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解开了安全带静静地坐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席殊下车后没有回头,他不敢擅自跟上去。
沈恪在车上坐了许久,此时明明是早晨,天却渐渐暗了,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落了下来,人心不在焉时倒分不清这是晨雨还是夜雨。
雨水啪啪答答地拍打在车身上,沈恪回神,这才悟了过来,他在等雨。
他再次往车窗外看去,片刻后低叹一声,重新系上了安全带,启动了车子掉头离开。
沈恪把车驶回了别墅,大老远就看到别墅门外有人撑着一把蓝伞站在雨中,那点蓝在雨雾中显得更忧郁了。
他打开别墅大门,将车驶近,最后堪堪停在门外,降下车窗。
周森见到沈恪时双眼一亮,紧了两步走到车边,把伞面擡高微微弯腰露出笑颜:“沈老师。”
沈恪颔首示意她进去,他自己则花了点时间把车停进了车库。
周森一直等在门厅那儿,等沈恪进了别墅她才随着他一起往里走。
沈恪微微回头问她:“等很久了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周森浅浅地露出一个笑:“也没等很久,我想你可能有事出门了,就打算等一会儿,你刚才要是没回来我也打算走了。”
沈恪垂下目光,她穿着浅色的长裙,裙摆已被雨水溅湿,想来在雨中站的时间不短。
等人的心情他是懂的,落空的感觉他也深有体会。
周森没察觉到沈恪的情绪变化,跟在他身后去了画室,见他站定在自己画的那幅画前仔细地端视着,心里头又忐忑又期待,还隐隐有些窃喜雀跃。
沈恪看着画迟迟不发言,周森难免不安,遂小心翼翼地询问了句:“沈老师,这幅画……画得不好吗?”
沈恪轻轻摇了下头:“画得很好。”
周森松口气,又听他说:“昨天你问我有没有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软肋,我没有回答你,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周森闻言心脏怦怦直跳,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心花微绽,她擡眼望着沈恪,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沈恪的目光又落回到了画上,阿喀琉斯的脚踵上插着一支箭矢,他的表情痛苦不堪,眼神不可置信又万般绝望。
“我们走吧。”沈恪微不可闻地低叹,如果画上的阿喀琉斯能出声,他此刻大概也会发出这样的一声叹息,不甘又无力,“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沈恪换了车出门,一辆白色奔驰轿跑,这几个月来他无论去哪儿见什么人基本上开的就是这辆车,所有人都以为他开腻了那辆卡宴,可就在刚刚周森还见着他开着它从外面归来。
她从没坐过那辆车,虽然沈恪没透露过,但她隐约能猜出来,这辆车对他来说应该有特殊的意义。
周森偷眼瞄了下正专心开车的沈恪,平时他就算驾驶时都会和她聊上几句话,关于油画或是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今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她从没见过他情绪不佳的模样,大多时候他都是温文尔雅待人有礼鲜少将情绪外露的,有时他会恍神,比如他们聊到克里姆特,聊到席勒时,她猜他或许对分离派有特别的感情,这倒让她略感诧异,因为在她认为,沈恪的绘画风格不是十九世纪的。
周森往车窗外看,外面雨下大了,世界消失在雨幕中,她还不知道他会带她去哪儿,他不愿示人的弱点又是什么,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比等待联考成绩还紧张还期待,甚至有些激动,她多情地想他愿意把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告诉她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而言还是有点特别的?
以前沈恪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画坛巨擘,虽然这段时间他们时常见面,他待她比如沐春风更暖几分,但她还是不了解他,反而因为几个月的相处,她更觉得他像个不可捉摸的谜团,迷人得令人想一探究竟。
这段时间外界关于他们之间的传言她都听说了,有些人的话说得极其尖酸刻薄,她和沈恪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这好似已经是个定论了,舍友都羡慕她抱上了大腿,她的名字居然和沈恪挂上了钩并为人所议论,这在以前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传言说的人多了,周森自己都忍不住要心怀期待起来,但沈恪对她从未有过越礼的举动,他待她彬彬有礼,就像对一个颇为赞赏的后辈晚生那样,和蔼有余而亲近不足。他们一起去看展,在作品前漫谈艺术,他会给她的画作提供恰到好处的意见,他带她出席拍卖会,让她了解油画的拍卖市场,而他唯一有些暧昧的举动就只是会去学院接送她,甚至会亲自把她送到寝室楼。
他是个极好的前辈,同时又是个极好的男人,周森知道自己有了僭越的想法,这不应该,但她控制不住。
淫雨霏霏,纷纷洒洒,这种天气人心也容易在风雨中飘摇。
沈恪在老民街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停好车后他和周森一人撑着一把伞往街衢里走,下雨天街道上并没有几个人,平日里的热闹被雨水一浇都淡去了。
雨不算大,缠缠绵绵的极尽缱绻。
他们并肩走着,沈恪突然问道:“你妈妈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周森转过头看向他,绽开笑说,“多亏了您,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筹到手术费用。”
她的语气又真挚起来:“沈老师,这笔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沈恪淡淡一笑:“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嗯?”周森莫名。
