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殊需要留院观察,她住院的事沈恪瞒得很严实,也没打算告诉席信中和吴晓月,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郑亦霏,那天她也在机场,看到沈恪从检票口飞奔出来时还很惊讶,她跟着他,然后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席殊。
席殊出了事,沈恪自然不会走,这两天他一直呆在医院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席殊。
郑亦霏去看望席殊时她睡着了,进了病房后她就看到沈恪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席殊的脸,眼底晦暗,瞧不清情绪,直到她走近,他才恍然回神,郁郁的神态没能及时敛去。
相识多年,郑亦霏难得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负面的神情,她目光一低就看到了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心头一跳,擡眼正对上沈恪的视线。
她的眼神忽闪了下,别开眼去看席殊,她阖着眼面容苍白,看上去就是个脆弱的瓷娃娃。
沈恪用被子盖住席殊的手,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后站起身示意郑亦霏出去说话。
他们一起出了病房,郑亦霏跟在沈恪身后,到了走廊才敢问:“小殊怎么样,没事吧?”
“嗯。”沈恪应道,“医生说多休息就好,没什么大碍。”
他并没有告诉郑亦霏席殊的病因,她也没有追问,既然沈恪这样说了那席殊至少不是生什么大病,可她心底隐隐还有些异样的不安,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沈恪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开车来的吗?”
郑亦霏回神,片刻后点点头。
“送我回一趟别墅吧。”
郑亦霏以为他要回去拿点东西自然不会拒绝,离开医院前沈恪特地交代了护士,让她看护好席殊,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郑亦霏瞧见他肃然的神情,思维又开始发散开去,但她实在不敢深想。
不到一个小时,郑亦霏的车停在了别墅门外,沈恪打开大门让她把车开进去停在了院子里,他们一起下了车进了别墅。
沈恪决定去巴黎后并没有处理掉这栋别墅,他只是做了简单的收拾,让人把家具都用防尘布罩上了,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想回来看看,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郑亦霏也是如此想的,看到客厅满眼的白色布罩,她问了句:“还走吗?”
沈恪摇头,应道:“不走了。”
他说要离开的时候草率又决绝,没想到决定留下的时候也是如此。
郑亦霏转头看他,实在忍不住问:“之前你说要去巴黎我没有问你原因,不过两天你又想留下,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离开和留下都只有一个原因。”沈恪太息,踅足往楼梯那儿走,他略微回头,“跟我来。”
郑亦霏愣了下,没多犹豫就跟了上去,别墅的二楼她去过很多次,她以为沈恪又要带她去储画室,可上了二楼后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蹑级往三楼走,她这下是真的愣住了,站定脚不敢再跟。
沈恪停下,侧身低头示意她上来。
郑亦霏还愣在那儿,表情竟然有些无措。
沈恪笑了:“你不是一直想上三楼看看吗?”
话是这样说,可真要进禁地她还是有些堂皇,她犹疑地问:“真的让我上去?”
“上来吧。”
郑亦霏踌躇片刻,到底抵不住诱惑,牙一咬就上了楼。
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的,每上一节台阶她的心跳就加快几分,心里头又紧张又激动还很忐忑,其实关于他所说的那个原因她心底已隐隐有些猜测,或许三楼藏着的东西会证实她荒谬的臆测,想到这儿她居然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念头。
郑亦霏的手心忍不住冒汗,沈恪早已上了楼,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快步走完了最后的几节台阶。
沈恪打开了顶灯,灯光下的景象让郑亦霏微微瞠目,原以为三楼的布局应该和二楼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放眼看过去却是一片空旷,她注意到了摆在角落里的椅子和画架,这里好像也是他绘画的地方,可比起一楼的画室,这里实在是太空了,干净得像舞蹈室而不像个画室。
郑亦霏的目光很快就逡巡了一周,三楼实在没什么看头,要说异常的地方,那就是所有的墙上都挂着涂银防尘布,像窗帘,挡住的却是室内人的目光。
沈恪走到了一面墙前,擡手抓住了防尘布的一角,郑亦霏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恪没有犹豫就扯下了那一层布,银布委地,郑亦霏瞪圆了眼,瞳孔微微震动,她刚才就猜到了防尘布遮住的是画,但她没想到是这样的画。
这些画无一例外都不得章法,笔法拙劣,配色全无美感,在她这个策展人看来这一面墙上挂着的画都毫无艺术价值可言。
虽如此,墙上的每一幅画都被裱上了框,可见主人的爱护和珍惜。
郑亦霏十分意外,看着他说:“三楼藏着的果然是沈老师你的败笔么。”
沈恪仰头望着一整面墙的画,眼底韫着淡淡的笑意,他说:“这些都是席殊十六岁时的作品。”
郑亦霏不傻,自然不会真将这些画看过是沈恪的作品,她勉强笑道:“原来楼上藏的是小殊的作品啊,难怪你不让人上来,这些可都算是她的黑历史了。”
沈恪噙着笑,又扯下了几块防尘布,席殊十六岁至今的很多作品他都收藏着,别人瞧不上她的画作但他却视若宝贝,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三楼是他的私人收藏馆。
他带着郑亦霏一面墙一面墙看过去,又悉心地给她介绍哪些是席殊初学画时画的,哪些又是她十六岁后的作品。
郑亦霏越听越沉默,沈恪反而越说越高兴,他问她:“不觉得她进步很大吗?”
