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海面黑黢黢的如深渊巨口,海浪似汹涌的唾液,海风呼啸,渔船在海上颠簸着,像是随时都会被吞之入腹。
苏父开船直接到了大屿,接上苏新七后就驶回沙岛,他什么也没问,就好像这就是个寻常夜晚,父亲接女儿回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苏新七觉得胸口闷,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十五一过,月亮不再圆满,今晚已成一个弯钩,斜坠在天幕上,几颗星子忽闪着缀在周围。
她的手机没充电,直接关了机,她本想借父亲的手机给陈鲟打个电话,转念一想他今晚说过最近不能和外界联系便也作罢。
关于采访视频的事她其实心里没底,看他今晚的态度似乎并不想要她插手,她不知道他知道了这件事后会是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会不会以为五年前她那么做只是因为负罪感。
海风料峭,苏新七拿手腕上的护腕把头发束起来,她走得匆忙,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外,她就带了陈鲟送她的物品以及祉舟的日记本。
“小七,外面冷,去船舱里休息下,别感冒了。”苏父喊她。
苏新七应了好,她扶着船舷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胸中的郁气吐出,转身去船舱里陪着父亲。
从大屿到沙岛近两个小时的航程,苏新七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她睡得不是很踏实,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醒啦?”苏父掌着舵,一边回头看她。
苏新七点头,往舷窗外看去。
“码头快到了。”
苏新七站起身,放眼望去,沙岛的轮廓已经清晰,万家灯火明亮,微光汇集成灯海,破开夜幕,在无垠的海洋中给人一种温暖的归属感。
船靠了岸,苏父放下梯子,苏新七下了船,码头上母亲小姨小姨夫二叔他们都在,苏母见到苏新七立刻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捂了捂,嗔道:“手怎么这么凉,晚上海风大,怎么不知道多穿点。”
苏母什么也没问,说的是平常母亲会责备的话,苏新七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说:“不冷的。”
“人回来了就好,回家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让你妈妈给你煮碗海鲜面。”苏小姨爽朗一笑,“没什么事是一碗海鲜面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
苏新七笑着接道:“那就两碗。”
“时间晚了,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来渔排,二叔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苏小姨啧了声,抚了下凸起来的孕肚不客气道:“你叔是想让你去打下手呢,还是来海崖吧,小姨给你露两手。”
苏二叔伸出手指朝苏小姨点了两下,对着苏新七说:“你小姨这才是司马昭之心,想让你去旅馆给小螃蟹辅导功课呢,小螃蟹那功课……你还是来渔排吧。”
“都行了。”苏母瞟了他俩一眼,挽着苏新七当仁不让地说:“我女儿,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我。”
苏新七看大人们斗嘴,一时忍俊不禁,她心里暖暖的,不安感顿时一扫而空,好像在家人面前,她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天塌下来也有他们帮忙撑着。
苏父下船后,苏新七和苏小姨他们道了别,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踏着月色,伴着海浪声,一路闲谈着往家走。
苏父说些最近出海打渔的趣事,苏母则把岛上的新鲜事说给苏新七听,他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询问今晚发生的事,一点也露出担忧的情绪,就仿佛网上的讨伐辱骂不过是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回到家,苏父帮苏新七把行李提上楼,苏母问:“饿了吗?我给你煮碗面?”
苏新七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她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母亲担心,就说:“我回来前吃了,现在不饿。”
她指了指楼上,“我上楼了。”
苏母点头,“早点休息。”
苏新七今晚洗了澡,但是晚上吹了海风,身上沾上了咸腥味,她又去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她口渴,下楼正要去厨房倒杯水,忽听客厅里传来哽咽声,她愣了下,忍不住侧耳去听。
客厅里,苏母揩着泪说:“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骂人呢,这么难听,还诅咒人,多恶毒啊,小七不道歉了吗?”
