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王顶着个虚无的韩国名号各处逃窜期望复国时,却狐已经领着四十万秦军浩浩荡荡开往赵国。
无论是人数还是兵器,甚至是士气,秦军都更高一筹,要赢是迟早的事,秦王对此战势在必得。他已经做好准备去接收赵国那块兵家必争之地,还有其数座华丽的行宫,代郡的良马,彪悍的武夫,肥沃的良田与温柔的美人。
大概是想的太热切,一不小心他的病就加重了,只好去骊山的温泉行宫休养。
易姜得尽为人臣子的本分,便选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带上东郭淮去骊山走了一趟。
返回咸阳时暮色初降,时已入秋,天高云微,那片碧蓝仿佛要一直连接到下方连绵的山脉上。咸阳城尚且在几十里外,道路前方忽然尘烟滚滚,一人一马到了跟前。易姜定睛一看,竟然是聃亏。
他到了跟前,朝易姜拱手:“早上便听闻秦相的队伍从这里经过,亏守在此处,果然等到了秦相。”
易姜左右看看,只有他孤身一人:“等我做什么?”
“请秦相去做客。”他一边说一边朝易姜递眼色,不过可能是他为人太单纯了点,做这种卖心眼的事总有些不伦不类。
易姜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前公西吾说他将无忧安排在了城外,他来必然是要请自己去见无忧。没想到公西吾还没回齐国,齐王建也真够纵容他的。她吩咐侍卫在此等候,只叫东郭淮随自己前去。
聃亏下了马,带着他们二人步行,离开官道往岔路而行,拐入崎岖的山路,一阵乱七八糟的路径。一直到天快黑时,易姜已有些不耐烦了,却见转过山壁,赫然一块平地,宽阔高耸的院落,垂手而立的护院,却有一座高门独户在这地方矗立着。
易姜加快脚步走过去,护院一见她便推开了门。里面景致却不怎么样,似乎是座新院子,树木都是新植的,尚未长成。她叫东郭淮在前庭等待一下,自己跟着聃亏去了后院。
护院虽然不少,却没见到仆从,聃亏领着她踏上回廊后便止了步,请她独自前行。
回廊有些特别,踩在上面有嗡嗡的空响,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走多了却似乐曲一般。她在书里读到过,夫差曾给西施建过这样一条回廊,将廊下挖空,放入大缸,复上木板。西施踩着木屐走过,便有空悠的回响,美人身姿映着空灵的声音分外动人,这样的回廊被称作“响屐廊”,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可惜她今日没有穿木屐,不然倒是可以感受一下。
刚想完,耳中便传来了清幽的回响,她擡眼看去,公西吾从前方而来,散着长发,穿着鸭卵青的衣袍,脚踩木屐,声音自他脚下一路流泻而出。
易姜被这情景一惑,连忙移开视线。
“先前睡了一觉,醒来天竟要黑了,还好赶上了师妹前来。”他到了易姜面前,推开旁边屋子的门,请她进去。
“这地方是你的?”
公西吾点头。
易姜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满脑子宏图大业,没想到还有私产。”
“宏图大业也需要钱,这点身家我还是有的。”他示意易姜就座,转身道:“我去叫无忧来。”
易姜坐不住,拦了他一下:“见过之后你们便赶紧回去吧,秦王的宫人经常在咸阳与骊山之间往来,难保不会发现这里。除非你是以齐相名号正大光明出使秦国,秦王不敢动你,可你偷偷摸摸在这里,情形就不一样了。”
公西吾脚下一移,正对向她:“师妹担心我?”
易姜蹙眉:“我担心无忧。”
公西吾贴近一步,垂头看着她的眉眼,分开这几年,每次见面都仓促短暂,似乎从未好好看过她。那双眼睛垂下时敛成一道婉约的弧度,下巴尖瘦了一些,肤色白皙,双唇便显得愈发红艳。
他的眸光黯了下去:“我此时若吻你,你可会怪我?”
“什么?”易姜皱着眉擡头,他的唇已经覆了下来。
门口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易姜连忙推开公西吾,转头看去,无忧已经到了跟前。几个月没见,他长高了不少,雪白的衣袍,光着脚丫踩着木屐,歪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公西吾咳了一声,擡手遮了一下他的眼:“没什么。”
无忧拉下他的手,一把扑过去抱住易姜:“我也要亲母亲。”他的口齿清晰了许多,却分明还是那个活泼机灵的淘气鬼。
易姜看也不看公西吾,蹲下来搂住无忧,摸摸他的脸,笑容里不觉溢出宠溺来,先亲了他一下。
公西吾心中叹息,无论看着多亲昵,都是他自己刻意拉近的,易姜到底还是不愿。
无忧高兴的很,搂着易姜的脖子在她脸上啃了两口,苦兮兮地问:“母亲怎么不与我住一处呢?我好想你。”
易姜讪讪,到底长大了,迟早会有这些疑惑。她抱起他,发现他重了许多,已经叫人吃力了。“人天天在一起就会没意思啊,过些时候重逢,就能说一说彼此的经历,像是过了两种生活一样,岂不是很有趣?”
