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岛的天气越来越暖和,美人山的树木愈发葱翠,山花浪漫,这时节山上结着各种野果,海里鱼虾丰饶,岛上的小孩每到放学就成群结队地上山摘果,下海捉鱼。
早上,苏新七去李祉舟家,上了楼在门口碰上正要出门的陈鲟,她怕祉舟已经起床,就没打招呼,打算直接进去。
陈鲟把人一拦,苏新七吓了跳,眼睛往室内瞟了眼,没在客厅看到人,这才低声说:“你干嘛?”
陈鲟直接说:“今天天气不怎么样,中午换个地方,去海堤?”
苏新七摇头,“王姨要我今天中午来这吃饭。”
“怎么没拒绝?”
“她都请我好几次了,总不好每次都拒绝。”
陈鲟没为难,“答应了就来吧。”
苏新七擡眼,搞不清他现在是不是在生气。
陈鲟看穿她的想法,笑了下,摸摸她的脑袋,“一顿饭而已,我还没这么小心眼。”
苏新七本以为要安抚他一下,没想到他今天这么好说话,她想了想说:“晚上我们去看电影?”
陈鲟想到岛上唯一的一个不正规的小影院,“那个小黑屋?”
苏新七故意说:“不愿意就算了。”
“这算奖励还是补偿?”
“都算。”
陈鲟刮了下她的鼻子,“真精明。”
陈鲟走后,苏新七走进客厅,正要去敲李祉舟的房门,他背着书包出来了,看到她时还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祉舟,中午我和你一起回来,阿姨请我吃饭呢。”苏新七笑着说。
李祉舟盯着她的嘴,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苏新七见他读唇就知道他又没有戴助听器,她几不可察地微微叹口气,他最近都不怎么戴助听器,好像要与外界隔绝似的,课间时间也不怎么出教室,这周他们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
中午放学,苏新七去找李祉舟,他们一起回了李家,面馆主要做的学生生意,周末吃面的人少,李父李母不忙就花时间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苏新七到时,李母立刻安排她落座,好像她是什么贵客一样。
苏新七有些不适应,扭头去看坐在边上的李祉舟,他端坐着在发呆,似乎没有交谈的欲望。
李母端着煲汤从厨房出来,招呼道:“来,吃饭吃饭,小七,你有段时间没尝阿姨的手艺了,快吃吃看。”
“祉舟,你也吃。”
李祉舟给苏新七舀了一碗汤,李母瞧见了,笑着说:“小七啊,你看祉舟,就对你好。”
苏新七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回以一笑,李祉舟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是不经调侃的人,换做以前,他这会儿早就乱了阵脚。
李父看了眼墙上的钟,看向苏新七问:“小七啊,小鲟是不是又去食堂了?”
苏新七头皮一紧,平静地答道:“应该——”
她话还没说完,曹操就到了,看到陈鲟的那刻,苏新七居然没太诧异,她就知道他没这么好搞定。
陈鲟慢悠悠地从门外走进来,李父看到了立刻起身招呼道:“小鲟回来了啊,快坐下吃饭。”
陈鲟扫了眼苏新七,往餐厅走去。
李父给他添了碗饭,他直接在苏新七对面坐下。
李母看到陈鲟,表情有些微妙,她余光瞄了眼苏新七,倒是没瞧出什么异样。
饭桌上安静了一阵,气氛古怪。
“小七,快高考了,最近学习是不是挺累的?”李母看向苏新七,打破岑静。
苏新七擡头,“还好。”
“你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祉舟。”
“我会的。”
李母本来想让苏新七以后每天中午都来家里吃饭的,但看了眼陈鲟,又把这话按下了,她给苏新七夹了一箸菜,忽然说:“小七,你和祉舟从小感情好,会和祉舟报一个地方的大学吧?”
苏新七突然被这么问愣了下,她下意识擡眼,尔后立刻移开。
“会的。”她说完手心都出了层细汗,不敢看陈鲟。
李祉舟像是回过神般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倒是看不出高不高兴。
李母对苏新七的回答很满意,“我就说你们感情好,拆都拆不散,你们啊最好能进一所学校,以后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李父怕冷落了陈鲟,接着这个话茬问他,“小鲟呢,上次你爸来电话问你情况,听他说是打算送你出国?”
苏新七闻言微怔,擡头看着他。
“不去。”陈鲟应得很随意,他微擡下颔,懒懒地掀起眼睑朝苏新七示意了眼,“她去哪我去哪。”
饭桌上诡异地静了三秒,饶是知晓陈鲟心思的李祉舟也被他突然的表态给震住了,苏新七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如坐针毡,生怕他就这么把他们正在交往的事给说了出来。
陈鲟看着一桌人容颜失色的模样,浑不在意地哼笑一声,“开玩笑的,这么严肃干嘛。”
他起身,“我吃饱了。”
陈鲟丢下一颗炸弹离开,饭桌上的气氛更诡异了。
李父干笑两声,“小鲟这玩笑开的,快,吃饭。”
桌上人心思各异,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陈鲟走后,苏新七更是味同嚼蜡,草草吃完一碗饭,她就以回校复习为由离开了李家。
李家厨房里,李父李母一边刷碗,一边说话,李母想到中午饭桌上的事还有些不高兴,“小鲟喜欢小七,你看出来了吧?”
