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回到邯郸的消息不出几日就被赵王丹知晓,他大为惊讶,连忙派人去请她入宫。
夏日燥热,书房里四面通风,竹帘被轻轻吹动。又重新穿上厚重朝服,束起男子高冠的易姜轻手轻脚地入殿,向赵王丹行了跪拜大礼。
赵王丹虚扶一下,请她入座,视线久久无法离开她的脸,感慨道:“三载不见,本王都快不认识亚卿了。”
她早已不是当初豆芽菜的模样,与寻常女子比起来,高挑匀称许多,女性特征越来越明显,玲珑曲线已不是男装可以遮挡得住的了。脸色有了健康的红润,双眼也彻底长开,顾盼生情,饶是赵王丹身为阅美无数的国君,也不禁侧目。
易姜笑了笑:“王上也越发英明神武了。”
赵王丹回神,摇了摇头:“想到秦军还在长平叫嚣,如何英明神武的起来。”
易姜抿了抿唇:“已经到了这步,王上得注意不能再走错了。”
赵王丹不解:“亚卿这是何意?本王走错了哪一步?”
“王上不该相信齐人,要多信任良臣,眼下情形多半是他们造成的。”
“……这怎么可能?”
易姜就知道他不会相信,那些人已经颠倒了他的观念,岂是一两句话能扳的正的。“臣虽离开邯郸三载,但始终关心赵国情形,王上与齐人太亲近,以至于臣的信函都无法顺利送达,只能辗转送给廉颇将军。这些王上都知道么?”
赵王丹皱眉:“这怎么可能,本王的王宫,不可能有送不进来的信。”
“齐相公西吾看似与赵亲近,实际上已于秦国暗中联盟,王上又知道吗?”
“亚卿!”赵王丹似乎有些生气了:“田单今日还请命率军驰援长平,齐赵结盟是你一手促成的,为何到了你口中他们这般不值得信任?亚卿在外三载,当真知晓邯郸一切吗?”
“……”易姜看着这张脸,越发阳刚凛然,可惜在他身上再无当初对付公子溟时的决心和明智了。“臣只是就事论事,王上听一听就好。”多说无益,她选择闭嘴。
赵王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叹了口气:“为了对付秦军,本王已经绞尽脑汁,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易姜道:“臣这次回来便是要助王上对付秦军的。”
他猛地擡头:“如何对付?”
“臣已联合四国,不日即在邯郸会盟誓师,合纵抗秦。”
赵王丹先是一愣,继而发笑:“这怎么可能,燕楚可不会轻易答应前来……”
“报——”话音未落,殿外士兵狂冲而至:“王上,楚王亲率人马赶赴邯郸,现已至魏国邺城。”
“……”赵王丹错愕。
紧接着又有士兵冲到了殿前:“报——魏公子信陵君率人马赶赴邯郸,已至城外百里。”
“报——韩王率人马赶赴邯郸……”
“亚卿……”赵王丹不禁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向对面。
“王上也准备一下吧。”易姜起身告辞。
出王宫时,她朝赵太后的寝宫方向看了一眼。若太后还在,必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合纵抗秦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如今混乱又紧急的局面。好在易姜有魏无忌这个帮手。
于是当廉颇在长平艰难地抵御秦军时,五国合纵的事情被强行拖拽着提上了议程。四国君王或亲自前往或派代表,纷纷赶来邯郸。
赵王丹手忙脚乱,连忙派大臣准备接待事宜,宫人洒扫行宫别院。
其中当属楚王最积极,他好鬼神之说,据说其父曾在巫山跟神女私会销魂,美不堪言,临死都难以忘怀,他也很想尝试一下。
当初易姜跑去楚国,告诉还身为太子的他秦国已经抛弃楚国暗中和齐国联盟,他没多大感觉。后来某日忽然听闻了易姜的天女传言,一下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待他即位,每次易姜入楚,他都要亲自迎接。如今他自然也要亲自前来结盟,顺便见一见天女代表易姜。
或者说亲自见一见易姜,顺便结个盟。
亚卿府里总算又多了些人气,息嫦一边给易姜打扫房间一边笑着道:“主公此番回来就不走了吧?”
易姜没有做声,她并不确定。走出房去,发现当年聃亏养的那只肥鹰居然还在,嘴馋的很,一直在伙房附近徘徊。
她好笑,其他老鹰看到它非得嘲笑死它不可。
耳边忽然听见脚步声,易姜转头,斜对面廊下走来个人。
那是赵重骄,可又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五官还是很秀气,身材却结实多了,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
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是长安君嘛。”
赵重骄目光怔怔,听到她声音才讪讪收回视线,慢慢走到她跟前:“我听说你要联合五国合力抗秦?”
“是啊。”
“这跟你交代我的事有关么?”
“有,不过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
这的确说不清楚,她知道这段历史,可对他而言是进行时。何况这段历史究竟是不是跟她所知道的有差别,差别多大,她也不清楚。
“王兄现在很难听进别人的建议,”赵重骄沉稳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露出些急躁:“他现在只知道相信那些齐人。整个赵国只有母后信任你,她已不在,你又何必为赵国费心费力。”
易姜有些意外:“难道长安君不希望我帮赵国?”
“不是不希望,你始终是个女子,周旋于这乱世,多的是困难,何必自讨苦吃。”
“我还道长安君变了,原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不起女子。”易姜摇摇头,越过他朝前走去。
赵重骄诧异道:“你去哪里?”
