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惊变(二)
天黑透的时候,兵马司的人来到郡主府,告诉宁桉一个消息。
威远侯府的大火灭后,官兵在里面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宁桉坐在八仙椅上,闻言,看着杯中晃荡的光影,叹了口气。
元叶生没有逃出去。
张生一事时,她顺着金石散查到了威远侯府,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元叶生就先找上门了。
他们做了交易,元叶生策划并协助元宏玉绑架朗月郡主,再佐以舆论,迫使幕后人出手,也迫使隆狩帝下定决心。
而宁桉,则负责在事情暴露之后,完成他的愿望。
彼时他们在昏暗的密室里交易,元叶生白衣玉冠,笑起来儒雅随和,眼底却全是一片光照不进去的偏执。
「我小时候饿得受不了,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做梦都想逃离威远候府。」
元叶生看着面前的契书,语调平静又偏执,「后来我改主意了,她们不让我活,我也活不下去了,那我为什么还要走。」
「侯位、官爵,我都不在乎,我在乎地只有这座宅子,困住我大半生的宅子,既然他们不让我走,那这宅子理应归属于我,他们又凭什么住在我的东西里面耀武扬威?」
宁桉看着他,几乎要被这人眼底的偏执与绝望魇住。
这一次谈话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计划倒是按照预定好的一切顺条斯理地进行下去。
终于,刘恒落马,越国在大景朝堂上种下的钉子被连根拔起。宁桉也抓住机会,插手户部,从部费下手,厘清了大景官场上的沉疴。
远的不说,至少从户部查缴出来的通融费,填补了之前国库留下的好大窟窿。
「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看着手里被兵马司人送来的户契,火灾时,它被好好地收着,就放在元叶生尸体的旁边,宁桉叹息一声,「算了,人都没了,追究这么多干嘛呢。」
纤薄的纸张往烛尖上一转,猩红的火焰舔噬而上,瞬间焚尽一切。
元叶生是怎么取得刘夫人,取得刘恒的信任,从而接手金石散的生意;又是如何在重重围困之中取得《大学》和那封书信;他说他活不下去,是毒,是药,还是自己彻底放弃了生机?
这些难言的秘密,都随着依稀火星的灰烬翩翩落地。
今夜出奇的冷,洛栖颜放下书卷之后,又跑回院子里去埋头苦读去了。
宁桉心底压着事,又觉得没什么好杞人忧天的,干脆伙同着悦来几个,爬到郡主府后院的大柿子树上扯了果子,架起小炉烤柿子吃。
红泥小火炉上架着铜网,银丝炭烧得热热的,几颗张了口的板栗放在铜网上面,和埋在灰里的红薯一起,在暖红下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柿子不用特别地烤,就摆在旁边用余热烘烫了,咬开一个小口一吸,糖水一样的蜜汁就顺着香味流出来,进到胃里暖烘烘的,好像外面挂着烈烈寒风的深夜也没那么冷了。
宁桉餍足地吃完一个柿子,擦干净手,忽地眉梢一动,下意识转头朝着屋外望去。
江晏青站在屋外,寒风呼啸,吹起了他斗笠上的黑纱,那张漂亮而冷淡的容颜上,神情竟然有一瞬落寞。
「江晏青?!」
宁桉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想过江晏青甩开暗卫后会去了哪,但是没想到,这人回府以后,会来到她这。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江晏青神情忽地一动,往前踏了一步,落在灯火的余辉里。
这下宁桉看清他脖颈上的伤痕了,墨染的衣袍之上,暗淡而晦涩的血迹将白布染脏,也显得他那张本就白得恍惚的面孔越发病态。
「怎么又伤到了?」
宁桉皱着眉走近,一把把他扯进了屋,压在火炉旁坐下,悦来听见动静,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又连忙去找大夫。
凑近了宁桉才注意到,不止是脖颈,血液濡湿过的痕迹顺着领口蔓延而下,直到胸前。
「嘶——」
宁桉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江晏青,你不会伤口裂开以后半点没处理,就这么一路走回来吧?!」
江晏青呆呆地坐在那,直到被宁桉往手里塞了一个烤得热烘烘的柿子,才如梦初醒一样地摇摇头。
「伤得不重,别担心。」
他声音本就有些沙哑,今夜一开口说话,宁桉耳廓一动,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是哭过了,带着哭腔,可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漆黑,冰冷,剔透,没有半点泪意。
「好吧,」宁桉叹了口气坐下,「我还以为你搁这给我演苦肉计呢。」
「苦肉计?」江晏青侧过脸来喃喃,「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刚刚看起来就很像那种被弃养的小猫,小猫你知道吧,就是貍奴。」
「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结果突然发现主人压根不在意这伤口,他甚至都没想过问一句。」
宁桉瞅了瞅他落寞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江晏青的神色反倒更落寞了,隐隐约约又有种讥讽。
也是,主人要是在意,当初又何必弃养呢?
