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雨快马加鞭,回到墨城所用的时间不过只有大半月。
她顾不上疲惫,匆匆赶去见霍擎,他老人家已闭门谢客数日,连军营也不再去了。
邢越累得不行,到了墨城先找了间茶楼喝茶休整去了,自然没有跟去。
师雨和霍擎在书房秘密谈了许久,一个时辰后才出来,见他已经回来,就站在霍府大门边候着,脸上少了些疲色,她自己却是身心俱疲。
“看你这模样,情况很棘手?”墨城的春日依然寒冷,他裹紧披风走过来,一边重重咳了几声,似乎感染了风寒,鼻音有些重。
“此事一时说不清楚。”
邢越切了一声:“所谓用人不疑,你口口声声要我为你所用,却连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还不如回去投靠太常少卿了。”
师雨想了想,擡手请他上车:“那我们边走边说吧。”
牵扯到阿瞻的事情,师雨一向不愿多言,只是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不易。城中官员看似忠心,实际上大部分只是慑于老城主威严才安分守己,随着即墨无白在墨城走动,动摇立场的不在少数。当初即墨彦早已有疾在身,却一直隐瞒到最后,撒手的突然,她之前什么准备也没有,心腹也寥寥无几。葛贲是军人,多少有些鲁莽,唯有霍擎可以倚仗,若邢越当真可为心腹,实在再好不过。
阿瞻自幼被保护的太好,性格良善,却因为孤单难免会胡思乱想。如今得知她私自去中原,他心里肯定不会痛快,只是师雨没想到他会主动求权。
“为何不直接放权给他?毕竟他才是城主嘛。”为了避嫌,邢越只坐在车门边,离她有些距离。
“他身体不好,权在手上,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恐怕吃不消。何况他现在只是一时冲动要权,我更不能轻易放手。”
邢越忽然笑了,师雨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将骗人当成伟业来追求的人多少是没心没肺的,可他这笑容却和往常大不相同,仿若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听到年轻人夸夸其谈后一个随心的笑,带着宽容、好笑,以及否决。可这一笑又惹动了风寒,他顿时好一阵咳嗽。
“那你为何如此保护他呢?何不干脆放手让他历练?”
师雨长睫微动,眸光半敛,脸上惯常的笑多了些无奈的意味:“我答应过老城主,首先要保证他活下去。”
邢越撇嘴:“首先保证的是他的命,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墨城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师雨幽幽擡眼:“邢先生说话可要小心些。”
“别冲动,在下还病着呢。”邢越一手竖着,一手捂着嘴又连咳几声,抚了抚胸口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总要有个身份才能跟着你吧?”
师雨思忖片刻:“这简单,你就做我的幕僚。”
“那我能随时跟着你么?”
“可以。”
邢越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决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靠着车边阖目养神去了。
城主府一切如旧,消息早已送了回来,但门口迎接的只有下人。
师雨快步朝阿瞻住处走,派去盯着的人紧跟在她身后,将近来发生的事说了,有关霍擎当日和阿瞻的谈话也一并详细报上。
当日情形霍擎已经对师雨说过,老将军并非舍不得兵权,也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在用这法子迫使阿瞻让步,还有谁比他老人家更了解阿瞻身体状况?阿瞻心软,肯定会让步。
在门口站定,师雨如同往常一样,吩咐撤换阿瞻身边人,举步进门。
室内窗户紧闭,燃着宁神香。下人们伶俐地退了出去,师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见阿瞻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神色恹恹,如同萎在雪地的一棵枯草。
“你回来了?”他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见师雨,伸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一路奔波辛苦了,你都瘦了。”
他还和以前一样温柔,叫人半点脾气也没有。师雨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霍叔叔要辞官归隐你知道么?”
阿瞻垂眼,长睫掩着微微泛青的眼眶:“刚知道消息,我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反对给我兵权。”
“他不是反对给你兵权,而是现在不能给你。”师雨叹气,言语里满是无奈:“阿瞻,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们的苦心呢?”
阿瞻擡眼,紧紧盯着她:“那你为何要骗我?”