“去周旋于这乱世啊。”
“……”赵重骄气闷,他本不是那个意思来着。
曾经举行过齐赵魏三国结盟的鹿台行宫又热闹起来,远道而来的贵客在此歇息了几天,赵王丹现身亲自举行合纵结盟大典。
时间仓促,准备不够,但也勉强算的上隆重。
高台上礼乐阵阵,韩王人到中年,体肥身虚,爬上高高的台阶后气喘吁吁。楚王却正直盛年,华服玉冠,气宇轩昂,站在台上眼神睥睨。
燕国来的最迟,不过燕王因为之前进攻赵国的事不好意思过来,派来的代表是年少的长公子。这位公子似乎有些怕生,瘦削孤僻,不怎么与他人交流。
魏无忌左看看,右瞄瞄,忍不住又想叹气,也不知易姜在着急什么,明明可以等时机成熟再结盟,何必非要这么赶。
正想着,瞄到远处易姜朝这边走来了。
她从厚厚的织毯尽头走来,长发如墨油光可鉴,只以发带束在脑后,没有一点装饰,身着素白曲裾,腰带上以紫线绣成了祥云纹样,悬着的玉环香袋在身侧轻轻摇荡,双手执着一柄青玉刻成的笏板,以示上告天听之意。
两侧站着的,无论是赵国大臣还是列国随行官员,全部目光都在她身上。赵重骄也在其中,一直目视她登上高台,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传言影响,觉得她不是得了天女的赐书,而是已有几分天女气质了。
楚王早已按捺不住地迎了上来。魏无忌原本要去迎一下,见他这般急切,不禁翻了记白眼。
赵重骄也将这幕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屑,难怪她不觉得困难,原来在列国游走靠的是美色!
赵王丹已经在宣读祭天文书,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阳光有些晒人,但好在有风,勉强叫人觉得舒适。
三年前结盟时,易姜只能站在台下观望,彼时她还悄悄扯过公西吾,现在竟站在这高台之上,与列国君王并列,世事真是难料。
极目远眺,天蓝如洗,云淡如丝,下面是连绵的山脉和广袤的原野。她此时的大脑竟然是空白的,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想去想。
眼角余光瞄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神,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除了楚王那骚包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赵王丹的祭天文书太长,她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小差,过了片刻,还是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再看过去,楚王的视线这次并不在她身上。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后方一处阁台上,那里的窗户敞开着,隐约间似乎有道人影站在那里。
多亏她这个位置好,其他人都站在两侧,就她和赵王丹站在中间,而赵王丹只顾着埋头念书,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
赵王丹终于宣读完了文书,各国代表歃血为盟。
眼看着就到了册封这一步,赵王丹视线朝下方扫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扯了扯易姜的衣袖:“亚卿,你看这五国相印……”
易姜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是略显焦虑的田单,一边是心塞望天的平原君,大概他是打算让他们中的一个来执掌这么重要的位置吧。
她脸上笑了一下,心中却凉了一分,转头高声道:“楚王,册封之事不如就由您来主持吧。”
楚王双眼一亮,快走几步到她跟前,手伸出来才意识到要矜持,讪笑道:“为天女册封,本王之幸也。”
是天女赐书,不是天女附身,真没文化!魏无忌在旁边翻白眼,赵重骄在下面撇嘴角。
赵王丹只好悻悻然退开,楚王高高兴兴地站到了中间,清清嗓门,用吟诵楚辞的腔调高声道:“本王熊完,顺天应命,加封赵亚卿桓……”
“易姜。”易姜小声提醒他。
楚王会意,朝她挤挤眼:“加封赵亚卿易姜为燕赵韩魏楚五国相国,掌五国相印,共领五国国政军事,齐心抗秦!”
易姜拜倒:“易姜领命。”
楚王扶她起身,率先递上楚国相印,易姜双手接过。魏无忌随后献上魏国相印,韩王和燕公子也都按序奉上相印。赵王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命人将相印送了过去。
易姜将相印都交给侍从,朝那阁台瞄了一眼,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而后正色转身,面朝下方。
四下安静了许久,百官终于敛衽参拜。
等到仪式结束,已经快到午时,易姜腹中空空,却没急着走,一直等到众人退去,举步朝那阁台走去。
“易相这是要去何处?”
易姜转头,田单正紧张兮兮地盯着她。
“随便走走啊,怎么,安平君要一起吗?”
她故意称呼田单在齐国的封号,田单便知她不愿承认他在赵国的地位。而他的相国之位现在的确已经属于她了。
“还是不了。”他僵着脸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
易姜已经拾阶而上,将身后那些跟着的侍女随从都留在了阶下。
阁台上只有一间屋子,易姜在门口站了片刻,没听见里面有多余的声响才推门进去。
一间普通的屋子罢了,里面陈设简单的很,垂着的幔帐带着搁置许久的气味。她掩上门,走到那扇推开的窗口边,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将祭祀的高台看得一清二楚。
“出来吧,我都在这儿了,还躲什么。”
没有回应,却有一只手臂忽然从后方扣住了她,另一只手牢牢捂住她双唇。她吃了一惊,但鼻间已经闻到那熟悉的气息,便又镇定下来。
“师妹变了许多。”
易姜侧头,那里竖着面双鸟对托铜镜,映出她头顶上方那双深幽的双眼。
她拨开唇边的手,故意勾起唇问:“变美了么?”
“的确。”
“能入晋公子的眼,我还真是高兴呢。”
公西吾扣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师妹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只是四国当真信任你么?”
“信任?他们不需要信任,他们只需要能在这乱世继续支撑下去的方式,任何方式都愿意尝试。”
“我还是惊讶你竟能联合起他们来。”他垂眼看着她的脸,鼻息轻轻扫过她的额角。
易姜冷笑一声,忽然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手臂不禁松了一些,她便趁机转过了身去,垫脚擡头,压住了他的唇。
感觉到他呼吸紊乱真是件畅快的事情,她步步紧逼,一直将他压到后面的柱子上,退开前甚至还咬了一口。
“我就是用这种法子联合他们的,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