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殊一整个下午都没什么精神,上人体课时注意力总集中不起来,就连底稿都打得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教授看着她的画叹息声更大了,齐天见她这幅不着魂的模样就问她是不是嗑药了,怎么一脸衰样,她点点头说自己手头上没货了,反问他能不能把他私藏的“好东西”匀她一点,齐天送她一对大白眼,不再理会她。
放学后席殊在画室里磨蹭了会儿才离开,她离校后径自打了个车去城西,路上遇上了堵车她也不急躁,心里巴不得这车能堵到深夜才好。
今早她挂了电话回过神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如果反悔反而显得自己多纠结一样,她要轻拿轻放。
的士在高峰路段堵了半小时,最后还是违背她的意愿到达了城西别墅。
别墅区在远郊,无论白天这里的建筑有多富丽堂皇,到了夜里就是一幢幢鬼屋似的存在,那幽微的灯火衬在夜色里反而更像引路的鬼火,阴森得渗人。
席殊觉得自己就是在走一条通往地狱的黄泉之路,她裹紧了外套低头加快脚步走到了别墅的大门口,略微犹豫了会儿她伸出手验了指纹,随着“咔哒”一声的解锁声,她打了个哆嗦,重新埋头往前走,穿过前院荒芜的花园进了别墅内。
她先去了一楼画室瞧了眼,沈恪不在,客厅茶室厨房里也没见他的身影,她没在原地踌躇,换了鞋踅足往楼上走,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空旷的别墅内显得有些诡异。
到了二楼席殊又往楼上看了眼,然后走向了他卧室旁的一间房,她已看到了屋里漏出来的灯光。
那是一间小工作室,沈恪时常会在里面做些手工活儿,他会雕木刻、刻版画、捏泥塑……他的手很灵巧,就算一段朽木到了他手上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一块顽石被他一雕就能焕发生命力,席殊早前觉得上帝造人的手都不如他巧,可他毕竟不是神。
席殊进去时沈恪正伏在案上,手上拿着把雕刻刀正全神贯注地挫磨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擡头看向房门口,见到席殊的那刻他就温和地笑了:“来啦。”
席殊率先注意到他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蹙蹙眉道:“你换眼镜了?”
“度数加深了。”他问,“怎么样?”
席殊冷淡地说:“更像个斯文败类了。”
沈恪无奈摇头,又问她:“吃过晚饭了?”
席殊不郁地挑眉:“我哪次不是饿着肚子来找你的?”
沈恪放下手中刻刀,看着她眼神柔和,语气也分毫不起波澜:“我以为你和新男友吃了过来的。”
席殊抿紧唇。
沈恪起身,缓道:“想吃什么?”
“随便。”
席殊想也没想就应道,“随便”这两个字她以前拿来为难沈恪,现在用来敷衍,以前他只要没猜着她的心思他的画就要遭殃,现在他倒是不用担心了,不管猜没猜着她都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情绪来。
她是长大了。
席殊走近去看他刚才雕刻的东西,一幅巴掌大的版画,尺寸越小越见手上功夫,这幅还未完成的作品已经初见锋芒了。
那画像个钩子,勾起了她的一点儿往事回忆,她木着脸说:“小姨以前和我提过,她是在一个跳蚤市场上认识你的,你那时候摆摊在卖自己做的手工艺品,她买了你的一幅版画。”
她眨了下眼,指尖一动:“我在给她收拾遗物的时候看到了那幅版画,她一直好好地留着。”
沈恪摘下眼镜,表情淡淡的,他走过来揉了下席殊的脑袋:“你饿了,我去给你做晚饭。”
偌大的别墅会有人定期上门清理打扫,做些养护庭院的工作,钟点工阿姨也会不时给厨房补充新鲜的食材,因而沈恪不逛超市,别墅里的冰箱却也总是满满当当的,一半即食食物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一半果蔬生鲜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例如今晚。
沈恪一心二用,做饭的同时还特地给她榨了一杯橙汁。
他这回做的中餐,仍然是色味俱佳,就连刀工都完美得无可指摘,简直就是把胡萝卜当做大理石在雕刻,席殊觉得这是职业病,艺术家做到他这份上才算臻至入境,其他人不死也疯了。
饭桌上一片岑静,沈恪和席殊吃得都很斯文,连咀嚼声都幽微不可闻。
沈恪擡眼看向对面,席殊低着头,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眼睫洒下淡淡的阴影,他一笑,问:“怎么又被罚抄党章了?”
