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雯在新加坡的那大半年,是吊着梁晔的一口气。
她每周都有邮件发过来,时间固定在周五晚上,阶段的工作内容,简短明确,有重要项目时才会详细些。
顾雯表述的词汇一向精炼,也没有语气,和她这个人很像,并不向外展示内心的龃龉情绪。
梁晔至少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经常在深夜反反复复看邮件,每个字都看得很仔细。她把自己设为第一收件人,让他稍觉安慰。
后来在不知道第几封发现不一样,她在结尾加了两个字“祝好。”英文版也多了个“BestRegards”
并不特别,但不是固定模版了,是顾雯自己对他的问候。
风筝的线一向是细而看不见的,遥遥的,隐隐的,这头牵一牵,那头就动一动。
分不清楚是谁牵着谁,谁支撑着谁。
后来,听到梁晔国内公司再次启动新项目时,一个非常巧合的时间点里,顾雯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也离开了。
她知道他的生活已经回到正轨。
梁晔这次没有阻拦她了。
但很多个夜里,梁晔都是在失眠中度过,即使睡着也会惊醒,所有人都走了,把他留下,缓慢地苍老。
隔年夏天的某个中午,他下了飞机,去停车场找车,坐进去的一刹那,想起也在这个机场,这个航站楼,碰到翘班的她。
顾雯后看见他,猫腰捂脸地躲起来,可笑极了,而他根本懒得计较。
天气诡异的燥热,到傍晚果然下起了大雨,他异常头疼,不想说话,谢晓东一看他这表情就自觉拿来了药,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当脑海里起了一头,一整天便是她了。梁晔没法在办公室待下去,开车在路上晃荡,不知不觉就开到了顾雯家小区。
原本没想进去,但闸口识别了他的车牌号,自动擡杆放行,保安问:“你们家很久没人回来了,是搬家了吗?”
梁晔愣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路都是畅通无阻的,他的脸能识别单元楼门禁,脑子也还记得门锁的密码。
门窗紧闭,家具上蒙了白布,地板上落一层灰尘。
房子的主人很久没回来了。
冰箱门上贴着一张合照,卷的起翘,是他们某年圣诞节在维多利亚港拍的。梁晔把相片拿下来,攥在手里。
她把车都处理了,却没有把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抹去。
他不相信顾雯没有爱过他,也始终觉得这是他们共同的家。
他躺在铺着白布的沙发上,听雨滴拍打玻璃很好入眠,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房间早已变暗,不知何时。
他再次心痛无比,却又痛苦地安定着。
走不出来,干脆就不走了,他没想过算了,无非是一天天,或是一年年地等,总归能知道结果。
顾雯辞职后,去了一家咨询公司,风生水起,之后没给亲友音讯,也始终没有回国。
梁晔知道她以前最不愿意离开北京,从小到大的地方给予她安全感,终是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开启了生活。
*
又到一年的夏天,蝉鸣不止。
公司开完会,越宁把一张手写的请柬放在放在梁晔的办公桌上,戏谑道:“梁总,就算日理万机,也得拨冗前来啊。”
结婚这事在梁晔的生活里变得稀奇了,他捡起来看一眼,还没反应:“什么东西”
越宁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凿了一块儿齁贵的茶饼,开始暴殄天物地冲泡,“哥们儿要结婚了。”
虽然还是工作时间,可他因为太兴奋,已经自觉转换了身份。
“和谁?”梁晔问。
“你说呢?”
梁晔说不了,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越宁这些年谈了不少恋爱,每一段都挺认真地去相处,可都没有结果。
兜兜转转,是跟失联多年的旧友修成正果。
对方是个会计师。两人在工作上有交集才开始接触的。人成熟了就是好,褪去幼稚,足够体谅和坦诚,一步到位,包括孩子。
一开始梁晔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未婚先孕,到了婚礼那天才知道,新娘本就有个女儿,自然也有过一段婚姻。
也许这对别人来说是阻碍,但对越宁不是。
新娘温婉知性,落落大方,女强人一个,越宁原计划花点心思搞定父母,越宁妈妈哪还需要搞定,儿子能结婚已实属幸运。
梁晔因为有事,到的已经晚了些,一切准备就绪,越宁却安排伴郎表弟去接人,“我服了,摆什么谱呢?”