李父擦着碗,回道:“他不是说了么,开玩笑的。”
“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下暴雨那天晚上,小鲟听到小七失踪了,二话不说就往外冲,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李母哼一声,有些不快道:“我看啊,小七对他也有好感。”
“他们这个年纪,对异性有好感都是正常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不奇怪,你别忘了,你儿子也是这个年纪。”
李父放下碗,“你是说……”
“祉舟从小就和小七要好,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你没发现祉舟这段时间有点不对劲?整个人蔫蔫的,也不爱说话了,我问他,他也不说怎么了,我看啊,就是因为小七。”李母理所当然地说:“本来嘛,他和小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以前多亲啊,小鲟插了一脚,这放谁身上能高兴?”
李父觉得有道理,“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老让小七来家里。”
“我就是想让她和以前一样,多和祉舟在一起,离小鲟远点。”
“你这就不对了,孩子的事我们不要插手,而且小七喜欢谁那是她的事,我们总不好强求。”
李母白了他一眼,“怎么不好强求,你忘了祉舟的耳朵是怎么听不见的了,她得补偿。”
李父一听这话,表情就不大好了,他沉下声略有不满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孩子小时候不懂事,胡闹,出了意外谁也料不到,这几年,老苏家事事照顾我们,已经够好了,你看老苏哪回出海回来不往我们这送鱼,再名贵的他都不收钱。”
“小恩小惠。”李母不领情。
李父眉头一皱,“照你这么说,小鲟的父亲当年为了救我,生生被锚缆绞断了大腿,我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把人赔给他?”
“那我们这不是帮忙照顾……”李母说到一半,忽的想起自己刚才说的“小恩小惠”,比起苏家对他们家的照拂,他们对陈鲟的这点照顾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自觉理亏,默了会儿还是犟着说:“别的我顾不了,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只顾得上我儿子。”
“行了行了,孩子们都还小,以后的事都还说不准呢,你现在瞎操什么心。”
厨房外,李祉舟拿着水杯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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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新七从李家出来后,先去了五号下海口,没看见陈鲟,她又回了学校,在教室里也没见着他人,倒是陈沅看见她这么早来还有点意外。
苏新七等了一个中午也没等来陈鲟,倒是临上课前,李祉舟来找了她。
“中午睡午觉了吗?”苏新七看他有些疲累,忍不住问。
李祉舟没回答,看着苏新七好一会儿没说话。
“怎么了?”
李祉舟垂眼,“晚上有天琴座的流星雨。”
苏新七立刻就懂了,要是以前她会答应得毫不犹豫,但今晚她已和陈鲟有约。
她的犹豫李祉舟感受到了,他眼神微黯,说:“你要是有事也没关系的。”
苏新七看到他表情些许失落,心里不好受,想到这些天来他情绪一直低迷,也不大愿意与人交流,难得他今天主动了,她不愿意拒绝让他难过。
“我没事。”苏新七笑着说:“晚上见。”
上课铃响,苏新七回到教室,她往陈鲟的座位看了眼,老师都到了他还没来。
她极轻地叹口气,有点苦恼。
气温渐升,沙岛中学的草坪已是绿茵茵的一片,凤凰树结出了花苞,就等着一阵暖风把它们唤醒,春去夏来,象牙塔里也开始躁动了起来,青春期的孩子蠢蠢欲动,懵懂的情愫和凤凰树的花苞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生发。
这段时间中学又开始了打击早恋的“专项行动”,校长在早会上反复强调,中学生当以学习为主,不允许早恋,各年级各个班的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耳提面命,私下还设眼线盯梢,凡是被发现的小情侣,免不了被请去办公室喝杯茶。
在学校里,苏新七和陈鲟鲜少有互动,有时他来撩拨,她只当不理,别人早已看惯不怪,只暗自佩服陈鲟的毅力,每天中午吃完饭,苏新七会带上书本到下海口找陈鲟,他们再一起上船度过一个中午的时间。
傍晚放学,陈鲟会送苏新七回去,饭后他们偶尔还会去散散步赶赶海,睡前用对讲机聊聊天,他们没有特地拨出时间来约会,交往至今,他们的相处时间都是见缝插针地挤出来的,零零散散却也很充实。
苏新七原以为陈鲟这么张扬的人,肯定受不了偷偷摸摸谈恋爱,可除却一开始的不满,后面这段时间他都很配合,没做出什么让她为难的事。
今天中午他应当是生气了,虽然面上不显,但她多少能察觉出来,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没当场说破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在忍耐了。
今天是四月份的最后一个周六,整个中学只有高三这一层楼还有人,都到这个时候了,各科老师在这天也不讲课,专门空出时间给学生答疑解难。
临近考试,学生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每节课讲台上都围满了问问题的学生,学生们问的问题难度不一,有的题目是平时讲了又讲的,尽管如此,各科任老师还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
这种半自习的状态全凭学生自觉,好学者问题不断,厌学者则小动作不断,讲台上讨论得热火朝天,教室后排的男生玩得不亦乐乎。
苏新七做题做到一半,水笔漏了,她没注意蹭了一手的笔墨,黑乎乎的怪脏的,讲台上老师还在解题,她也就没打算打搅,自觉地从教室后门去了洗手间。
笔墨不好洗,苏新七费了点时间,把手都搓红了才勉强洗净,洗好手从女厕出来,她看到陈鲟站在外面吓了一跳,现在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有人,但她还是很谨慎。
陈鲟先看到她发红的手,皱了下眉问:“手怎么了?”
