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会接受,其实是为了齐国那二十万驻军。倘若她赢了,就可以要求公西吾撤走驻军。秦王想要的是整个赵国,并不想跟齐国平分。恰好这个难题无法解决,公西吾此举未尝不是个机会。
虽然距离她去齐国才过去几个月,但她实在想念无忧,竟然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一样。以往谈完话她不等公西吾开口便会主动离去,这次却没有,但也没有直接问起无忧。
公西吾自然明白她心思,告诉她道:“无忧人来了,只不过这里是咸阳城,为防万一我没有带他进城。”
实在也是因为无忧也离不了公西吾,少不得要带他出门。但这里是咸阳城内,耳目众多,他不好将无忧带来客栈,叫聃亏带着人与他留在城外安排好的住处,待见完易姜就得赶过去。
易姜点点头,数次想开口提出接无忧过来的话,看到公西吾的脸还是咽了回去。
时机本也不够成熟,还是再等等好了。
公西吾忽然自袖中取出一份绢布来,递到她眼前:“惦记无忧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易姜接过来,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幅绢画,细致地勾勒着无忧的眉眼,仔细计较倒也不是特别相像,但神韵抓的极准。
“这是你画的?”
“嗯。”
画里的无忧笑咧着嘴,举着小拳头,手腕上还套着她当初为他做的手链,已经放长了许多,公西吾竟连这细节都描绘了出来。
“我不知你竟还会画画。”
“书画是自幼就要学的。”
易姜点头,难为他想的如此周到。她将绢画叠好,纳入袖中,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师兄路上小心。”
公西吾起身送她,大约是听了她的话,嘴角若有若无地带了丝笑,忽然问了句:“师妹是不是将以后都打算好了?”
易姜没有回头,问了句:“何以见得?”
“攻赵一事你没有丝毫迟疑,必然是做好了计划,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么?”
易姜没有回应,她从入秦的第一天起就在给自己铺后路,这是必然的。秦国一旦达成目的,就不需要她一个女人在朝堂上指手画脚了。相国之位是她回避齐国的一个避风港,但无法长久,何况她还有无忧。
她还以为此番见面,他至少会质问几句她利用他的事,但他到现在却只字未提。
出门时天已黑透,客栈里悬满了灯火,她脚步匆匆地踏上回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公西吾仍站在门口,目视着她的背影。恰好撞上他眼神,她不禁晃了一下神,又连忙收回,脚下不停地出了门。
回到府上,刚走入大门就看见回廊上站着一道身影,易姜走过去问:“怎么,这是在等我?”
身影慢慢走出来,被灯火照亮,不是却狐是谁。“夫人出去了许久,我不放心。”
“你可比以前关心我多了。”
“我依仗着夫人生活呢。”
易姜好笑:“不用将自己放的如此卑微,你好歹也是个左庶长。”
却狐上前一步与她同行,碍于身份稍稍落后一步,径自转移了话题:“夫人用饭没有?”
“尚未。”易姜看了一眼他的侧脸:“息嫦自会料理这些,你好好养伤就是了。”
“我已无大碍。”他垂着头,嘶哑的声音放低下去:“上次冒犯了夫人,我一直心有愧疚,想弥补一些。”
“不用,我没有放在心上。”易姜朝他竖手拦下他,调转方向去了书房。
却狐立在那里,悄无声息,安静地犹如这夏夜随风轻摇的一支竹,直到易姜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转头回房。
第二日一早,朝会之上官员们开始就攻赵一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看法。
易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惦记着无忧,也不知道公西吾有没有离开秦国,这一来一往耗时日久,她既惦记着孩子,又不希望他奔波辛苦。最后兜了个圈子又想到公西吾身上,当然只一瞬便掐掉了这念头。
下了朝会,众人散去,独独她被留了下来。
秦王的书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易姜进去前先顿了顿脚步,擡头见他坐在案后,愈发有了几分老态龙钟的意味,忽而也就理解为何他如此焦急地想要攻赵了。
见完礼,秦王对她道:“相国对赵国最为熟悉,赵国的事不问你不可决定。眼下齐军二十万横陈邯郸,公西吾摆弄局势,秦军要想吃了这块肥肉,难上加难啊。”
易姜称是,自然不能告诉他公西吾此时可能就身在秦国。
秦王咳了两声,从侍从手中接过漆碗喝了口水润喉,接着道:“罢了,先谈谈主将的事吧,本王此次不打算任用白起了。”
易姜想了想:“王上考虑的周全,白起之前坑杀长平四十万俘虏,赵国人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如果再由他领兵,赵国必然拼死反抗,恐怕会延长战事。”
秦王点头:“相国看得通透,确实如此,所以本王想任用却狐为主将。”
易姜一怔,秦国的将才也不少,白起之外大可以选择其他将领,秦王却主动提及重伤初愈的却狐,实在叫她惊讶。
“恕臣直言,王上提到却狐,莫非是有人举荐?”