席殊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擡头:“说好的,你帮我抄,字别写得太好看了,差不多就行。”
她和他的字系出一派,她是徒弟模仿不了师父,他却可以写出她的字,画得了老虎再去画猫就不难。
这是她今晚来别墅的条件,沈恪不会出尔反尔,他夹了一箸青菜放进她的碗里:“不能挑食。”
席殊低头看着绿油油的青菜撇了下嘴:“你真是越来越像我妈了。”
沈恪面对她的不满抱怨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他状似随意地提了句:“不打算和我说说你的新男友吗?”
席殊垂下眼睑:“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了解。”
卓跃的家庭背景沈恪的确调查得一清二楚,但还有很多事是他查不到的,他温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席殊稍嫌冷淡地回道:“他来学院给我们当过两节课的体模,你知道的,画家和模特很容易画着画着就搞在了一起。”
沈恪闻言一笑,笑意很淡:“以前让你好好学美术史你不学,总喜欢听些轶事八卦,别的学生倒不像你这样。”
他有所影射,席殊顶回去:“你在国外学画的时候就没背着小姨和女模特私相授受?”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提到了吴晓星,沈恪放下筷子,目光平铺过去:“没有。”
席殊嗤一声:“国外的女人漂亮又丰满,你能把持住还挺有毅力的。”
这句话似褒实贬,沈恪捏了下鼻梁骨,轻叹一声说:“女模特的价格更高,我那时又是个穷人,请不起。”
沈恪是婚后出国的,资金上吴晓星绝不会短了他,席殊要是狠心一点就该讽刺他又当又立,但她不愿意戳他痛处。
他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这样把自己的难堪摊开来。
席殊搁下筷子,觉得青菜实属难以下咽。
沈恪不强迫她,擡眼示意她把橙汁喝了。
无端地争锋又莫名地和解,这好像是两年来他们的常态,仿佛彼此心里都有不甘和怨气,没办法向别人发泄,只好互相招惹。
沈恪喝了口水润了润嗓,神色已无异常,他问:“今年的油画大赛还是不打算参加?”
席殊点头:“嗯。”
“不试试?”
“明知道不行的事为什么要试?”
沈恪说:“我以为奖励还算有吸引力。”
现如今在中国油画还不流行,国内油画的市场主要在家居装饰上,满足这种需求只需要有大芬村(注:深圳大芬村)足矣,唯有少数站在马斯洛需求层次顶端的人会想鉴赏收藏油画。
沈恪是油画界的领头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自然是想为推动国内油画艺术的发展尽一份力,因此他回国那年就以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场青年油画大赛,此后年年年初他都会出资举办比赛,旨在鼓励更多年轻人学习油画。
大赛设一二三等奖及特别奖若干名,奖金丰厚,他自己又是主要评委之一,因此这场赛事开办至今年年火热,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平台,有不少画界新秀在这个比赛中崭露头角获得了好的发展机会,沈恪惜才,对有天赋的参赛者总是多有关照的。
这是油画界举足轻重的赛事,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就连章玥这种在院里数一数二的水平去年也和奖项无缘,席殊在绘画这件事上向来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未报名参加过。
她喝完橙汁放下杯子,掀眼看过去:“我不想自取其辱。”
沈恪鼓励她:“对自己有点信心。”
席殊问:“你要给我开后门吗?”
沈恪笑笑:“开后门不行,设个家属奖倒是可以。”
席殊瞪着他冷笑:“那你这个比赛以后就别想办下去了。”
她往后靠,冷声说:“我不会参加的,不如你直接把一等奖的奖金打进我的账户。”
沈恪低叹:“我想让你拿个特别奖。”
席殊想到特别奖的奖励眸波微澜,才消逝的那种怅惘若失的感觉重新笼上了心头,她最恨他这种时不时的刺探挑逗,可这种事她又何尝不常做?
死而不僵,简直无耻。
席殊攥紧手,指甲陷进手心里,片刻后她的语气重新冷漠起来,再次强调:“我不会参赛的。”
沈恪没多劝,他向来尊重她的意愿。
尊重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