宁桉冷冷地站在原地,心底默默记数,数到六十的时候一揭纸,露出王怀憋得通红的面容。
「我说!我说!」
王怀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人,之前若不是那毒牢牢锁住他的嘴,他也不至于撑这么久。
这朗月郡主,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下起手来竟然这么黑这么狠!天杀的,这种毒计她也想得出来,刚刚那点时间,王怀都觉得自己死去活来好几遭了!
「开元三年的时候,我进京赶考,途中路过了镇江郡,」
王怀抖着声音开口,眼眸不自觉地瞪大,「那日我喝酒醉了,滚到床榻底下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里有人!」
随着讲述,他再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如果可以,王怀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再也不踏入那栋花楼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床榻一点点的缝隙,看见桌前坐了去白衣的公子,那公子身旁,有人低声地与他议论些什么。
「公子,」王怀听见一人说,「派去京城的人都没了消息,大人那边催得紧,我们怕是得尽快上路了。」
那公子听起来年纪不大,语调平缓,「不急,先把那人审问下来再看。」
接下来,几人声音同时放低,王怀酒意还没全醒,一时间心底好奇得刺挠,下意识就想往前探探。
哗——
布料摩擦过铺着软布的地面,王怀猛地瞪大眼,下一刻,有人一脚踢翻了床榻,尖锐的长剑架在王怀脖颈上。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王怀下意识尖叫,眼眸死死瞪大,浑身抖糠一样地抖。
「客官,怎么了客官?!」
尖叫声惊动了青楼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那人一急,刀剑往下逼迫半寸,剧痛传来,王怀赫地一声,硬生生吓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见那位公子的脸,只是后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白衣公子长得颇为俊俏,发间侧挂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晃啊晃。
那公子看了看门外的小厮,叹息一声,走了过来。
王怀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似的东西,入口即化,一路流到肚里。
「别打草惊蛇,」公子往窗前一翻,「有药在,他说不出去的。」
王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那楼里,小厮见他醒来,诚惶诚恐地凑上前连声讨好。
「大爷,大爷您没事吧大爷,这,这都是楼里失误,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王怀顾不上理他,苍白着脸四处打量,而后连滚带爬地往外。小厮怕他出事,连忙带着楼里的伙计把人摁住,半晌才安抚下来。
王怀才知道,昨日里,这屋子里的床榻不知道怎么压塌了,他被飞溅的木块划破脖颈,这才晕过去。
「你们,你们没有看见!有人!屋子里有人!」王怀惊慌失措,死死地拽着小厮,癫声开口,可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
只要他想说出昨日那人的事,他的肚中就一阵剧痛,王怀惊恐地低下头,看见一条细长的虫子,在皮肉下来回翻滚。
「啊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惊恐中,他再次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刻也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地回了闵江,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红珠……」
宁桉心底一沉,一把拽起王怀的头发,擡手比了一下,「是不是这么大的一颗红珠?!」
「对,对!就是这么大,珍珠一样的!」王怀抖着声音开口,「
十多年了,那药,不那虫子一直在我肚子里,我后来听刘恒说过,他说这药是越国那边来的,叫寒蝉散!」
「刘恒就没想到给你解了这药?」
宁桉拧眉问,从线索来看,那白衣公子显然是个越国人,估摸着还是个高官,他下药是怕在热闹地青楼里杀了人不好处理,又怕王怀说漏嘴。
可刘恒和越国达成交易,不过是个解药,没道理越国不给。
「他当然想过!」
王怀猛地瞪大双眼,「进京后,刘恒主动拉拢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也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也想知道!可偏偏越国那边没有解药!」
「越国的人说,给我下药那人,出了镇江以后,就已经死了!」
宁桉心头狠狠一跳,越国的人死在了景朝内,而且,越国也想知道那人倒地为什么死了?!
宁桉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线索,可那些杂乱的信息如同裹成一团的毛线球,她只能捧着,却找不到彻底解开的办法。
「郡主,」王怀忽然神经质地笑了笑,躬起身凑到宁桉耳畔,
「郡主就不想知道,连越国都没有的解药,我是怎么解开的吗?」
宁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
王怀忽然扯着嗓子笑了几下,癫狂地开口,「那人本想给我下药的,可你想知道,他就要让你知道,所以我才能说出来……」
「你以为我那天晚上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王怀阴恻恻地盯着宁桉,带着含糊的恶意,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我,我听到了。」
「朗月郡主,」王怀赫赫地笑,把压抑着多年,毒蛇一样缠着他的秘密说出来。
「你的好舅舅,隆狩帝手里的那枚玉玺。」
「是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