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不识人间事地照耀着,从远处的沙漠一直到眼前的墨城东城门,从碎金点点到沉默厚重的青灰。
焉耆和且末的联军刚刚败退,只留下一片狼藉,以及满地士兵尸骸,一直堆到被强行攻破的城门口。
隆隆铁骑呼啸而过,踏过大街,声震四方。宁朔都护府二十万驻军倾巢而至,后方是天子六乘车舆,黄盖荫荫,威风赫赫。
师雨与墨城官员早已在道旁垂首静候,皇帝从车中探身而出,铠甲威严,不待众人禀报,便下令车舆继续朝前而去。
师雨擡头迅速在他身后扫了一眼,依然不见即墨无白,心中焦急,却又不能表露出来,狠狠掐了掐手心,上马跟上皇帝车驾。
豫国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早已传到前线,单殷大骇,怎么也没料到墨城竟如此受重视,何况皇帝还来得这么快!原本计划着速战速决拿下墨城,是要与中原谈条件,为若羌王一统西域铺路的,这么一来却棘手了。
单殷焦头烂额,但他此时身陷战场,根本顾之不暇,何况此时墨城将士士气大振,想退也退不了。
皇帝车舆稳稳停住,嘉熙帝立在车上,手扶宝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若羌军士听着,令尔等即刻息兵投降,否则朕必将追究到底!”
单殷一脸血污,粗声喝道:“追究到底又如何?若羌还能怕了你们不成!”
嘉熙帝这边却顿了顿,似在斟酌语句,须臾又道:“太.祖视若羌为兄弟之邦,二国订盟,互不侵犯。然如今若羌踏我疆土,辱我国民,掠我财富,师出无名。朕今日起誓,必使若羌在西域永无立锥之地!”
这话说得当真解气,连葛贲这个看不惯朝廷的人都连声称快,抢先入阵杀敌,直奔单殷而去。墨城大军齐声呼喝,扑杀上去,气势汹涌。
嘉熙帝霍然拔剑指敌,二十万援军冲杀而入,墨城士兵气势愈发高涨,连乔月龄都忍不住加入了战场。
单殷与几位将领腹背受敌,多处受伤,而一直叫嚣的最厉害的赵遇见机不对,已经趁乱悄悄逃走了……
曾经繁华的街道被鲜血浇灌,该堆放琳琅货物的地方躺满尸首,歌声回荡的酒家前响起的是濒死的哀嚎……
师雨心似在这里,又似在远处,茫茫然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双方互相厮杀。
忽的快马奔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城门守城士兵来报,援军已经驱逐敌寇,夺回南城门。
师雨心中安定不少,北城门威胁最小,拿回了东城门和南城门,基本上已经等于对若羌军形成包围之势。
战场中的单殷渐渐难以抵挡,而他背后的西城门此时却是滚滚尘烟。
震雷般的铁蹄声风驰电掣而来,直扑若羌军背后,却并非中原援军,而是胡服弯刀的西域士兵。
师雨诧异地看向嘉熙帝,他却垂眼看着鞋尖,脸色有些发白。她怔了怔,恍然大悟,当即扯了一下他的衣摆:“邢先生?”
“嘉熙帝”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她又闭上:“等他们杀完了你再叫我。”
“……你这皇帝座驾委实逼真,险些将我蒙骗了。”
邢越这下彻底睁开了双眼,左右看看,趁着无人凑近道:“这次是真的!我是奉旨假扮!不然哪能有这帝王车辇?”
师雨立即回味过来:“是即墨无白的主意?他人呢?”
邢越伸手朝战场一指。
前后夹击让若羌军慌乱无比,顷刻间溃不成军。
单殷已经死于阵中,其余将领要么战死,要么投降,若羌大势已去。
师雨的视线来回扫视,心紧紧揪着,始终不见即墨无白。
衣袖忽而被轻轻扯了一下,她拖沓地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戎装利落的即墨无白就站在眼前马旁。
心绪大起大落,无以言表,师雨翻身下马,陡然上前抱住了他。
即墨无白扣着她的腰,将她搂得更紧。
这么多天才回来,还以为墨城早撑不住了,甚至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刻她就好端端的在眼前,怎能不感激。
战场上一片欢腾,师雨很快回神,退出他怀中,环顾左右,还好没有人在意。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即墨无白低声道:“你还在等我,我如何能出事?”