他这话就像是炫耀孩子的家长说的,要不是知道他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郑亦霏真要以为席殊是他亲生的了,她幽幽地叹口气:“作为一个长辈你真的对她好得过分了。”
沈恪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那……作为爱人呢?”
郑亦霏心里一个咯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沈恪领着她走到了最后一面墙前,他叹口气说:“我曾经告诉过你,这里藏着我的人皮。”
郑亦霏看着那面墙,还没看到布底下的画她就已经禁不住开始颤栗,她心里隐有所感,事到如今却还是不敢相信。
沈恪走上前,用力扯下了最后一面墙上的防尘布。
整面墙上的画立刻暴露在了灯光底下,争相扑进了郑亦霏的眼睛里,她登时被颜色晃得头晕目眩,险些要栽倒在地。
这面墙上挂满了完美的画作,每一幅都精致得无可挑剔,每一幅都惊世骇俗,每一幅画都是席殊,笑靥如花的她,睡美人般的她,顾盼回眸的她,赤.身裸.体的她……这些画不同于沈恪往常笔法克制的作品,郑亦霏站在画前,她能感受到每一幅画里涌动的情.欲、渴求,有炽热蓬勃的爱意从画里倾泻而出,这些画竟比梵高的向日葵都热烈,是他燃烧的爱欲。
她忽又想到了年后他画的那幅海洋日出图景,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三楼果真藏着“道雷·格林的画像”。
郑亦霏好像此刻才认识沈恪,她简直吓得魂不着体,大惊之下她失语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转过头看着他失神道:“你们都疯了。”
沈恪松手的那刻席殊就醒了,她等他和郑亦霏一起离开了病房后才睁开眼,这一觉也没有睡踏实。
她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此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呆滞地坐在床边,这两天来她一直是这种状态。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病房门,沈恪知道她睡着了是不会敲门的,护士也不会,她盯着房门看了会儿才下床穿上拖鞋往外走。
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竟然是卓跃。
再见到他的脸,席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也不过才两天,那天他送她去机场后她就消失了,想来他应该挺担心的。
席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苍白的脸上像裂开了一个刀口,她看着他问:“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天卓跃把席殊送到后一直等在航站楼外,他想席殊或许还需要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以那样的方式再出现在他眼前,她躺在急救床上,失去意识,被救护车接走,陪同她一起上车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他见过。
就在那刻,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她现在比两天前更憔悴了,卓跃简直不忍看她,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如实说:“那天……我一直跟在救护车后面。”
席殊“哦”了声,目光还有些沉滞,她轻声说:“你来了正好,陪我走走好吗?”
卓跃觉得心痛,他点了点头,仍是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医院住院部楼下就是一个小院子,参天大树底下的长椅上坐着聊天的人,草坪上青草如茵,还有孩子在上面打滚,很多身着病服的人四下走动着。
席殊身上也穿着病服,松松垮垮的,她现在瘦得不像话。
卓跃陪着她慢慢地走着,他低头看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睫像两只蝴蝶,仿佛随时都会飞走。
或许她就是一只蝴蝶,失去了阳光所以才在他这里停留,不能飞翔的蝴蝶无论翅膀上的花纹多么令人惊艳,这样的生命终将失去附丽,可惜他当不成她的太阳。
卓跃突然站定,席殊往前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转过身看着他。
“小殊,我们分手吧。”卓跃看着她沉痛地说。
席殊这两天在戒药,药量大减之后她的情绪总是没办法控制,就如此刻,听到卓跃这么说她就怔怔地落下了泪。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年轻,经历的感情太少才会觉得刻骨铭心,所以她总想利用新的恋情来自救,可她做错事了,她不仅没让自己从沼泽中爬出来,反而把其他人拉下了水中。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
卓跃慌忙上前,想抱她却又不敢触碰,只能无措地安慰道:“你没错,不用向我道歉……当初是我一厢情愿想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他还是没忍住把她拥入了怀中,这是最后的拥抱,他眼眶泛红,语气决然:“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席殊在他怀中啜泣,她不明白世事为什么总这样难过。
她哽咽道:“以后别自己追女孩,你的眼光太差了,让女孩来追你,别□□的更多的那个,知道么。”
卓跃喉头一哽,心酸得几欲垂泪,他紧紧地抱着她,忍痛应道:“好,我听你的。”
日光之下无新事,不过是又有人伤心,又有人心碎,又有人的心里从此多了一颗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