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新七和陈鲟上了船后,苏二叔赶忙问:“你们两个,伤着没有……小七?”
苏新七摇了摇头,苏二叔又问陈鲟的情况,他坐在船尾,应了没事。
苏二叔不放心,又问了一遍,“这边石头上都是牡蛎,壳没全撬下来,利得很,你们有没有擦伤?”
苏新七除了小腿蹭到了礁石,身上还是干净的,她把目光投向陈鲟,船上只亮着一盏小黄灯,光线亮度有限,她上下打量他,他两手揣兜,脸和脖子看不出有伤。
“伤着了要说,不能马虎,我先送你们回岛。”苏二叔说完握着船的舵把子一转,开动船驶出去。
夜晚的大海更显广袤深邃,发动机和螺旋桨的声音盖住了海浪声,苏二叔开船稳,虽如此,船行海上还是难免颠簸。
陈鲟屈着腿坐着,背靠船身,闭着眼养神,良久他幽幽地开口问:“看上我了?”
苏新七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上船后他就闭目养神,下颔线绷着,表情不难看但也没那么放松,她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晕船难受还是刚才摔着了。
犹豫了下,她还是出声询问:“你有伤到哪吗?”
“我说没有你不信,要不……亲自检查下?”陈鲟微微睁眼看她,语气一如往常,吊儿郎当没个正经。
苏新七瞥他一眼,缄默。
她有些气闷,在自己生长的地方,一天之内被同一个外地人搭救了两次,丢脸不说,偏偏这个人还和她不对付,她不占理,所以就算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事实摆在眼前,人情欠着,她也不能不忍气吞声,隐忍着情绪。
古话说得好,善游者溺,她还是太大意了。
苏二叔把陈鲟和苏新七送到了沙岛旧码头,船靠岸后,陈鲟率先下了船,苏新七紧随其后。
“唉,你们等会儿,我把船固定好,带你们去卫生院看看。”苏二叔喊。
陈鲟双手插着兜,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下苏新七,过了会儿才说:“你去看看,我回旅馆。”
他说完沿着码头楼梯蹑级而上,苏新七忖了片刻,转过身对二叔说:“二叔,你别下船了,我带他去卫生院就行。”
“你刚摔得厉害吗?撞到骨头没有?”
苏新七摇头。
“还是得去检查下,小鲟也是,我看他护着你摔得不轻。”
苏新七点了点头,朝二叔挥了挥手,“你回去吧,开船小心点,我们走了。”
和二叔道了别,苏新七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沿梯而上,生怕陈鲟骑着车走了,到了码头岸上,她左右环顾了下,看见陈鲟戴上头盔把着车头,看样子像是要启动车子,她一急,拔腿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招手。
陈鲟看见她跑过来,一脚撑着车,把头盔的玻璃罩往上一推,等她到了跟前,见她气喘吁吁的,忍不住轻笑。
“就这么想和我一起走?”
苏新七跑得急,气还没喘匀,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垂眼就看到他把着车头的一只手的手背上横七竖八都是划伤,道道冒着血珠,触目惊心。
她吓一跳,立刻就想到刚才摔的时候他一手护住了她的脑袋,这些伤应该就是那时候被牡蛎的残壳划到的。
“我带你去岛上的卫生院。”苏新七立刻说。
“不去。”陈鲟想都没想就说。
苏新七一脸严肃,“伤口不处理会感染。”
陈鲟扫了眼自己的手,浑不在意,“擦伤而已。”
苏新七张嘴还想说,陈鲟把另一个头盔往她头上一罩,问她:“走不走?”
她看了他一眼,系上头盔的带子,鼻子嗅到淡淡的白酒味,她说:“换我来骑车。”
陈鲟懒眼一擡,“还想有第三次?”
苏新七无语凝噎,有点憋屈。
“上来。”
苏新七迟疑了下,还是坐上了后座。
“跟我回旅馆?”陈鲟噙着不明的笑,从后视镜里看人。
这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就有了歧义,苏新七没理会,她想了想,最后说:“送我回家。”
陈鲟略一挑眉,有些意外。
“坐好了。”
苏新七吸取之前的教训,双手往后抓紧了,陈鲟看到她的动作只是笑,他没说什么,拧了钥匙,一轰油门车子蹿了出去,他保持着中速,苏新七在后头指引方向,带着他抄小路。
因为地小,沙岛的房子建得拥挤且不规则,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小巷十分狭窄,七弯八绕的像迷宫,也没设置指示牌,要没有本地人领着外地人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走。
每个巷子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聊天,用的本地方言,呕哑嘲哳拗口得很,小巷里还有小孩在嬉笑打闹,拿着小烟花棒到处挥舞。
陈鲟碰着乱跑不避让的小孩就不耐烦地猛按喇叭,那些孩子一点也不害怕,还冲他扮鬼脸挑衅。
“你小心点,别撞着人了。”苏新七忍不住提醒了句。
陈鲟不屑,“往哪?”