“正是。”秦王点点桌案上的一卷竹简:“是白起自己点的,他知道本王不想让他攻打赵国,便提议了自己的学生,本王也不能不卖他这个面子。”
其实以易姜个人的看法,将领贵在心态,如廉颇和白起,都是久经沙场稳扎稳打,从不会自乱阵脚。而却狐年纪尚轻,急功近利,先前也是因为太过在意功勋才误入机关,落了这样一身伤。让他做主将,她其实有些不放心。不过他也有优点,譬如之前他自己所言,至少他不会滥杀。
“怎么,相国似乎不愿意?”
秦王的眼神带着探究,易姜忙笑道:“岂会,却狐对我而言已是自己人,他能建功立业,我高兴还来不及。”
“哈哈,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秦王笑得暧昧,摆摆手:“那便这么定了吧。”
将这消息带回相府时,却狐刚刚喝完药,正坐在榻边研读兵书,见易姜进门立即站起身来。
“王上要任用你为主将攻赵。”易姜将册命的文书放在他案头:“是你主动请白起推荐你的?”
却狐垂首:“是。”
易姜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王上重视此战,你好好表现就是了,这次小心些,别再受伤了。”
却狐依旧垂着头,低低地回了句:“原来夫人如此关心我。”
难道还希望他再重伤一回不成?易姜笑了笑,转身出了房门。
咸阳的夏日越往末尾走越有闷热的意味,这几日头顶总是阴沉沉地压着一层乌墨的云,偏偏又不下雨,实在叫人烦闷。
易姜坐在案后,手中狠狠摇着芦苇编就的扇子,另一只手中是饱蘸浓墨的毛笔,眼睛盯着案上的地图。
秦王愈发信任她,赵国的事已经全权交由她安排。位子一稳当,全世界的人看起来都是友好的。相国府因此而热闹起来,门客们挤破脑袋想要进来效力,大臣们也时不时来走动,她成了大红人,谁都想要巴结。尤其是那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将领们,当真恨不得自荐枕席了。
但此时她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战事尚在准备,较量已经开始,书房里的确只有她一人,可公西吾似乎就在对面,也许与她一样也是面对着地图,暗中谋划布局。
齐国在邯郸的二十万兵马未动,却将攻燕的兵马陈驻到了燕赵边境。赵国东北一片包括邯郸尽数在齐国控制之中,局势不容乐观。
东郭淮自门外走入,递来新的消息。
易姜看完后,思索片刻,提笔在木牍上写下命令,吩咐他送出去。
驻扎韩地的秦军借道魏国前往赵国,包围赵国南面。她又从其中另辟一支军队,进攻楚国的丹阳。
要再收到新的消息至少也要数日,要看公西吾如何应对了。
易姜觉得愈发闷热起来,明明已经是要入秋的天气,却这般折磨人。她起身走到窗口边,将窗户推到最大,却没感受到一丝风。
“夫人。”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她转头看去,却狐站在门口,东郭淮手中的剑没有出鞘,横挡在他身前。
“进来吧。”易姜转身站定,东郭淮收手放他进门。
却狐换上了铠甲,秦国尚黑,盔帽皮胄无一不是玄黑色,穿在身上尤为肃杀凌冽。他在距离易姜几步外停住,将盔帽挟在腋下,笔直地站着,微微垂眼:“却狐来向夫人辞行。”
“嗯,你重伤初愈,一切小心。”
“是。”
“另外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你,秦国攻赵,背后的敌人却是齐国,此战我全责督导,你在战场上需全力配合我,不可擅自贸进,也不可独断专行。”
“却狐唯夫人马首是瞻。”
易姜点点头,本以为话已说完,却狐却没有动弹。“还有事?”
却狐迅速擡眼看了她一眼,又敛眸:“夫人多保重。”
易姜本没觉得有什么,听他这么说反倒有些别离的情绪来,一时无话。
却狐抱了抱拳,转身出门。易姜看着他的背影,每次看到这道背影都会想起赵重骄,虽然比起当年的赵重骄,这道背影要宽厚许多。
自她入秦这几年来,秦王未曾出游,也没有过遇刺的事,如今要攻赵了,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依然在寻着机会报仇。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对她大发雷霆吧。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但却狐说得对,人都会长大变老,没什么好伤感的。
她抽出袖中的绢画,迎着光细细端详着无忧的脸,忽而觉得不对,将绢布反过来,上面还有另外一张脸。用了极细极淡的笔触,灰灰的线条,不对着光根本看不出来,仔细看看,画的似乎是她。
易姜将画团起塞回袖中,公西吾连这种法子都会了,真是一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