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吾没有说话,他的身上穿着最能掩饰自身的黑衣,长发散在脑后,双眼深邃慑人,就这么背倚着柱子站着,神色没有什么起伏,只有微微喘息的胸膛揭露出些许情绪,嘴角沁出一丝血珠。
易姜的视线牢牢盯着那粒血珠,这样的公西吾是她从未见过的,但还不够。她恨不得伸舌舔去他嘴角的血迹,剔去他最坚硬的壁垒,期待从他脸上看到各种平常难以看到的情绪,最好能够让他彻底缴械投降……
这想法简直让她激动的有点手抖,大概已经在她脑中盘桓三年了。
“师兄没什么话要与我说吗?”易姜擡手替他抚平衣襟上被自己拽出的褶皱。
公西吾一把捉住她的手,接触到她似笑非笑的双眼,又立即松开。
易姜笑意更深:“怕什么?你就这样前来,连被我抓都不怕,还怕我?”
“你抓不了我。”公西吾终于开了口。
“哦?”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门外响起一道声音:“奉王上之命,请齐相前往一见。”
原来早就得了赵王丹的允许,难怪敢这样大咧咧地站在这里观望。易姜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你运气好,希望你来这里是来结盟的。”
公西吾朝门口走了两步,背对着她,不答反问:“赵国已经这样,师妹为何还要挽救?”
易姜别过脸:“原本也有可能不是这样。”
“那就是说你知道原来会怎样?”
易姜没有回答。
公西吾良久不语,停顿许久,慢慢走出了门。
易姜站去窗边,看着他跟着内侍朝行宫深处走去。这三年的时光在他身上什么也没落下,却是越来越有风骨气度了,倘若不是对手,一定会觉得他越发迷人。她自嘲地笑笑。
后来实在是饿了才想起要离开,她出了阁台,回到行宫住处,叫来东郭淮,让他暗中去赵王丹住处盯住公西吾。
侍女们去准备吃的东西了,她左右无事便在附近走了走,沿着回廊走到园中,远远看到池边站着几位国君公子,似乎正在赏鱼。
本要去打声招呼,却听楚王暴怒地断喝了一声:“谁都不能跟我抢!”
看来是生出了争执,她不禁止住了步子,站在一株繁茂的花丛边远远看着。
韩王笑得肥肉抖索,跟他小声说了句什么,楚王越发暴躁了,和他好一番争论,说得又快又急,后来连燕国公子都加入了讨论。
只有魏无忌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易姜甚至觉得他有些生气,只不过压抑着没发作罢了。
恰好少鸠跟裴渊从廊上一前一后经过,易姜连忙朝她招招手。
“你这是干嘛?”少鸠上下打量着她,一边走过来。
易姜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脚步轻,替我去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少鸠擡头朝那边望了一眼,贼笑一声:“这种事我喜欢,你等着。”
易姜见她猫着身子过去了,便退回了廊下,一把拽走观望的裴渊去吃饭。
饭还没吃完,少鸠就回来了,脸拉得老长。
易姜放下汤勺,示意她就座:“怎么了?”
“他们在讨论抗秦成功后要瓜分……”少鸠一顿,扫了旁边的裴渊一眼,叫他先出去。
裴渊正拉长了耳朵要听下文,“切”了一声,不甘不愿地出门了。
“瓜分什么?”易姜问。
少鸠咬了咬唇:“你。”
“……”易姜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笑道:“你什么时候会开这种玩笑了?”
“不是玩笑,就是你!”少鸠站起身来,恨恨道:“你太高看他们了,若不是你现在对他们有用处,他们根本不会这样捧着你。除了信陵君反对,其他个个都心怀鬼胎。尤其是楚王,一门心思地想碰你!真恨不得剁了他们才好,国之君主,竟如此下流!”
易姜抿紧唇,一言不发。
她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嘴脸,不想现在又刷新了认识。比起五国相国,他们宁愿将她当做虚无缥缈的天女,最终只不过是个特别点的女人而已。
公西吾说得对,为什么要挽救?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几个国家,如何值得挽救?
少鸠察觉到她情绪不对,难得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没事吧?”
