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秋雨过后,临云市又回暖了,校园里很多学生穿回了夏季校服,有些人会在衬衫里穿一件长袖,引领新的潮流。
周六只有高三生要上课,因此校门口送学生的车不多。
谢成康要去谈生意,顺道送谢景聿去了学校。他把车停下了前门,端着架子,回头说:“在学校好好学,别给我丢脸。”
谢景聿漠然地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到了学校,他心血来潮,没有直接去教学楼,而是绕道去了实验楼。果不其然,林粟就在实验楼的中庭背书。
他看了眼腕表,倚在一旁的墙上,默默地听着她背古诗词。直到声音消歇,他转头看到她收拾书包准备走了,才站直了身体,走过去。
“要去上早自习?”谢景聿问。
林粟意外,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景聿轻咳一声,说:“司机不熟悉路,把我送到了后门。”
后门进来,的确从实验楼走会更快到教学楼。
林粟只当是巧合,背上书包,说:“走吧。”
他们一起穿过实验楼,往高三教学楼走去,路上碰上了同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刻意回避。
“感冒好了吗?”谢景聿问。
“早好了。”林粟说。
“过几天又会降温,你注意点,别又中招了。”
林粟解释:“上次是意外,我的体质没那么差,一年生不了几次病。”
“最好是。”谢景聿的话里挟着微末的笑意。
林粟觉得他这说话的方式有些亲昵,她并不排斥,只是耳朵微微发烫。
谢景聿低头,问:“你的养父母最近有为难你吗?”
林粟抿了下唇,很快摇了摇头。
她没告诉谢景聿,孙玉芬这几天天天给她打电话,要她放假就去工业园的租屋,给林有为辅导功课。
当初林粟考上一中,林永田说她比不过市里的学生,读了也没用,没想到他一语成谶,只不过这个诅咒是灵验在了他的亲儿子身上。
林有为本来就不好学,转学到了市里,完全跟不上,半学期过去,成了班上的吊车尾,倒一。
孙玉芬这下急了,她来市里打工就是想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可林有为不争气,学校班主任委婉地建议她给孩子报个补习班,补补基础,但市里的补习班那么贵,一学期好几千,她出不起,就想到了林粟。
孙玉芬和林永田曾经瞧不起林粟的学习能力,现在又想加以利用。
高三时间本来就紧张,林粟当然不会把时间花在扶“阿斗”上,所以孙玉芬打来的电话,她都搪塞敷衍了过去。只要她不同意,孙玉芬也没办法把她生绑过去。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林粟拿出书包装书,见包里的手机屏幕亮了,拿出来看了眼,是孙玉芬又打来了电话。
一个电话未接通,下一个又打来了,大有死磕到底的趋势。
林粟抿了下唇,接通了。
“林粟,你长能耐了啊,敢不接我电话?”孙玉芬开口就火气冲。
林粟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冷声说:“才下课。”
“什么才下课,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呢,下课铃早就响了。”
林粟神色一凛:“你在我学校门口?”
“对,你赶紧出来,不然我就进学校找你。”孙玉芬恶狠狠地说。
林粟知道把孙玉芬逼急了,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能应好。
周宛等林粟挂断电话,问她:“要去食堂吗?”
林粟摇了下头,说:“你先去吧,我有点事。”
“好。”周宛没多问。
林粟收好东西,背上书包,沉着脸往校外走,大有一种要破釜沉舟的气势。
到了校门口,孙玉芬看见林粟,直接走过去,高高在上地使唤她:“跟我回去,给你弟补课。”
林粟冷着脸,直接说:“我没时间给他补课。”
“怎么没时间?你放假不是时间啊?”