“右边。”
陈鲟照着苏新七说的走,七拐八弯,最后停在了一道铁门前,他推上玻璃罩,擡眼看到大门上“沙岛卫生院”几个掉色的大红字,又把玻璃罩按下,轰了下油门。
“欸,等下。”苏新七一急,想也没想拉住他的衣角。
陈鲟略微偏头,“这是你家?”
苏新七避而不答,“来都来了……”
陈鲟不理,他从来不是会被任意拿捏的人,更不会轻易妥协。
“下车,自己进去。”
冥顽不灵,苏新七有些气结,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头盔玻璃罩推上去,看着他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她说完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等着他回答。
陈鲟盯着苏新七看了几秒,最后才点了下头。
苏新七下车后看着他后退着走,确定他老实等着后才转身跑进卫生院里,看到看诊室里亮着灯,她走进去。
“赤脚爷爷。”
诊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正在灯下捧书阅读,他是卫生院的院长王为民,在岛上行医大半辈子,对岛民来说他就是华佗一样的存在,岛上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到他这来看看。
他是大陆人,知青下乡的时候来了沙岛,在这里有了爱人,车巠口勿自然而然地就留下来了,老一辈的人开玩笑说他是赤脚大夫,岛上的小孩也就跟着大人喊上了“赤脚爷爷”,老人家从不计较,欣然接受。
院长听到声擡起头,推了下眼镜看了看来人,“小七啊,怎么来了,身体不舒服?”
苏新七摇了下头,说:“我来买棉签和酒精。”
“家里有人受伤了?是不是你爸爸出海……”
“不是。”苏新七顿了下,在想要怎么解释,“有个朋友,在石头岛玩的时候,手被牡蛎壳划伤了。”
“你朋友人呢,怎么不来这里处理伤口。”
“他……不方便过来。”
“脱鞋玩水划到脚了是吧。”王为民笑笑,并未怀疑苏新七的话,他站起身,在屋里的柜子上拿了瓶酒精,又从玻璃柜里拿了包棉签,“牡蛎残壳划到的伤口一般都不深,简单清洗下伤口,拿酒精消下毒,这几天注意点别碰水就能好。”
苏新七点头,低下头要掏钱,院长阻止她:“这么点东西你拿去就好。”
“那怎么行呢。”
院长拿了个小袋子把酒精和棉签装上,递给她,“别跟爷爷客气了,你妈妈早上还送了鱼丸过来,我不能吃白食是吧。”
苏新七笑了,没再推拒,接过袋子道了谢,她提着袋子从卫生院出来,踏板车还停在外面,陈鲟不见了。
苏新七愣了下,走过去看了眼车头,车钥匙还挂在上面,她往四周瞧了瞧,正准备到处找找看时,就看见他从一条小道的拐角处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小烟花棒。
陈鲟走回来,扫了眼她手中的袋子,把自己手里的烟花棒往前一送,“拿着。”
卫生院附近并没有商铺,苏新七觉得奇怪,问他:“你去哪买的?”
“不是买的。”陈鲟把烟花棒塞给她。
苏新七被迫接过,她一开始没明白,等听到远处小孩的哭声后她才恍然,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抢小孩的东西?”
陈鲟跨坐上车,把脚撑一踢,边戴头盔边看着苏新七说:“还不上来,迟了可人赃俱获了。”
苏新七看着手里的烟花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耻!
她听到不远处有大人询问安抚小孩的声音,也来不及细想自己怎么就成了同伙,趁着家长们还没来,她坐上后座,把头盔玻璃罩按下。
陈鲟等她坐稳后,熟练地启动车子往前走,在经过那几个小孩时,苏新七听到哭声更嚎啕了,她下意识低下头,莫名心虚。
陈鲟的记忆力好,他按原路返回,等上了环海路苏新七才发现他去的方向和旅馆正相反。
“这不是回旅馆的方向。”苏新七朝前喊道。
“我知道。”
他们现在去的方向是新码头,会经过她家,但她想他应该不知道她家在哪。
苏新七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新七堵得慌,他这话说的,好像她才是外地来的。
陈鲟加快车速,沿着环海路疾驰,苏新七缩着脑袋,海风往她脖子里灌,她觉得冷,在经过自己家时她扭头看了眼,家门口亮着大红灯笼,门外没人。
等车速降下,苏新七看向前方,这才知道陈鲟要带她去哪。
陈鲟车头一转,从沿海路拐进了一条朝海洋延伸出去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高耸的灯塔。
夜晚灯塔的航标灯亮着,灯光很亮眼,照程能有二十海里,灯光所到之处一片黄澄澄,海面波光粼粼,縠纹荡漾。
苏新七下车,“来这干嘛?”
