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无白为了邢越肯放手一搏,其实撒了个谎,除了师雨之外,墨城还有个人见过皇帝,这个人就是当初皇帝亲自委任的墨城刺史。
原本这是颗好棋,但此人过于明哲保身,在墨城多年也毫无建树,久而久之,嘉熙帝也就不对他抱有期待了。
官员们都站在府门入口的台阶下方,分两边按照官阶从上往下站立,刺史自然在最前列。
前方探报的小吏来报了三回,陛下已经快到墨城,他也满心期待,希望皇帝可以认出他,最好大发慈悲将他调离这是非之地才好。
司仪站在高阶上宣布吉时已至,成婚典礼开始,官员们立时肃穆。府门内的官员,府门外的百姓,全都仰头望去。
顷刻,城主携领代城主出现在高阶之上。
没想到平常独当一面的代城主此刻竟偎依在城主怀中,由他揽腰扶持,如同依人小鸟,想来二人感情甚笃。
司仪宣布开始交拜大礼,刺史出列一步,刚想提醒皇帝就快到了,又听他高唱一声:“恭迎陛下!”
啊,原来陛下已经到了。
官员百姓纷纷下跪,心里却都很奇怪,明明也没见着皇帝的车驾仪仗,他竟然已经到了。
头垂着,眼睛却拼命往上看,两位城主的身旁果然出现了金冠玄服的皇帝陛下,虽然没着龙袍,但依旧龙章凤姿,威严绝世。
可惜陛下和两位城主都站得太远,即使是刺史这靠前的距离也看不清楚,真希望他们都往下挪挪步子啊。
这显然是痴心妄想,皇帝根本连脚都没擡一下,神色威肃,一言不发。
司仪在旁高声宣布新人拜天地,官员和百姓才得以平身继续观礼。
礼仪步骤一步一步唱出来,城主一手托着代城主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拜天拜地,甚至最后交拜时还一手扶着她手臂,像是生怕她跌着摔着。
门口拥堵的百姓中有女子见此情形,捂着心口艳羡不已,嫁郎当嫁城主这样温柔体贴的才是啊。
代城主却似乎没什么精神,原先窈窕绰约的身姿愈发显得弱风扶柳。最后交拜时,她跪下去竟半天没起来,最后还是由城主亲手扶起来的。
官员里有人窃笑着和身边人打趣:“代城主今日瞧着倒比城主还虚弱,果然女子还是嫁人的时候最温柔。”
“哈哈,可不是。”
“礼成——”司仪悠扬地拖完调子。
皇帝终于开了尊口,阳光照耀,渐渐热烈,风声将他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二位爱卿是墨城的主心骨,如今永结同好,实在可喜可贺。朕为二位爱卿主婚,望二位以后齐心协力,勤勉不殆,使墨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跪谢,皇帝点头,虚扶二人起身,脸上淡笑含威,手心里却全是汗。
这辈子还能享受一次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也是值了。邢越暗暗吞了吞口水。
师雨毫无血色的脸藏在喜庆的面纱里,浑身虚脱无力,几乎是被即墨无白整个人提着,转过身去,面朝台阶。
墨城上空的云稀薄缭绕,静默无声。中间的风温柔多情,拂过她的脸颊眉宇。下方官民齐呼万岁,喜乐大作。如此空前盛况,举城同庆,群情高涨,兴奋难当。她僵硬着擡了擡手,向这座城宣告喜事……
礼仪既成,司仪临时宣布为城主身体着想,晚上定好的宴席取消。官员们有不少远道而来者,难免有些失望,但最失望的还是刺史。
他站在阶上,看着陛下离去的方向叹气,陛下压根就没看他一眼啊。
说起来也真奇怪,陛下的架子可真小,连个内侍都没带。何况来主婚,好歹也该给些赏赐吧?
他带着一肚子纠结,随人流朝府门走去。百姓们太热情,依然舍不得离去。因为今日人全都涌在这里,他的车马停得很靠后,就快到城主府的后门了。仆人只能护着他艰难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挤到马车边,一擡头却是吓了一跳。
从后门蜿蜒到眼前的道路上,仪仗巍巍,车马嘶嘶,龙旗高举,黑甲禁军森森而列。当中一驾六乘车辇,华丽庄重。
刺史费解,看这架势,怎么感觉陛下是刚刚才到的呢?何必走后门啊?
待官民全部离去,葛贲率众守住城主府大门,喧闹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
即墨无白扶着几乎虚脱的师雨穿过花园,即将到达正院门口,忽然转头对邢越道:“快走。”
邢越发愣:“走?走去哪儿?”