“我要复习。”
“你课上学学就好了,以后放假就给我回去,给你弟补课。”孙玉芬蛮不讲理,又得寸进尺,“要我看,我和你爸都在市里租房了,你也不必要住校了,以后当走读生算了,这样晚上还能教你弟做做作业。”
林粟紧紧皱起眉,觉得孙玉芬简直荒谬。
“你们住的地方离学校那么远,我要是走读,上学来不及。”
“怎么来不及,初中你去镇上上学,每天走路不也来得及。”孙玉芬一脸理所当然,“你就像那时候一样,起早点就行,晚上迟点回去没关系。”
林粟的眼神完全冷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回绝:“我不和你们住。”
孙玉芬一听,泼辣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横眉看着林粟,怒道:“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别以为你上高三了不起,要不是我和你爸把你养大了,你能来一中上学吗?”
“你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花我们家的,现在让你帮帮你弟弟怎么了?真是白眼狼。”孙玉芬不耐烦道:“赶紧的,跟我走。”
林粟站着不动。
孙玉芬急了,上手就要拉人,林粟刚要躲,一个人挡在了她身前,护着她。
“孙姐,你对粟粟动手动脚的,要干嘛?”
林晓穗来送汤,在校门口碰上了孙玉芬和林粟,她见孙玉芬嚣张跋扈的,赶忙冲上去,护住林粟。
孙玉芬看到林晓穗,愣了好久,才认出人来。
“我说林粟的胆子怎么变大了,敢和我对着干了,原来是亲妈回来了,觉得有人撑腰了。”
“林粟,你亲妈把你丢山里,自己出去逍遥快活,你现在还认她啊?”孙玉芬挑拨道。
林晓穗脸色一僵,很快又强硬了起来:“孙姐,当初我把粟粟交给你和林大哥的时候,你们和我保证过的,说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她,结果呢?”
“结果,什么结果?”孙玉芬指着林粟,“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不让她上学,指使她干活,这算好好的吗?”林晓穗气不平,说:“我前两天去了趟茶岭,山上的人说,你平时对粟粟又打又骂的,还逼着她跟你去茶园里采茶赚钱。”
孙玉芬在心里骂了几句山里的乡邻,扯着脖子梗道:“她在我们家白吃白喝的,干点活儿怎么了?”
林晓穗不和她多争执,她拉着林粟的手,很强势地说:“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就是把粟粟留在了山里,留在了你们家,既然你们不是真心疼她,那就把她还给我。”
这话说出来,孙玉芬明显愣住了,林粟也稍稍讶异。
“孩子小的时候,你丢给我们养,现在大了,又想接回去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孙玉芬一手搭在另一手上,拍了拍,市侩道:“你想把林粟要回去,可以,拿钱来。”
“你要多少?”
孙玉芬没想到林晓穗这么干脆,她自己倒迟疑了下,很快狮子大张口,说:“十万,你拿十万来,我就让你把林粟领走。”
“可——”
林晓穗一开口就要应下,林粟拉了下她的手,制止她。
十万,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
林粟对林晓穗说:“不要给他们钱。”
“不给钱,你就还得管我叫妈,我不会让你把户口迁出去的。”孙玉芬语气蛮横。
“无所谓。”林粟很镇静,冷视着孙玉芬说:“反正等我成年,上了大学,也能走,你关不住我。”
“你——”孙玉芬气结,“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退学。”
“这里是临云市,不是茶岭,你以为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威胁我吗?”林粟眼神锋利,如一把利剑,直逼孙玉芬。
市里不是茶岭,孙玉芬不能像在山里时一样,把林粟打一顿再关起来,而林粟,也不是从前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女孩了。
孙玉芬被呛声,气急败坏:“果然大白眼狼就会生出一只小白眼狼,我倒要看看,没我同意,你们母女俩怎么成一家人。”
林粟不搭理她。
孙玉芬讨了没趣,怕再待下去落了脸面,骂咧了两句,走了。
林粟看她离开,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过身看向林晓穗,松开了她的手。
林晓穗面对林粟,就没了刚才对孙玉芬的强势,反而小心翼翼的。她把手里的保温壶递过去,轻声说:“这是下午刚煲的汤,你拿回去喝了。”
林粟垂眼,好一阵沉默后,问:“你的手怎么了?”