师雨悬着的那口气总算是放下了。
所谓非礼勿视。邢越就在旁边,却是回避到现在,此时见二人不再搂搂抱抱了,连忙从车上走了下来。
“少卿大人,我的事情都办好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道:“别急啊,先是驱逐若羌盟军,又是拉来了若羌的敌军,你的事情还没完呢。”
“……”
将士们刚好返回,邢越愁眉苦脸,扭头时却又立即摆出一脸威严,嘉许众人,言辞鼓励。
师雨趁机将即墨无白拉到一边,问他这些时日的情形。
即墨无白省去了诸多惊险之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去宁朔搬救兵的确是遇阻了,可大多还是顾全大局的,只是他又辞了官,调动不了任何人。
说来也巧,即墨无白当日刚好撞见在附近打听墨城消息的邢越,便写了封密信给嘉熙帝,请求让邢越假扮皇帝御驾亲征。
比起八百里加急信函的速度,刺史的援军还在路上晃悠,嘉熙帝便同意了他这计策。那御用的车辇也不是新的,是当初太.祖御驾亲征时留在玉门的,刚好派上用场。
有了“皇帝”出面,哪还有什么障碍,都护府大军瞬间集结完毕。即墨无白却又连夜赶赴西域,打算摧毁若羌与各国的联盟。
哪知走访了几个小国才知道若羌是外强中干,也就只有焉耆和且末支持罢了。
即墨无白借若羌意图一统西域为由分化各国,其中最为亲汉的依耐国被说动,出动了骑兵支援,如此胜算大增,他才与邢越约好时间,一同赶赴墨城驰援。
说到此处,他舒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竟然撑了这么多天。”
师雨笑了笑,其实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说话间乔月龄打马过来,在人群里露了脸。
即墨无白一眼见到,颇为惊讶:“乔姑娘也来了?”
乔月龄站在人后,并未向皇帝见礼,身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她看了看即墨无白,微微点了点头便收回视线,甚至都没上前一步。
虽然与墨城将士并肩作战了好几日,但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愿与她亲近,她虽在众人之中,却像是在红尘之外。
邢越还在用嘉熙帝的口吻慷慨激昂地激励大家,即墨无白忽然上前抱拳道:“陛下,眼下是不是该收押若羌降兵,犒赏来援盟军了?”
邢越松了口气,心想你这厮总算是来教我做事了,面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便这么办吧。”
即墨无白又道:“陛下,乔月龄此战奋勇杀敌,为国尽忠,是不是可以将功抵罪啊?”
乔月龄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邢越接收到即墨无白的视线,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道:“嗯,说得有理,乔姑娘护国有功,朕赦你无罪了。”
乔月龄哪里知道他是假扮的,颇为怔忪,许久才叩首谢恩。
论功行赏向来都是要等到班师回朝后按例而定的,哪有刚打完仗就开始邀功的?
在场的人多有不解,师雨却心如明镜,反正邢越这次是奉旨冒充,嘉熙帝总不至于拆自己的台,如今话已经说出去了,待回了都,嘉熙帝也不得不认。
夜幕降临时,北城门外的敌军撤退,至此墨城一夕之间光复了墨城。
然而此战损失太重,墨城大半个都成了废墟。
邢越由即墨无白陪同着前往城主府落脚,一路上感慨不断,当真是由心而发。
想他上次离开时墨城还繁荣富庶,如今却是这般模样,怎能不叫人唏嘘?
师雨片刻不敢放松,命人固守城门,打扫战场,安置百姓。
返回城主府时,路上特地去接了霍擎,他老人家自那日之后便又昏睡不醒,连今日决战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惊动。
师雨俯身在他耳边道:“霍叔叔,墨城无事了。”
霍擎似乎听到了一般,脸色安宁。
虽然胜了,但百姓们没有欢呼雀跃,城主府里也没有大摆宴席。
百姓们顾不得夜幕降临,赶去瓦砾中收拾残局,急着恢复生计。将士们依旧不敢懈怠,修葺城墙城门。
城头,街上,瑟瑟冷风里,许多将士和衣抱兵,浅浅睡上一觉,又继续严密防范。连霍拭狄和霍定襄都未曾回府片刻,甚至顾不得看一眼老父。
依耐国的援军倒是够仗义,等到西城门修缮大半才退走,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风范。
师雨回到几日未归的房间里,洗净手脸,用罢晚饭,仿佛直到此时才感觉到疲累,坐在桌边,一手撑着额头,竟就这么沉沉睡去了。
再有意识时,鼻尖有熟悉的气息,腰上紧扣着手臂,头靠在暖暖的肩窝里。
她睁开眼睛,肩头披着披风,即墨无白揽着她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份文书正看得入神,侧脸被烛火勾勒出浅浅一道光晕的轮廓。
师雨伸出手去,抚住他的脸拨向自己,吻了吻他的唇。
这动作太过连贯自然,以至于即墨无白愣了一愣才回味过来:“怎么今日这么好?”
师雨大大方方迎着他眼中笑意:“战后余生,我这是惜取眼前人。”
“嗯……说得十分在理。”即墨无白当即放下手中书函,将她拦腰抱起,转入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