“你是个好助手,对颜色感知度很高,有你帮忙调色我省了不少功夫。”
周森慌忙道:“能做您的助手是我的荣幸,我也学到了很多……这笔钱,我不能白要。”
她说得很坚决,帮沈恪打下手是她自愿的,她并不想把这当成是一笔交易,毫无情味。
沈恪看向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我也没做什么。”周森心头惴惴,他说的这几句话都不太寻常。
“你帮了我很多。”沈恪温声说。
多亏了她,运气好的话,他偶尔还能看上席殊一眼。
昨天也是,如若不是因为送周森回校,他根本没办法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拥她入怀。
一整个晚上,他都心有余悸,他不敢想如果从天台上跳下来的人是席殊那他会怎么样,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他都难以接受,他不能让她走到这步。
寒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隔着雨声,沈恪平述道:“你很有天赋,以后好好学,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就别只甘于当一个画匠,我看好你。”
周森着实懵了。
沈恪这话的意思竟像是在道别,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他站定,目光直直地看着一家小店。
下雨天人少了生意自然就少,老民街里好几家店铺都闭门不做生意了,就算那些开张的铺面也都惨惨淡淡的,唯有他们眼前这家“二元店”还积极营业着,电子喇叭嘎着音一直重复招徕着顾客。
周森怎么也没想到沈恪会带她来这种小店,她站在店外尚还愣怔的时候,沈恪已经收伞进了店内。
她忙跟上去,把伞收了放在店门口。
这种批发店没什么特色,什么东西都卖,锅碗瓢盆、陶瓷茶具、厨房用品、文具笔墨……货架上摆着的商品又杂又乱,质量堪忧。
沈恪站在一个货架前,神色落寞,眼神寂寥。
周森的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周后实在不解,但她看沈恪似是沉湎在回忆中,一时不敢打扰。
良久,他突然开口说:“我有一个心爱的人。”
周森心头一跳,惊诧地看着他。
沈恪平叙道:“我是为了她才想离婚的。”
他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吓得周森都说不出话来。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一齐涌起,又缠成了一个结,以前听过的传闻好似又响在了耳畔,惊得她不由得打起了哆嗦,明明裙摆早已湿透,但她此刻方才觉得冷。
如果沈恪说的是真的,那么吴晓星死前说的话也是真的,他……真的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店内开着白炽灯,照得人一脸惨白。
沈恪回头见周森似是被吓住,无奈地苦笑:“对不起,我不是你以为的君子。”
周森无意识地擡起一只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怔怔地看着沈恪,他神色肃然,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会说玩笑话的人。
“你……”声音嘎止,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后她才讷讷地问,“她是……”
她不敢问出来,她怕答案是她不能承受的。
沈恪叹也似的接下她的话:“她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外面吹进来了一阵寒风,周森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望着他的脸,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画的那幅画,他的表情就是阿喀琉斯濒死前的表情。
她怔道:“你一定很爱她。”
周森有些站不住,她轻轻地倚在一旁的货架上。
他瞒得这么严实,这么多年竟然没人探出她的存在,她颤着声儿问:“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沈恪摇头:“我和她很早之前就分开了。”
“那这里……”
“是我和她分开的地方。”沈恪的声音碎成雨声。
论起来,他和席殊真正在一起也不过一天而已。
昨天在雨中她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痛哭,这情景让他恍然记起了那一年。
吴晓星发生事故去世后举家震惊,她的父亲在得知她的死讯后心脏病发作骤然离世,短短一天之内,吴家没了两个人。
席殊吓坏了,她现在虽然故意以顽劣乖戾示人,但他知道她其实很脆弱,家里出事后她觉得自己是这场家庭灾难的肇始者,那时候她也是那样在他怀里哭泣的。
他在那时就知道他们之间连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他可以豁出一切,但他不能自私地要她为他放弃所有,她还有爱她的家人,有朋友,以后还能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她还有退路,现在也是。
背负着亲人的生命,这种宿命席殊没办法反抗。
三年前他们说好用一天的时间来好好道别,然后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
在那一天,谁也不提那些不堪绝望的事,他们一起逃离了世界,像一对正常情侣一样,做尽了深情之事,牵手拥抱亲吻做.爱,她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他,而他卑鄙地收下了,以灵魂抵给魔鬼为代价。
他们短暂地相爱了一天,那一天是永恒的。
那天晚上,他们携手逛到了老民街,凌晨的钟声眼看就要敲响了,分离时刻在逼近,而最后一点珍贵的时间他们一起在这家“二元店”里度过了。
席殊说这家店的喇叭每天都喊同样的话,呆在这儿他们就可以骗自己,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