即墨无白道:“如果不想死,就立即离开墨城。”
邢越猛一拍腿:“我就知道你是故意哄我!皇帝哪是能随便扮的!”说完也来不及卸下伪装了,拔腿就朝城主府门后门跑去,只怕这模样,沿途的人也不敢阻拦。
师雨目送他跑远,发现一路通往后门的侍卫全都不见了,原先要推院门的手顿了顿,推开了即墨无白的搀扶:“你也该走。”
即墨无白也已看出异样,苦笑了一下:“恐怕是走不掉了,希望邢越能逃过一劫。”
话音未落,院门被人从里拉开,夙鸢等一众仆人跪在院中,两边站着的皆是持枪而立的大内禁军,开门的自然也是禁军。
“城主,乔都护带着人趁你们行礼时从后门闯了进来,连陛下都来了!”夙鸢哆嗦着流泪,她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一桩喜事,今日却颇多波折。她看着即墨无白,哆嗦地越发厉害:“他们说倓公子……倓公子他……”
师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朝房门走去。
房内也站着森寒的禁军,一身明黄龙袍的嘉熙帝背对门站在桌旁。官服整肃的乔定夜自屏风后绕出来,风姿儒雅,却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
“师城主可算回来了。”乔定夜看向门口的即墨无白,儒雅地笑了笑:“子玄与即墨城主本就长得相似,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嘉熙帝转过身,深锁着眉头,视线扫过师雨,又落在即墨无白身上,蓦地一声怒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从肝胆俱裂,瞬间下跪了一地,唯有师雨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冷眼旁观。
即墨无白瞥一眼师雨,敛衣下拜:“臣伏首告之,城主即墨倓受奸人所害,臣为稳住墨城上下,斗胆假扮其与代城主师雨成婚,实乃迫不得已。”
嘉熙帝冷哼一声:“既然你有理有据,朕容你稍后再细细禀报,若有隐瞒,严惩不贷!”话说的虽重,却有私心包容之意。
即墨无白叩首称是,起身退至一边待命。
“陛下,”乔定夜出列,拱手道:“此事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实不相瞒,此次您亲自前来墨城主婚,按理本该由墨城派人迎接。微臣之所以越俎代庖,亲率人马前去迎接您,是受了墨城城主即墨倓之托。他曾给微臣书信一封,提及担心自己会遭贼人所害,爱妻被夺,希望微臣能在大婚当日襄助一二,没想到一路快马加鞭,到了这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接连叹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师雨一眼瞥到信封,封口的确有阿瞻私印。
嘉熙帝接过来,匆匆浏览完,再看向即墨无白,脸色已十分难看:“此为物证,可还有人证?”
乔定夜道:“闻名中原的山石道人是即墨城主派来知会我的引线人,正是人证。”
嘉熙帝说不出话来了,即墨倓暴毙于此,胸口有伤,显然是他杀,而即墨无白却假扮其身份与师雨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亲,如何脱得了干系?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嘉熙帝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正当此时,屋外走入一名乔定夜的随从,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又退了出去。乔定夜谦谦然一笑,看向即墨无白:“听闻子玄今日不仅假冒即墨城主与代城主成婚,还找了个人假冒陛下,此事当真?”
嘉熙帝陡然震怒:“竟有此事?”
即墨无白默然跪地。
他是被折了翼的雀,进了这事先布置好的笼子,其实也是自投罗网。
“欺君罔上,乃是死罪。”乔定夜的手轻抚过佩剑,仿佛是无心之举:“不过城主府防卫严密,若无内应,如何能谋害城主?就是不知道此事是太常少卿一人谋划,还是与人合谋了。”他看向师雨,“不知师城主是否知道即墨城主的死因呢?”
师雨揭去面纱,从头到脚将他看了一遍,目光一寸一寸游移,无比仔细,像是生怕遗漏了什么,而后转头走去床边坐下,手搭在阿瞻冰冷的手背上,仿佛他还在生前:“知道,他是为奸人所害而死。”
乔定夜走到屏风边,瞥一眼床上冰冷的尸首:“那敢问到底是哪个奸人害了即墨城主呢?”
“即墨无白。”
乔定夜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师雨的侧脸在内室昏暗的光线里似乎刚硬了许多,字字清晰地传出来:“即墨无白,他觊觎墨城,妄图用偷天换日之策取代阿瞻。”
乔定夜立时转身,不复儒雅风仪,一脸义愤填膺,手中宝剑终于出鞘,直指即墨无白,尚未开口斥责,却听师雨又接着道:“师雨不堪受此大辱,还请陛下做主,捉拿即墨无白,为阿瞻正名。”
嘉熙帝当即道:“来人!将即墨无白拿下!”
乔定夜岂敢僭越,霎时敛去所有声势。
即墨无白谢了恩,起身跟着禁军退出门去,借视角瞥了一眼屏风内的师雨,她终于帮阿瞻合上了双眼,转头与他对视一眼,似已将一切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