“说是刚下飞机,排队打车。”
“她是今天才知道我结婚吗,不会早点安排。”
“嗐。”表弟摊手说:“没事没事,你陪嫂子,我开车去接。”
越宁倒也没生气,只是笑骂了声,“真是大小姐!”
新娘子捕捉到关键词,也笑着问:“哪位大小姐?我见过吗?”
“不一定。”越宁眼神瞥向梁晔,只一秒,又巡回来,而恰好此时也有人找梁晔闲聊,是位重要客户关系,他起身到外面说话。
客户递烟给梁晔,他擡手婉拒,“谢谢,没有抽烟习惯。”
表弟已经跑下了楼,越宁坐在新娘的沙发扶手上,一手搭着她的肩膀,“很久以前了,她奶奶家在我们家后边儿,总过来让我给讲题。”
新娘自然是不知道这回事,一脸懵。
越宁于是换了个头儿起,说个印象深刻的,“就是以前我妈老念叨,跟非主流谈恋爱的那个小姑娘,桃花不断,性格炸了吧糊的。”
这么一说,新娘隐约有印象了,点了点头,“哦~~”
越宁妈妈抱着孩子,赶紧道:“酒精提纯一样的朋友,可别整岔劈了。”
“我这么幼稚吗,计较这种事?”新娘歪头笑笑,浑不在意的样子。
“啧,你好歹装出点吃醋的样子来啊,”越宁也笑:“这样显得我抢手。”
两人一来一回地互相调侃着。
越宁妈妈下巴一扬,指向外面,正在与人聊天的男人,说道:“那小人儿精十分看脸,那样的才行。”
新娘一目了然,道:“明白了,喜欢漂亮人。”
“当然,越宁也不丑。”越宁妈妈说要为儿子找回场子,“这玩意儿得实用,好看不能当饭吃。”
不多时,梁晔进来,看见两个女人朝着自己不轨地笑,心知自己成了别人的谈资,不过他没在意。
婚礼仪式定在某个特地的时刻,说是吉时,但等候太磨人,尤其手头还有事要忙的。
越宁结婚,梁晔人到场,送礼出手阔绰,诚意已然达到。他等不到仪式,便跟越宁说自己得先走。
*
越宁表弟在机场接到顾雯,她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长裙,盘着发髻,整个人都特别清淡素雅。
“你吃斋还是遁入佛门了?”印象里的顾雯可不是这样的,疑惑道:“这么素吗?”
顾雯说:“人家结婚,难道我上去又唱又跳表演二人转?”
“你可以说一段脱口秀。”表弟帮着顾雯把行李搬上后备箱,心想问问顾雯从哪儿来的,行李这么重,又要到哪儿去,但顾雯已经拉开车门进去了。
这大夏天的,他都热成雪糕了,眼前的大美人凉快地自成一派,妆一点儿没化,身上也香香的。
他顿时没了言语,恪守车夫本分。
顾雯掌握的信息有限,在路上问:“越宁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了不就知道了?”
“迟到本就不礼貌,我先预习功课,争取把马屁拍得严丝合缝,丝丝入扣。”
“你还是那么有节目。”
……
顾雯侧头看向窗外,看着被炙烤的柏油路,视线浮动,问他们这是闪婚吗?
表弟开始给她描述这二人的情感经历,属于强强联合,越宁在最豪华的酒店,斥巨资办了这场婚礼,可见重视。
他们到的时候果然晚了,婚礼已经开始。
门口聚集着酒店工作人员,以及帮忙操持的亲友,星空顶投射下来蓝色的光,落在人的脸上,像沉浸在星海里。
顾雯为不破坏气氛,没有往里走,站在一个人的身后。
中央大屏幕蚀去每个人的走神,司仪念着文采斐然的台词,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刻还是很感动的。
前面那人身材过于高大,肩膀就遮住了顾雯的视线,于是她往侧边挪了挪,外滩边上看灯光秀似的。
“最后,祝贺这对新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表弟在旁边看见顾雯趁机蹭眼角,“没想到你也会哭。”
“应个景。”顾雯回答,鼻尖缓缓流入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是她家里也会用的香氛,沾染在了衣服上。
清淡香气让她迅速落入某个情景里,顾雯不由出神了,目光轻轻落在眼前人上。
仪式结束,很快大堂上方的灯依次亮起。
梁晔回头,视线里模模糊糊地出现她的相貌轮廓,看不清,她双眼湿润。和走的那天一样,又不太一样。
他们对视时很疏离,但丝毫不意外。
“你回来了?”他平静地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