苏父叹口气,“我就说你别去看网上的东西,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呢嘛。”
“我忍不住啊,我好好的宝贝女儿,给人这样骂。”
苏父也是气不过,赌气道:“也就是隔着网线,不然我不把那些人狠狠修理一顿。”
他拍了拍苏母的背,安抚道:“好啦,别哭了,让小七看见,她心里又该不好受了。”
“我知道。”苏母擦干泪,“我今天晚上都没敢问她,我看她也是怕我们担心,装作没事的样子,看得我心里难受。”
“好了,别想了,早点睡吧,明天带她去散散心。”
“她的手机你收了吗?”
“收了,笔记本也拿出来了。”
“那就好,这几天就别让她上网了。”
苏新七听到这鼻尖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咬着唇,听到他们往楼梯这边走,立刻转身悄悄地上了楼,回了房间。
晚上,苏新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脑中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陈鲟离开后,她每晚都辗转难眠,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
以前失眠好歹还能玩玩手机,今晚手机电脑都被没收了,她没法上网,因此也不知道今晚因为陈鲟的一句话,她再次上了头条。
实在酝酿不出睡意,苏新七起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紫色海螺,重新躺回床上,她握着海螺闭上眼,这才感到安心。
这一晚上苏新七睡得不是很安稳,噩梦不断,早上天还未亮透,她就被船鸣声惊醒,醒来时枕巾上都是汗,身上也黏糊糊的,她坐起身,这才发现昨晚窗户没关。
她把手上握着的海螺放在枕头下,掀被下床,先去浴室洗了个澡,洗漱完出来,她换了衣服下楼,见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了,便走过去站在她背后往灶台看了眼,吸吸鼻子嗅了嗅说:“好香。”
苏母回头,“饿了吧,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嗯。”
苏新七离开厨房,见父亲在门外整理渔网,她走过去搭了把手。
苏父擡头看她,“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苏新七没说自己没睡好,只是笑着回道:“肚子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
“馋了吧。”
苏新七笑着点头。
她在家陪父母吃完早饭,苏母有意陪她到处走走散散心,苏新七不想她在她面前强颜欢笑,硬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就说自己许久没骑过自行车,想骑车绕岛吹吹风。
苏母听她这么说,倒也没坚持要陪她,怕显得刻意。
清晨海风微凉,朝暾才堪堪升起,同一颗饱满流黄的咸蛋黄一样,把海面染成橘黄色,几艘渔船赶早出海,远远看去就仿佛正航向太阳。
苏新七骑上自行车,朝着岛心的方向去,经过码头时她侧过头看了眼,开渔期的码头一天到晚都很热闹,尤其是近两年,外地人慕名而来,大早上的鱼贩子都忙活开了,有些船才卸下海货,都还没运到鱼市上就销售一空。
苏新七收回眼,往远海眺望了下,忽瞥到一艘游艇缓缓朝着沙岛驶来,游艇轮廓熟悉,她怔了下,一个急刹,单脚撑地,眼睛盯着那艘游艇一动不动,表情不可置信。
游艇往轮渡码头驶去,苏新七忙蹬着车追过去,游艇的甲板上站着一个人,背着光她只能看到一抹黑色的剪影,尽管如此,她还是认出了他。
游艇靠岸,苏新七连自行车都没来得及停好,直接把车往围栏上一丢,径直跑向码头出口,陈鲟正从码头出来,转身看到她时站住脚,定定地望向她。
苏新七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迟疑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她双手不安地扯了下长裙的裙摆,顿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情感,她摸不清陈鲟今天突然回沙岛的目的是什么。
五年前他们在此分离,五年后他是来做个了断的吗?
陈鲟看着她,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心头一动,主动展开双手,扬起唇冲她一笑,说:“愣着干嘛?”
少年陈鲟式的一句话,苏新七听他这么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再不犹豫,直接奔向他,扑进他怀里。
陈鲟回抱住她,过了会儿摸了摸她的脑袋,“让我好找。”
苏新七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在他怀中擡起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陈鲟说得很干脆。
苏新七心口微烫,她环着他,目光润润的,“你知道了?”
