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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蜚 正文 Chapter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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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后,席殊出院。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既没有天雷滚滚雷霆万钧,也没有洪水滔滔火焰冲天,末日并不像书上描述的那么可怖。

    离开医院后席殊说要先回学校,她抱怨说在医院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她的结课展都要赶不及,沈恪笑着安抚她说他会帮她的,这回她没有拒绝。

    她没有问起那天他和郑亦霏一起离开后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到了学校,她先回了趟宿舍,沈恪帮她请了事假,孟语桐和柳筱筱不知道这些天她都去了哪儿,自然免不了询问关心一番,席殊一律只回答出门散了散心。她的状态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好多了,还主动提出和她们一起聚个餐,席间她们说说笑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章玥没出事的时候。

    席殊的这个理由应付得了所有人却瞒不住齐天,那天后他就一直没联系上她,他以为她出事了差点儿去报警,直到柳筱筱说沈恪帮席殊请了假,他松口气却更觉得不安。

    齐天再次见到席殊还是在画室,他趿拉着拖鞋从外面走进室内时冷不丁看到她坐在画板前还愣了下。

    席殊擡头看见他一脸见到鬼的表情不由嗤笑,高声问:“愣着干嘛,不认识我了?”

    齐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回。

    席殊起身,给他使了个眼神:“点支烟?”

    他们出了画室又往走廊尽头走,那里好像已经成了烟鬼放纵的地方。

    席殊咬着一支烟,齐天帮她点了,过会儿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他们并肩站在廊上,无言地放眼望着校内的景色,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此时不过初夏,校内榕树却已枝叶扶疏,知了声声唤着。

    齐天指着楼下的一棵榕树问:“你猜这棵树上有多少只蝉?”

    席殊蹙着眉想了下:“一百只?”

    “难怪这么吵。”齐天骂骂咧咧的,“男寝前面好几棵榕树,一到夏天简直让人觉都睡不好。”

    席殊夹着烟噙着笑:“会叫的都是雄蝉,你们同性之间彼此体谅下吧。”

    齐天看她一眼,掸了下烟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棵榕树:“雄蝉每天叫是为了吸引雌蝉来交/配,雌蝉交/配受精后会在树枝上产卵,之后雄蝉和雌蝉就会双双死去,它们只能活一个夏天,为了这个夏天它们要在地下度过两三年甚至更久。”

    “伟大的交/媾。”席殊赞叹道。

    齐天缄默。

    席殊吸了口烟,眯着眼吐着云雾,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齐天皱了下鼻子,挑挑眉:“我对罪恶天生敏感。”

    席殊嗤笑。

    他瞟了她一眼,接着说:“章玥跳楼那天,我看到你们拥抱了……说来也是奇怪,你们让我想起了高考结束那天我和初恋在考场前的拥抱。”

    席殊有些困惑:“就这样?”

    齐天夹烟的手举到嘴边又放下,他缓缓地说:“前几天我看见你站在周森的画前看了很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哭了。”

    席殊咬住烟嘴沉默。

    “其实现在倒回去想想,蛛丝马迹简直太多了,只不过你们太过于光明正大了,沈恪……果然是个伪君子。”

    席殊不否认,她看向他,还开玩笑问:“怎么样,你现在有点喜欢他了吗?”

    齐天难得叹了口气,莫名地有些焦躁:“那天我和你说夏洛特的故事并不是想鼓励你。”

    “我知道。”

    有人会被夏洛特的勇气激励,有人会被她的诅咒吓退,这都取决于听故事的人心里看重的是什么。

    齐天皱眉:“你真的想好了?”

    做好付出一切代价,承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席殊摇头,自嘲一笑,坦白道:“我不如你勇敢,其实我好害怕。”

    齐天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她选的这条路比他的难上太多了:“或许你可以……”

    劝阻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但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覆灭他又于心何忍?

    席殊能懂他的心思,她了无意义地一笑,目光飘飘忽忽,最后又落回到了那棵树上。

    蝉鸣声声不休,盛夏将至,它们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这一生虽然可悲但至少热烈过啊。

    傍晚溽热未去,夕阳的余晖洒向天际,连绵的浮云被洇染成红色。

    席殊背着包从学院里出来,到校门口时看到沈恪下了车正和人说话,和他对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森。

    她没去打扰,径自走到车边坐到了副驾上,没一会儿沈恪就和周森道了别,他坐上车,自然地帮席殊系上安全带。

    周森望着驶离的黑色卡宴,这才恍然记起,沈恪的这辆车只接过一个人。

    夕阳落尽,万物归于沉寂。

    沈恪把席殊送回了家,车停在小区楼下,他擡手想解开安全带,席殊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反握住,擡眼看她:“不需要我陪你上去吗?”