师雨一时无言。
阿瞻坐起身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直直看进她眼睛里:“你在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即墨无白?”
师雨沉了脸,挥开他的手:“你和他并没有那么像。”
阿瞻躺回去,苦笑一声:“是啊,若我有他那副身子才是真像。看到他,我就更恨那个女人了。”
师雨皱着眉站起身:“此次我去中原事出有因,只是怕你胡思乱想才没告诉你,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即墨无白就快成亲了,你还不放心么?”
阿瞻的手动了动,想牵住她,终究作罢:“你不会明白的,除非你是我……”
师雨不觉心中一软,这座城里,没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也没有谁比他更没有自由。她坐回床沿,俯身搂住他:“算我错了,你要怎么样都好,我都答应你。”
阿瞻抱紧她:“我们也成亲吧。”
师雨出内室时,邢越就等在门口,手捂着嘴巴忍着不咳嗽,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她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走到花园,左右无人,邢越舒畅地咳了一阵,问师雨:“听着你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啊。”
师雨扯了一下嘴角:“愉快,就快成亲了,如何不愉快?”
“成亲?”邢越皱眉。
“嗯。”
邢越没追问,咳了两声,忽而话题一转:“对了,我听见倓公子说恨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啊?”
师雨转头朝高高伫立的吹雪阁看了一眼:“城主夫人。”
邢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她不是过世了吗?妈呀你别这么看行么,好瘆人呐!”
师雨忍不住笑了一声,风有些大,她伸手拢了一下披风,一边朝前走一边道:“即墨无白临行前去过吹雪阁,肯定知道了些东西,他没跟你提及过?”
邢越啧了一声:“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城主,忽然多出来个堂叔,太常少卿能不查一查么?在下是听他提及过,好像说是倓公子并不是城主夫人所出,却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不是。”师雨在廊下站定,拨了拨放在廊柱旁的一盆哈兰花:“城主夫人怎么会给老城主生儿子呢?她巴不得老城主终身无后呢。”
“啊?”邢越惊讶地看着她。
“很意外么?”师雨笑笑:“老城主也曾痴情过,为她起高阁,为她雕金花,不纳妾、不宠婢,连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觉得多余,最后换来的却是她苦心孤诣的监视和防范。情圣?呵呵……”
她侧头看着邢越:“皇家的人绝对不会给老城主留下子嗣,等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终于薄情了,可是和别人生下的孩子也一个个夭折了。若非当初城主夫人向朝廷通报的信件被截了下来,只怕老城主还真以为自己是命定无后呢,阿瞻怕是也留不下来了。”
“……”邢越咳了一声:“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是啊。以前发生的事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真正如何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老城主和城主夫人的为人我不便评价,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师雨擡手轻轻搭上他肩膀,笑得风情万种:“邢先生知道了这些,该明白自己如何做了吧?”
邢越吞了吞口水,猛点头:“师城主坦然相告,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为您办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师雨点点头:“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你以后会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的。”
她转头离去,沿途奔波的疲倦终于无所遁形,脚步都缓慢了许多,邢越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完全离开视野才收回,又转头朝吹雪阁看了一眼。
“看事果然不能看表象。”即墨无白挑亮烛火,外面暮色四合,邢越的身形在对面渐渐清晰。他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灌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当真是叫人沉醉。
“是啊,你跟师城主之间也不能只看表象。”邢越嘿嘿直笑。
即墨无白走到窗边,负手站定,朝静默伫立的城主府望去:“我已经辞官了。”
“啊?”邢越手里的酒杯滑了下来。
说好的让他扮演完满朝文武官员的呢?就这么辞官了,还玩儿个啥!
“陛下有意为我和乔月龄搭线,我不想和乔定夜扯上关联,不如辞官。”
“陛下答应了?”
“那不重要,”即墨无白手撑着窗台,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已经抽身事外了。”
邢越恍然:“哦,我知道了,你想让师城主挽留你嘛。”
即墨无白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可惜啊,她就要嫁给你叔了,不会挽留你啦。”