易姜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没事。你去替我传话给他们,此番合纵意在迅速而隐秘,请他们速速离去。”
“还要我去见那群色鬼。”少鸠嘀咕着站起身来,恨恨地出了门。
等她出了门,易姜的愤怒终于暴露出来,将气得发抖的手指塞进衣摆里狠狠压住才算恢复平静。
夜幕降临时,去盯梢的东郭淮回来了,告诉易姜说公西吾已经离开赵王住处,准备离开行宫了。
易姜的情绪缓回来了,想了想道:“王上有没有什么动静?”
“有,王上召见了几位大臣。”
“哪几位?”
“平原君、田单还有赵小将军。”
易姜一惊:“哪个赵小将军?”
东郭淮有些诧异:“赵奢将军之子赵括啊,主公不认识吗?”
何止是认识!
易姜匆匆起身,一面吩咐道:“叫少鸠按之前计划赶去长平!”
东郭淮连忙应下,擡头她已经一阵风般消失在门外。
踏上回廊,夜色里迎面走来一道身影,易姜顾不上细看,正要与他擦身而过,却被他一把拖住了手腕。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易姜转头看着他:“长安君?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赵重骄显然也是匆忙赶来的,说话时还微微喘着气:“你之前说不能任用赵括替换廉颇,为什么是赵括?你怎么知道王兄会用赵括?”
易姜甩开他的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赵括上了战场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去了!”赵重骄又扯住她:“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难道你真能未卜先知?”
易姜心如火煎:“你关心的就是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你吗?你之前答应我要阻止赵括上战场,为何不兑现承诺!”
赵重骄一愣。其实赵王丹为了防止他再要求上战场,根本没有召见他,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消息。但他不明白为何这件事让她反应如此激烈。
易姜拨开他的手指,叫来一个侍从,让他备马。
“你要去追回赵括?”赵重骄一脸不可思议,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坚持。
易姜没有理会他,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夜色里。
马蹄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一声一声如同踏在她焦虑的心上。她觉得不值又不甘,三年时间都用在了维护赵国上,结果赵王丹已经不再信任她,连这么重要的决定都不曾与她商议。
也许他本也没信任过她。若不是因为赵太后,他可能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顶多将她看成一个特别点的女人而已。
前方有马车缓缓前行的辘辘声,车辕上竖着的火把在风里飘摇,在她眼里看来只有一点微光。
她打马追了上去,横挡在前方。车夫大惊,连忙勒住马。
车里的人探出身子来:“师妹来追我的?”
易姜朝后方看了一眼,为什么赵括都走了,他却还在缓行。
“看来不是追我的。”公西吾又坐了回去。
易姜打马冲去车门边:“你究竟给王上灌了什么迷汤,让他避过我直接下令撤换主帅!”
公西吾的脸在火光下明明灭灭:“我自有我的方法,正如你有你的合纵之法一样。”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公西吾忽而擡头:“你知道?”
易姜紧紧咬住下唇,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历史明明已经不同,却又在此时顺着既有的轨道前行起来,在她以为可以改变的时候又硬生生掰回她知道的那条路上,将她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
这算造化弄人还是人弄造化?
公西吾忽而探出身来,立在车前朝她伸出手:“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随我去齐国。”
“抛下合纵?”
“你在齐国可以有比合纵更大的作为。”
“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作为。”易姜盯着他的双眼:“在我眼里赵国和齐国一样,至少我对赵国还有些感情,对齐国却没有。我永远不会为齐国效力。”
公西吾慢慢收回了手,坐回车内:“毁了你的就是感情。”
“嗬,谁说不是呢。”
公西吾没再说话,过了片刻,命车夫继续启程,马车与她擦身而过,渐行渐远,驶入慢慢黑夜。
易姜擡头看了看无星无月的夜空,四周空寂,荒无人烟,忽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而有人唤她。
转过身去,魏无忌跨马而至,身后跟着一队手执火把的随从。
“你忽然跑出来做什么?”
易姜按了按额角,深吸口气:“你不是说过要做五国联军统帅吗?”
“是啊。”
“那你现在是了。”
“真的?”魏无忌瞬间眉开眼笑。
易姜打马返回:“等各位君主归国,立即集结大军,由你统领。”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进攻秦国?”
“我没说进攻秦国。”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