“嗯。”陈鲟低头,“你可真会给我搞事情。”
苏新七观察他的表情,似乎也没生气的迹象,她还是不放心,解释道:“事情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是需要负责的,五年前我知道你是想回泳队的,所以想替你争取一个机会,这次也是,你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苏新七的声音越来越小,陈鲟始终缄默着,她抿了下唇,心里忐忑,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陈鲟刚知道专访的事时的确气闷,他气她自作主张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更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昨晚他找了她一晚上,提心吊胆了一夜,期间他想了很多,五年前和五年后她都已经做好为他豁出一切的准备,或许她是因为自责愧疚想赎罪,无论如何,他都不打算在意了。
他没办法再骗自己说这段感情只是个消遣,而所谓的整理感情一开始就是虚伪的借口,他就是对她念念不忘。
此刻他也不想去苛责,陈鲟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仅此一回。”
苏新七敏锐地感觉到陈鲟有些不一样了,但却让她更熟悉了。
他们相拥着,就在这时,苏新七听到有人喊她:“七公主?”
陈鲟和苏新七松开彼此,一齐回过头,吴锋宇骑着机车一个急刹,看着陈鲟一脸不可思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惊喜道:“鲟哥!”
陈鲟睨着他,吴锋宇发福了,但他还是认得出来。
吴锋宇下车,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脸上难掩喜悦,“真是你啊,你回来啦。”
“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这几年的比赛我都有看,就你奥运夺冠那场我都是蹲的直播,你上领奖台的时候可太帅了,我还和我当时的几个朋友说你是我大哥呢,还有今年的世锦赛,最后那几秒的反超,太他妈酷了,我——”
吴锋宇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陈鲟受不了他的聒噪,直接伸出一只手,挑了下眉,递了一个眼神给他。
吴锋宇愣了下,转头看了眼苏新七,立即了然,老老实实地把手上的机车钥匙递过去,一如以前,“我还以为你和七公主……果然,你一点都没变,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陈鲟接过钥匙,不跟他多说废话,拉起苏新七的手就走。
苏新七跟着他,“去哪?”
“吃早饭。”陈鲟回头,“你吃了?”
苏新七立刻摇头。
陈鲟看穿她,勾了勾唇,谑笑着说:“吃了也陪我再吃一点。”
陈鲟跨坐上车,插上钥匙,握着把手找了找手感,苏新七扶着他侧着坐上后座,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把脑袋靠在他后背上。
他启动机车,轰了轰油门,松开手刹把车骑了出去,后头吴锋宇挥手大声喊道:“鲟哥,有空来我家啊,我介绍我老婆给你认识啊——”
回应他的是机车尾气。
晨光熹微,太阳已经开始绽开光芒,海风狭着咸腥味扑面而来,不冷不热,令人心旷神怡。
陈鲟有几年没骑过机车了,他骑了段距离,找到感觉后才慢慢提速,他沿着环海路往前骑,上回他陪王叔来沙岛也只是在码头逗留了小半天,买了海货后就离开了,认真说起来不算进了岛。
今天回来,他骑着车,看着周边的景色,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虽然岛上有些地方变了,但感觉还是熟悉的,连气味都不陌生,最主要的是身后人没变。五年前离岛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也以为自己和苏新七再不会有任何瓜葛,但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身边人还是她。
迎面的风把苏新七的头发捎起,她搂着陈鲟,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她周身涌动着暖意,连心里都是热乎的,她擡头看着陈鲟的背影,眼底泛起潮气。
此刻时光倒流,他们好像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他就是这样载着她,迎着海风,拂照着阳光,走遍了岛上大大小小的角落。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也经历过无数次的梦碎,好梦留人,这回她终于不需要醒来。
苏新七搂紧陈鲟,侧过脑袋倚着他的后背,嘴角噙着淡淡的浅笑,似是在享受无人知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