陈鲟拔下钥匙,摘下头盔挂车头上,随意抓了下头发,“放烟花。”
他下了车往灯塔走,到了石栏那背过身,手一撑轻松坐上栏杆。
苏新七只好跟过去,把那把“赃物”还给他。
陈鲟抽了一支烟花棒出来,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玩么,给你点。”
苏新七把所有的烟花棒往栏杆上一放,用行动回答他。
陈鲟哼笑,把手上的烟花棒点了,随意地挥着,火花四溅,没一会儿就燃到头了。
“这么快。”陈鲟又拿了两支,一并点了,还扭头问:“真不玩?”
苏新七的态度一点也没松动。
“也是,你喜欢玩动静大的,我应该抢几个彩雷给你。”
苏新七没听懂,也不想问,她垂眼去看他的手,把酒精和棉签拿出来,说:“你手背上的伤要处理一下。”
烟花灭了,陈鲟把剩下的小棒一丢,擡起手看了眼自己的伤,不走心地说:“死不了。”
他掏出烟盒,叼了支烟,拢着打火机正要点上,余光瞥她一眼,“离远点。”
苏新七拧开酒精瓶的盖子,拿出两支棉签,擡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虽无声,但眼神有力,一点也不退让。
陈鲟和她对视了会儿,轻笑一声,把烟从嘴上拿下,捏在手里搓着玩。
“这么担心我?”
“我不想欠你人情。”苏新七看向他的手,微微擡了下下巴。
陈鲟眯了下眼,过了会儿,点了点头,递过手。
苏新七松口气,拿棉签沾了酒精,凑过去帮他消毒。
他手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数量多,显得凌乱狰狞,苏新七看着都觉得手背发痛,她有点下不去手,拿着棉签犹豫了几秒。
“酒精碰上去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陈鲟把烟一抛一接,无心应道:“嗯。”
苏新七尽量放轻动作,她先给最长的那道伤口消了毒,中途还擡头看了眼陈鲟,他面色无异,好像一点都不痛,不知道是他的忍耐性异于常人还是痛感神经不发达。
皎皎月轮悬于头顶,星光隐匿,远处码头有鸣笛声传来,放眼远眺,海平线上还能看到一两点亮光,不知是归航还是起航的渔船。
陈鲟低头,苏新七低垂着眼睑,一脸专注地看着他的手,细致地帮他把大大小小每道伤口都消了毒,她好像生怕弄疼他,力道轻之又轻。
她现在这幅温柔顺婉的样子和她杀鱼时的杀伐果决全然不同,无论哪种模样,陈鲟都很受用。
苏新七借着灯塔的光把陈鲟手背上的伤一一擦拭了,伤口清去脏东西后,露出鲜红的血肉,有点悚人,她下意识撮嘴对着他的手背轻轻吹了吹。
陈鲟手指一动,看着她的眼神瞬变。
苏新七做得很自然,以前祉舟磕着碰着了都是她帮着处理伤口的,所以她习惯了,一时也没觉得奇怪。
吹了几口气后,周围愈发安静,她这才醒悟,意识到对方是陈鲟。
苏新七拿着棉签的手一僵,觉得四周风声浪声都远了,陈鲟一直也不出声,手也不动,她忍不住擡头看他。
陈鲟弯着身,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她,眼神晦暗,像夜幕下的深海,深不可测,海面之下似有潮涌。
苏新七一时沉迷,愣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他们的脸凑得太近了,她回过神正要后退拉开距离,陈鲟先一步有了动作,他像是闻风而动的鸷鹯,瞄准地面猎物后就毫不犹豫地俯冲而下。
苏新七来不及避开,只觉唇上一热,鼻间嗅到醇厚的酒香,她的瞳孔蓦地微缩,脑中嗡然一响,条件反射地后退躲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梦惊醒般,既清醒又茫然。
陈鲟好像也回了神,眼神清醒了些,他没动,仍是和苏新七对视着。
刚才的举动完全是本能驱动,不管是气氛使然还是欲望受到了撩拨,他一点也不后悔。
苏新七怔怔地僵立了会儿,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愈发觉得他恶劣至极,简直坏到了极致,她冷下脸,双目如冰簇般回视着他,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陈鲟眸光微闪,野心勃勃。
下一秒,苏新七一举拿过石栏上的酒精瓶,高高地举起手,在陈鲟做出反应前果断地对着他兜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