林晓穗的左手大拇指没了,手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不只手,林粟其实之前就发现,林晓穗走路的时候有些跛,好像腿上也有点问题。
“以前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现在已经没事了。”林晓穗一语带过,又把保温壶往前递了递。
林粟抿唇,过了会儿伸手接过。
林晓穗心头一热,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粟粟,我把你丢下,你怎么怪我都行,不认我这个妈也没关系,但是我不能让你继续做林永田和孙玉芬的女儿了。”
林晓穗哽咽了下,说:“你过来,跟我一起生活吧。”
“我不会管着你,也不会强迫你接受不愿意接受的,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的,再也不会有人逼你做不想做的事了。”
“你就给妈……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行吗?”
林粟想到刚才林晓穗挡在自己身前,护住自己的背影,瘦小、单薄,但很有安全感。
她以为自己早已过了需要人庇护的阶段,但此刻心里却酸酸胀胀的。
也许她不是真的不需要人庇护,是强迫自己必须要独当一面。
“以后你不要送汤来学校了。”良久,林粟开口说。
“粟粟——”
“我想喝的话会去店里的。”
林晓穗的一颗心就在林粟的两句话中,从地狱到天堂走了一遭。她抹了下眼睛,含着泪笑道:“好,好。”
林粟拿了汤,让林晓穗回店里忙,她则回了宿舍。
林晓穗今天炖的鸡汤,林粟尝了一口,很鲜。
晚上,林粟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心里有事,思绪纷杂。这一刻,她很想有个人能和自己说说话。
宿舍里李乐音和孙圆圆都回家了,周宛倒是在,但她已经睡了。
林粟翻了个身,拿出手机,登上了□□,找到了谢景聿,给他发了条消息。
春种一粒粟:在吗?
这是除了问问题之外,林粟第一次主动给谢景聿发消息。她等了等,没等到回复,正失望之际,有电话打了进来。
手机静音,但电话打来的时候,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心口砰砰的。
林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离开了寝室,去了楼梯间才接通电话。
“喂。”林粟压低声音。
“睡不着?”谢景聿直接问。
“嗯。”
“在想什么?”
林粟蹲在阶梯上,沉默了片刻,说:“我答应了。”
谢景聿知道她指的什么,他并不意外,就算林粟再怎么装作不在意,她心里还是渴望家庭的温暖的。
“你在担心?”他问。
林粟“嗯”了声。
“我之前都计划好了,只要熬过高中三年,等上了大学,离开那个家,就好了。”她顿了下,接着说:“我从来没想过换个家庭生活,也没做好心理准备。”
谢景聿难得看到林粟诚实地袒露自己的脆弱,而且是在他面前。他勾了勾唇角,说:“你会担心是正常的,但是不用过于焦虑。”
“你想想以前在茶岭的生活,再差还会比那时候差吗?”
“换个家庭生活并不会影响你人生的大方向,这只是一种尝试,就算结果没那么好,你现在比之前还有能力,随时都能离开。”
“你可是林粟,大山都困不住你,大不了下一次,我再让你‘威胁’一回。”
谢景聿轻笑了下,笑声不明显,但林粟的耳朵捕捉到了,她的心口为之一松,忽然就释然了。
道理其实她都懂,只是需要有人站在她这边,给她多一些的勇气。
显然,谢景聿是懂她的。
“再有一次,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欠你的人情还上。”林粟说话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电话那头的谢景聿低下头,声音微哑道:“你想还我人情,其实很简单。”
林粟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有所预感。
她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睡裤的裤脚,明明秋天夜里凉,但她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慌的。
“怎么还?”林粟咬着唇,声音轻微地在颤动。
电话里一阵无声,两个人都在静默,只有呼吸声泄露了心思。
良久,谢景聿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按捺着心绪,克制道:“等高考结束……高考结束,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