“不小心蹭到笔墨了。”苏新七擡眼看他,眼神犹豫,“晚上……”
陈鲟说:“我在侧门等你。”
苏新七咬了下唇,“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看电影了。”
“有事?”
陈鲟看她表情愧疚,突然就懂了,他面无表情地说:“要去找李祉舟是吧。”
苏新七心虚,立刻解释:“祉舟最近心情不太好,想去山上,我——”
她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且越来越近,有人来上厕所了,她迟疑了下,噤了声。
陈鲟往外瞟了眼,冷笑一声,“去看你的星星吧。”
他说完往外走,苏新七一慌,追了两步,出门碰上了赵筱婧和她的姐妹,她们眼神怀疑,苏新七脚步微滞,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陈鲟已下了楼。
苏新七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的,陈鲟把课翘了,傍晚放学,他也没像平时那样送她回家,她想这下他是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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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和李祉舟有约,苏新七吃完晚饭就出了门,苏母以为她又去见陈鲟,还叮嘱她别玩得太晚。
七点钟出头,苏新七到了美人山山脚下,李祉舟已经在妈祖庙前等着了,他们从天灰蒙蒙的时候开始往山上爬,登上山顶时天色已暗,今天天气不晴朗,晚上云还没散,肉眼只能看到亮度比较高的几颗星星。
苏新七看到架在平地上的天文望远镜时愣了下,她四下看了看,说:“冯老师也来了,怎么没看见他人?”
李祉舟缄默。
“风有点大,我们去那边吧。”
李祉舟带着苏新七去了烂尾楼那,他们背风站在墙后面,仰头看着天空。
“今天晚上有点云。”
李祉舟说:“观星条件是不太好。”
苏新七擡手指了指天上,“天狼星。”
李祉舟轻笑,“你还是只认识它。”
苏新七也笑,“我有看星图的,太复杂了,我没你这么聪明,记不住。”
“但是你教我的方法我还记得住。”苏新七说着比划着手势,“这个是5°,这样是10°,这样是15°,拇指和小指之间是25°,对吗?”
李祉舟点头,“对的。”
苏新七偏头看他,一时有些感慨,他们好像有段时间没像现在这样自然地相处了,她忽然有点内疚。
“祉舟,你今天心情好吗?”
李祉舟低头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
李祉舟望着天空,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只是……有点迷茫。”
“因为比赛失误的事?”苏新七安慰他,“一次失误而已,不代表你的实力就是这样,没关系的,你别太在意。”
“就算不通过比赛,以你的成绩也可以考到很好的大学去学习天文。”苏新七察觉到了他的颓靡,有心鼓舞,接着说道:“就剩一个多月了,等高考结束我们就能去岛外的世界生活了,你不期待吗?”
李祉舟再次陷入沉默,那架望远镜就像一只眼睛,良久,他望着天,说出口的话轻之又轻,像浮在海风中,一吹就散。
“岛外没有那么美好。”
“嗯?”苏新七看着他,“你不舍得离开沙岛?”
“不想离开,也不想留下。”
苏新七不解,“不是想离开又想留下?”
“小岛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小时候岛上只有我们,生活很简单,岛外的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尽善尽美,令人憧憬。”
苏新七听他说得伤感,一时也心有戚戚,长大明明是个漫长的过程,这一瞬间她却有点恍惚,好像昨日他们还是幼稚的孩童,并肩坐在海港围栏上晃着腿吃着冰棍,眨眼间他们就要成年了。
“小岛没有变,是我们变了。”苏新七说:“我们长大了。”
李祉舟恍了神,望着天空的眼神如星子失色,愈加黯淡,“是啊。”
一时无言,唯有海风见惯了人间浮沉,年年岁岁不歇地吹拂着。
苏新七本意是想来开解李祉舟的,见他意志消沉,也不让自己耽溺于悲伤的情绪中,她乐观地说:“其实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我们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你学天文,我学海洋。”
“你给我的几本书我都看了,海洋生物学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可以报考这个专业,星辰和大海——”
“小七!”李祉舟忽然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苏新七吓了跳,她从未见过他情绪这么激动的模样。
“你不需要一直迁就我,小时候陪你出海,我是自愿的,你没有欠我什么,也不用补偿我。”李祉舟声音嘶哑,表情沉痛,他无力道:“不要再可怜我了,那样会让我更可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