    席殊摇头,又笑了下:“这是我家。”

    沈恪也笑,他的目光落在她散落的发间,眼神柔和:“很漂亮。”

    席殊下午去了趟美发店,她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他:“我上去了。”

    “好。”沈恪松手。

    席殊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要下车时又回头看了眼,她想了下说:“明天见。”

    别了沈恪,席殊只身回了家,电梯门一开,家里的灯光就刺进了眼睛里,她失神地在玄关那儿站着。

    吴晓月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忙喊道:“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进来。”

    席殊这才换了鞋走进屋里。

    吴晓月打量着她,嘴里又嘀咕着“瘦了”之类的话,最后她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脑袋上,喜笑颜开道:“乖孩子,你爸爸见了肯定高兴。”

    吴晓月推她去喊她爸吃饭,席殊没拒绝,顺从地去了客厅。

    席信中正在看财经新闻,转眼看到她什么话都没说,这半年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低到了冰点。

    席殊走过去,表情很恭顺,颔首低眉地说了句:“爸爸,对不起。”

    席信中颇感意外,去年那场矛盾之后她就没低过头,今天不知怎么了,这个叛逆的女儿把头发染回了黑色不说,还主动道歉。

    席殊安静地站着,态度难得温顺,席信中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吃饭吧。”

    席间他们一家子虽然没怎么交谈,但气氛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最高兴的莫过于吴晓月,女儿懂事了,她心里倍感安慰。

    更让她惊讶的是,晚上席殊竟然主动提出想和她一起睡,这真是破天荒,吴晓月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席殊只是说想和她说说话。

    晚上,吴晓月就睡在席殊房里,这是几年来头一次,她们说了好多话,吴晓月说起她小时候的趣事,席殊也和她说学校里的事。

    吴晓月倍感温馨,抱着席殊像儿时那样拍着她的背,哄孩子睡觉一般,温温柔柔地说:“我们殊殊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席殊搂着她的腰,撒娇似的说:“那也是因为像你。”

    “小嘴甜的。”吴晓月慨叹一声,“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小子,唉,真想你永远都长不大,一直呆在妈妈身边。”

    席殊喉头一哽,险些要落泪,她埋头在吴晓月的肩上,动容道:“妈妈,我爱你。”

    长夜短暂,她们像闺蜜一样夜聊到了凌晨,最后还是吴晓月熬不住先睡了过去。

    席殊趴在床上,借着微弱的床头灯看着她咬着手呜咽着,泪水沾湿了枕套。

    这辈子的父母恩,她好像没办法还上了。

    沈恪第二天给席殊发消息询问她在哪儿,她简单地回了两个字:起点。

    他看着那两个字愣神了好久,他想她可能后悔了,不过这样也好,她总是有选择的,而他总是尊重她的,无论如何。

    他没怎么犹豫就驱车前往了约定之地,那个地方他很久没去过了。

    沈恪过二十四岁生日时,吴晓星送了他一间画室,后来的一切故事都从那间画室中开始又不断衍生,命运简直荒谬得让人发笑,又让人心惊胆寒,上帝好像随手勾画了几笔就让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那间画室位于一栋艺术楼内,面积不是很大,那时吴晓星送他礼物还会顾及他可笑的自尊心,她是个好女人,他是害死她的刽子手。

    沈恪想着往事,思绪沉重,他搭乘电梯上了顶楼,电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才回神。

    这一层有两个画室,现在只有一间画室的门是敞开的,那年端午吴晓星向家里人告知他们的婚讯,那一晚他在画室里喝闷酒,出卖婚姻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他没资格觉得委屈不甘,但也难免有些落寞。

    他没想到席殊会跑来找他,她那时天真烂漫,竟然还问他为什么要娶她小姨,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还抢了他的酒,不过只喝了一口就嫌弃地还给了他。他告诉她,过段时间他就要离开,出国去学画,他们要有很长的时间不能见面,年纪小小的她听到他这么说还和他怄气,之后有一阵子都没搭理他。

    直到他出国的前一天,她跟着吴晓星来到了家里,然后告诉他她也要学画,等学好了就出国去找他,童言无忌,但他听了也很高兴,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心无城府真心待他的人,他于是笑着说我等你,然后偷偷地把那间旧画室的钥匙给了她。

    那之后,那把钥匙就一直在她手上。

    沈恪走到了门口,从外面往室内看,一切都如旧,连沙发的位置都没移动过。

    席殊就站在正中央,她面前架着一个画架,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

    沈恪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她说:“把门带上。”

    他微愣,心里无端惴惴,好像在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沈恪转身把门关上,再转回身时直接愣住。