无忧张大眼睛:“那我也不要与父亲天天在一起了。”
公西吾默默走出了门,虽然童言无忌,但这也是事实,他们迟早是要分开的。
易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看向无忧时又堆满了笑。
陪着无忧玩了片刻,天便黑了,他似乎知道易姜不能久待,拖着她的手不让她走:“父亲说我以后要学习了,不能常看到母亲了。”
易姜心中酸涩,摸着他的头道:“那母亲去看你。”
他这才高兴了,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像个小猫。
天已黑透,但易姜实在还是舍不得,直到将他哄睡着才离开。
公西吾没有留她用饭,也没送她,毕竟是秦国地界,能谨慎一些就不要冒险。他只在易姜出门前说了句:“师妹忽然调兵攻楚,我已做出应对,静候下招。”
果然,易姜返回府邸没多久,二人之间的较量便已如火如荼。
几场雨浇下来,秋风浓烈了起来,天气里渐渐多了一丝凉意,茅草上开始覆起薄薄的霜。
行军月余,四十万秦军过了秦赵边境,一路顺畅地压入了赵国大地。
赵国早已荒废了军事,除邯郸之外,其余城池的防守都不甚稳固。却狐并不在这些城池上耗费时间,径自率大军长驱直入,扑向邯郸,沿途所过城池,莫可阻拦。
赵国再次启用廉颇,又从边疆调回李牧。李牧与狡猾的匈奴交手多次,擅长应对各种变数,出手更是灵活善变,难以琢磨。廉颇又稳扎稳打,擅长防守,邯郸城一时看起来固若金汤。
易姜的书房里坐满了大臣,她在上方案后跪坐,手中捧着刚刚收到的文书。
公西吾已经返回齐国,他做出的应对是没有管楚国,反而派小股军队去了邯郸仇由、邢城、潞氏三地。这三地都在邯郸后方,横挡于秦赵边境之前。
他的目的是要让齐军加入秦国战事,一旦秦军在战事上得到了齐军的相助,那么战后就必须要跟齐国分享赵国。齐国是不可能正面与秦国军队交锋的,但此举可能是要截断秦国运输辎重的小股队伍,不得不防。倘若秦军辎重受损,补给不足,离得近的盟国齐国出手相助就有了理由。
她在下方大臣当中扫视一圈,朗声道:“此次战事,粮草辎重不可一次送达,要分批次,否则容易被拦截,至于送达时机要依据行军到达地点而定。”她在地图上标了几处,又朝下方看了一眼,点了两个大臣的名字,让他们专门负责此事。
被点了名的两位大臣连忙上前接令,细细看过地图上标记的位置,还认真地记录了下来。
“另外,战马、盔甲、兵器,补给需充足,不可有任何怠慢。”她又朝下方看了一眼,点了个大臣的名字。
被点了名的大臣赶紧又上前接令。
她发了一道又一道命令,直到窗外开始落雨,暮色四合,才告一段落。
大臣们领命而去,个个都摆着一张刻板的脸,仿佛已经亲自上了战场。秦国依照律法治国,他们领了命必须要完成,否则是要被问罪的,严重的可能还要送命。
果然如易姜所料,秦军辎重被截,但好在她及时防范,损失不大。
入冬时,秦国与赵国开始交战。李牧竟然先有动作,直扑秦军主力。所幸易姜早有叮嘱,李牧狡黠,倘若他主动出击,暂避其锋芒再寻机反攻。
却狐听从她命令,及时退避,不与之正面交锋,随后在其穷追不舍时反攻其侧翼,竟将他生生逼退了回去。
秦王大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此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能助我大秦成就大业者,必有此人之功。”
白起当即就没了好脸色,尽管夸的是他的学生,还是他推荐做主将的人选。他自认向来以推进秦国大业为己任,可秦王却对他反而没了以往的重视,难免越想越气闷,回去后便直接称病不朝了。
然而廉颇与李牧到底顽强,邯郸的战事从秋日耗到了隆冬,又从隆冬耗到了开春,双方依旧在僵持着。
先前易姜安排去攻打楚国的军队已经夺下丹阳,楚国忽在此时发难,调头攻了过来,直扑向原来的韩地。
易姜一猜便知这是公西吾的回击,却狐被廉颇和李牧拖住主力,楚国又来捣乱,秦国若想速战速决,就必须要求助齐国首尾夹击。
她将自己锁在了书房里终日思索对策,第二年的春光悄然灿烂,她也无缘得见。
最后她干脆一狠心,叫原韩地驻扎的秦军悉数去进攻楚国,从丹阳开始,一路南下,直逼其都城寿春。
却狐依旧听从她调动,特地又拨了五万人马入楚支援,楚国果然慌忙,不敢再恋战,忙不叠从韩地撤军回去救援。
外人并不清楚这背后有公西吾与易姜的操纵,秦王还怪罪楚国插手,恨不能当即灭了赵国,后脚就去灭了楚国。
这一前一后,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算一算,这一战竟然不知不觉就耗费了近乎一年的光景。易姜难免又开始思念无忧,不知道他又长高了多少……
却狐忽然给易姜写了封信来。易姜原以为是战报,拆开却发现只是单纯的一些问候,字迹有些潦草,没一句提及战事。
她觉得不太对劲,当即写了信过去询问。
可等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等到回复。
公西吾忽在此时有了新的应对,燕国与齐国交战的军队忽然窜入了赵国,齐军有了正大光明配合秦军作战的理由。一旦造成齐秦合作的局面,秦国不给盟友瓜分赵国就说不过去了。
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易姜连忙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却狐,让他尽快驱逐燕军,然而等候许久,依旧没有回复,如石沉大海一般。
不应该啊,他答应过诸事唯她马首是瞻的,之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怎么忽然不给回应了?
易姜渐渐按捺不住,暗忖再过几日若是仍无消息,便要派督军前往邯郸了。
夜里开始下暴雨,电闪雷鸣,吵得人睡不安稳。易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东郭淮在外面叫她,将门拍的震天响。
他还从没这样过,易姜赶紧披衣起床,拉开门,他举着飘摇的灯火站在廊下,雨伞扔在一旁,身上衣裳湿了大半:“主公,大事不好,前线来报,却狐倒戈了。”
头顶闪电划过,照出易姜目瞪口呆的脸。
怎么可能,明明可以赢的战事,他倒戈做什么?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