啧,宁桉在心底默念,怎么越说越像流浪猫了,江晏青你仙人的气质呢,怎么出去这么一趟像落水里一样了。
「江晏青,」想了想,宁桉戳戳江晏青的脸颊,少年人还未及弱冠,皮肤又白又细腻,摸起来像是一块上好的玉髓,就是没几两肉。
「你别被那些话本子骗了啊,我和你说,苦肉计是这世间最划不着的东西。」
她叹息一声,「不喜欢你的那些人呢,看见你的伤口只会想笑。可爱你的人,却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伤口这东西,除了让自己和爱你的人难过,其他半点作用没有。」
「上次蓑衣山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啦,」宁桉神色莫名,烛光摇晃,落在她眉眼间,洒出一片晦暗的色彩,「下次别那么傻,随随便便为别人挡箭。」
「那你呢?」江晏青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什么?」
宁桉愣了一下,好在江晏青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铜炉里的竹炭烧出了微弱的辟啪声,这么一会会的时间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不算太冷,却也不热情,置身事外的仙人模样。
他很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我上次也想问你一个问题,郡主府的其他人最开始都不支持洛娘子与王怀合离,为什么你支持?」
宁桉不明白他怎么问到了这个,神色莫名,可江晏青的表情实在是太过认真,又很执拗,搞得她也下意识严肃起来,认真思考酝酿着回答。
「其实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几个字,知错能改嘛。」
「知错能改?」
这次愣住的是江晏青了,他重复一句,还是不怎么理解,呆呆地看向宁桉。
「你看,」宁桉捡了壳板栗放在手里抛着,视线顺着那颗栗子在空中上下跳跃,
「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大人总是教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好像这句话在他们嘴里,就有了那么一个限定范围,只能指那些小事一样。」
宁桉神色平淡,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我就奇怪了,小事要改,人生大事为什么就不能了?嫁错了人,既然错了,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改。跟错了主,既然错了,又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换?」
「人生大事上,做出了选择,就只能一撞南墙撞到底了吗?」
江晏青的眼眸猛地一缩。
「后来我明白了,」宁桉讥讽一笑,「因为这些东西吧,他违背了上层人的利益,为此,他们又造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词来掩盖这点。」
「以身侍主,至死不渝,这叫做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叫做贞……我认同这些观点正确的部分,却对其中蛮愚的部分嗤之以鼻。」
「不然,怎么没见有人要求上位者对下位者又忠又贞的?」
江晏青看着她,神色莫名,「你这观点传出去,那些大儒估计要指着鼻子骂了。」
「他们爱骂就骂呗,」宁桉坦然一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耸耸肩,「指不定他们背后骂得还没我骂得难听。」
小时候,站在破败的出租屋里,宁桉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蠢,一心指望着那烂赌鬼的爹和烂酒鬼的娘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直到后来她才幡然醒悟,与其指望着他们知错能改,还不如自己改了这乱指望的破毛病。
这不,最后她爹他娘死了八百年了,她就算一朝出了意外,还不是又活过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你啊你……」
愣了片刻,看着宁桉坦然的表情,江晏青忽然笑了出来,他笑得非常直率,宁桉看向他,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忽然从压抑着的焦虑与烦闷中解脱出来。
好像一座压抑着的活火山,春风化雨过去后,又成了一片宁静的湖,湖面上倒映着皑皑的星与雪山。
江晏青不再看她,坦然地探手解开脖颈上的绷带,沾着血污的白布一层层落下,露出苍白皮肤上淤青的掌痕和崩裂了血痂的伤口。
宁桉视线落在那掌痕上,掐他的人使了十成的力道,所以哪怕隔着白布,也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江晏青注意到她的视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开口,「没事,只是看着吓人。」
「切,懒得理你,小孩。」
宁桉转过头叹息,恰巧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地敲开,悦来端着热水,领着大夫和一串的小丫鬟进来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江晏青被人围着,处理伤口,擦药,包扎,又到里间换下了沾血的衣服,再出现时,又成了初见那个漂漂亮亮的仙人。
仙人捧着栗子,对着她浅浅一笑,额间红珠晃晃悠悠。
不,宁桉默默地补充,比初见时更加光彩耀眼了。
是长大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