    席殊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又脱了裤子,夏天的衣服本来也没几件,不过十几秒,她已是赤/裸。

    沈恪的胸腔里有澎湃的潮水在涌动,浪潮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他心中的礁石。

    席殊看着他,展开了一个明艳的笑:“今年的生日礼物你没给我。”

    她站在这儿,浑身赤/裸,一头黑发瀑布式地泄下,望着他的双眼是浩瀚星河,是无底深渊,这场景霎时将他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沈恪心头一悸,顿觉万劫不复。

    他再不犹豫,疾步上前拥住她,他们相拥着亲吻,彼此抚摸,好似两团燃烧的火焰,火舌缠绕,越烧越烈,欲要把这几年落下的光阴都弥补回来。

    他们要燃烧!燃烧!

    然后一起殒灭。

    如果说世上有时光机的话,你最想回到哪个时刻?

    席殊最想回到十六岁生日那天,回到起点。

    她的初恋是在十五岁,那个年纪正是青春期荷尔蒙萌动的时候,她答应了一个高年级学长的追求,和他谈起了恋爱。那个学长有点痞坏,老师都说他不学无术,好像少女总是抵抗不了坏小子的魅力,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其实还不赖,毕竟是初恋,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他们交往了半年,相处得挺开心,学长对她也很好,会等她放学、给她买吃的、带她去游乐园……转折发生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带她去了宾馆。

    其实半年来,他们牵过手、接过吻,她并不抗拒亲密的行为,但那天晚上他脱她衣服的时候她真实地感到害怕,她慌忙无措地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从宾馆逃离后她不敢回家,于是躲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这间旧画室。

    她在画室里蜷缩着胆怯地哭泣,没过多久,沈恪就走进了画室,也走进了她的人生,从此后再没离开过。

    沈恪那晚会出现在旧画室纯属意外,那时他刚回国不久,采访多应酬也多,他每天疲于应对。

    那天晚上他刚从一个饭局脱身,又不想立刻回家再去应付吴晓星,于是叫了辆车让师傅绕着虞城随便逛逛,司机载着他在大道小道上兜着风,在经过艺术大楼的时候他叫停了车。

    故事的开始是意外,故事的开始是注定。

    他看到顶楼画室的灯亮着很惊奇,没多思索就走进了大楼内搭上了电梯,他像是被命运的灯塔指引的航船,驶进了未知的海域。

    画室里,席殊缩在沙发上抱膝啜泣着,直到他走近她才擡头,红着眼睛望着他。

    沈恪回国后去过席家,也见过了席殊,但多年未见他们早已生疏,甚至有些尴尬,但那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在旧画室,他们都忆起了从前,他们曾经是要好的朋友。

    沈恪询问起她伤心的原因,席殊那时正缺一个人倾诉,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

    她说她觉得害怕,好像如果她真的和那个学长发生了什么,她就会改变会蜕化,无论变好变坏她都永无法逆转。

    人会老会死,时间这把刻刀会毫不留情地在所有人身上刻下痕迹。

    席殊在十六岁那天如蒙神启,她在青春少艾的年纪看见了残缺的自己、破碎的自己、年老的自己、死去的自己、湮灭的自己。

    是少女的忧愁,是人类不可忤逆的宿命。

    人无法永远停留在此刻但可以永远定格此刻,感谢上帝赋予了人类创造艺术的能力。

    沈恪和她说:“作为生日礼物,我帮你画一幅画吧。”

    那是第一幅画,他定格了十六岁的她,从此后他们有了秘密。

    那天之后沈恪定格了席殊许多个瞬间,每当她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身体有了什么变化,甚至微小到多打了一个耳钉,新染了一个发色……他都会帮她画上一幅画。

    当她在不朽的画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画将常在,并赐给她生命,她的青春将永远不会消逝。(注)

    他是她一路成长变化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是最高尚的艺术将他们联结在了一起,是最低等的**让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沈恪拥住她,他们一齐倒在了沙发上,情.欲炽烈,几欲将他们焚化。

    席殊紧紧地抱住他,渴求地亲吻着他,全身心地奉献给他,她挚爱的人。

    他们把彼此嵌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至死不休。

    从此后,他们会是奸夫淫/妇,是杀人凶手,他们将在末日相爱,携手坠入地狱。

    阳光跃动在窗棂上,玻璃闪烁着微光,尘埃在光影中飞舞,一对罪人在死神的阴影里结合。

    当一切止息,他们相拥着享受这最后的静谧。

    微风拂起,纱制的窗帘飘起。

    席殊擡起手,阳光在她指间跳跃,轻纱拂过她的手背。

    她依偎着沈恪,失神道:“起风了。”

    完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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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改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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